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只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黄公饴·青玉案
河岳庙的土坡上冒出一缕缕黑烟,仔细看,泥洞中正焖埋着米菜,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有一只鸡。庙前聚集的人亦是一身破烂,但他们却不同于一般逃难的百姓,这群人有个丐帮的组织,还不是普通乞丐可以随便加入的呢!张寅青三个人一出现,大家认得他们是兄弟,立刻带他们去见头头卢应文。
卢应文在断了右臂的神像后面设了一个小小的公事房,说是公事房,乃因很多丧葬出殡、庙会祈神,及贱役都由丐帮包办,也由于深入民间最底层,所以,他们深知地方的轶事流言,又因乞丐四处流浪,他们对别的地方的各种消息亦很灵通。
张寅青技术性林杰和李武东去土坡吃东西,自己往里头走,还没有见到人,就听见吟唱声——人非人,哀哉流民,男子无温袍,妇女无完裙;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儿钱数丈……“哀哉哀哉,你又在为谁编歌啦?”张寅青插嘴道。卢应文一惊,从半塌的椅子上跳起来,高兴地说:“我最爱的兄弟,你终于来啦!”卢应文年纪稍大,体型瘦小,是那种因喜欢无拘无束而散尽家财的人。张寅青拍拍他的肩说:“多时不见,没想到你的文章进步那么多。”“你在说笑吗?这若是我写的,我早就去考状元,而不是在这里烤叫化鸡了!”卢应文大笑说。“哀流民操?”张寅青再把摊在地上的几页纸张看了一遍。
“这是一个古人写的,很难得还有人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吐心中的愤怒。”卢应文说:“我正想办法多抄几份,要兄弟们四处传发,让北京或昆明的两边主儿,多注意涂炭的生灵。你瞧见外头的那些流民吗?真是惨呀!这无意义的战争早该结束了。”
“无意义?我还以为你们会偏向云南呢!毕竟吴三桂是汉人。”张寅青说。
“但他是叛贼,大明是亡在他手上的,我们根本不承认他是汉人。”卢应文叹了一口气,“而且,这些年来,许多观念都不同了,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只求和平温饱,不在乎紫禁城里坐的是什么人,谁好谁就是皇帝嘛!”
“没错,对于这场战争,江湖人士都是抱着隔山观虎斗的心态。”张寅青不想再深谈,直接把话题转入今天来的目的,“徽山那里的情况如何?”
“你所打听的那位张先生,仍被白铁爪那票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软禁在山寨中。你若要救他,就得快,因为听说过几天,清廷的平寇大将军要回京述职,会经过皖南,白铁爪打算把张先生交出去,立功归顺。”
“哦?那我必须立即行动了!”张寅青转着脑筋说。“你放心,山寨里已有我们的兄弟,现在就等你给他们下命令了。”卢应文说,“我过河的船都预备妥当,如果你不怕浪大的话,马上出发也行。”“怕浪大?”张寅青笑道:“张卢,你忘了我是海水泡大的吗?”“我哪忘得了?你还会和鱼讲话哩!”卢应文笑着,又正色说:“寅青,你老实告诉我,那位张先生是不是朱三太子?”这件事关系重大,甚至牵连数百条人命,不可不谨慎,张寅青不想欺骗朋友,不过,他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当然不是。”他回答。“那他怎么会被别人误认呢?”卢应文不解的说。“他是我们张氏家族里的人,以前和我父亲曾追随过鲁王和桂王,所以大家误解了。”张寅青再一次强调,“这个张潜,绝对不是朱三太子。”“从崇祯皇帝在煤山殉国以来,都快四十年了,不知那几位皇子、公主都流落到何方了?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漂泊不定呢?”卢应文颇为感慨。“或许他们全死在那场流寇之祸了。”张寅青淡淡地说。“或许吧!”卢应文点头说:“这些年来,大江南北出现了许多‘朱三太子’,却没有一个是真的,朱家或许真是身后无人了。”
“就是有人,在这风声鹤唳之时,大概也躲着不敢出来了。”张寅青察觉自己说得太我,便刻意左右瞧瞧,带开话题,“哇!我闻到香味了,肚子里的饭虫在叫罗!”“还有酒虫!”卢应文从墙壁的破洞里拿出几个小陶罐说:“咱们好好的喝一杯!”这正是张寅青所需要的,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从江南、浙西、赣东,现在又要去皖南,尽管年轻力壮,也要松懈一下,不是吗?
那日的阴霾沉闷果然不是好兆头,张寅青和丐帮兄弟们在土坡吃完饭后,天便开始打雷闪电,大雨仿佛砸人般地落下,“啪啪啪……”地久久不停。又不是山崩地裂,这场雨当然阻挡不了张寅青的行程,他们按计划来到河边,只见上游的湖泽漫涨,汹涌的浪涛一波波地在河面跳着,堤防都被淹去了一半。“照这景况,就算是龙,恐怕也飞不上天了。”卢应文忧心的说:“寅青,我看今天是过不了河了。”没错,若硬要横渡,不到河心,也许就会被弄得人船皆没,他的泳技是可以,就怕林杰和李武东会撑不到对岸。“明天吧!明天再过不去,就要另外想办法了。”张寅青点点头说。多了半日的空闲,他的心思很自然地又转到吴家那位姑娘身上,心想,不如此刻就去看看她,或许还能避开吴老夫人和那两个看门狗,找她说上一两句话呢!张寅青暗自揣测着她的身分,大概是富商之女,陪着祖母,雇两个保镖,打算逃离战乱不堪的地区,看他们的方向,大约是往江南地带走。
对于千金小姐,张寅青向来都没有好感,从他十八岁成年起,来往于南北运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贾,无不费尽心机要抢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黄金万两,有的是良田千亩,家产不是全数即半数,一直往他的怀里堆,只差没有把女儿硬送上门来了。
谁教他是张煌言的儿子、顾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帮派及河海运工人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证财源滚滚,无往不利,谁不当他是乘龙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几次差点被张玉瑶抓回去成亲,他都还忍不住要吓出一身的冷汗哩!现在可怜的是师父的儿子汉亭,才十四岁,个子都还没长完,就已经有闺女在排队送八字了。
据说汉亭已宣称,再过两年,就要像张寅青一样志在四方,以事业为重,不谈成家,以免束缚他未来的抱负。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以天为顶,以地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总之,他对良家妇女们都是习惯性地敬而远之,若要听莺声燕语,或抱个软玉温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够了。唉!可惜那吴家姑娘不是乐观栏院中的人,否则,他要一亲芳泽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气质,想不成为一代名妓也难……张寅青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长升客栈,然而,他的一身湿衣及一脸狼狈,让掌柜的拿扫帚把他和几个乞丐打到一块,连门都无法靠近。正门不行,当然就走后门啦!张寅青在马房逮到一个小厮,点了他的穴后,再换上他干净的衣服。对了!还要洗洗脸,与小姐会面,总不能脏得面目全非吧!吴家住在客栈里最高级的房间,很安静稳密,但也同时方便了张寅青的行动。
那两位保镖一个在喂马,一个在修车轮,张寅青悄悄避过他们,捱着外墙的窗子弄破窗纸往里看。只见床帘半掩,大概是吴老夫人正睡着,而右边的椅子上,那正借着日光看书的,不就是他那美丽又神秘的小碧玉儿吗?
原来,她不但是富家千金,还知书达礼哩!琢磨一下情势,张寅青由窗洞丢进一块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会惊醒睡觉人,又可以让醒的人听到。
攸君正在屋内读着唐诗,手不离卷是她从芮羽那儿养成的习惯,多年来一直不改,当她读到白居易那句“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时,不禁心有所感。夜雨闻铃,人断肠……情景她并不陌生,从离开北京的公主府,告别衡州的周王宫,都是绵绵雨季,有铃必响,更添悲伤的情绪。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铃子,那是千金难换的宝物,或许应该佩在身上才保险。她正要去开箱囊,就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地,仿佛窗外有人。是于大龙或陈川有事吗?攸君不知江湖险恶,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声音的来源处探看,那窄窄的墙根,除了几株毁败的盆景外,并无异样。她抬头看看雨后仍未晴朗的天空,蓦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动作虽粗鲁,但又像一阵风,轻轻地将她转过身,直接面对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记得那双眼睛,所以尖叫就成了惊呼,“是你!?”
“是我。”张寅青笑着重复她的话,手仍放在她的腰间,心里想,他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嫩的肌肤,也没抱过如此轻盈的身躯,他终于明白,女人还真是水做的哩!而且,她并不是哑巴喔!
因为太过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陈川他们。站在面前的张寅青有些改变,衣服稍整洁,脸上除了未刮的腮边青须外,已洗得很干净。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轻英俊,也更器宇轩昂……但他的本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汉啊!
她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该杀地不庄重!攸君退到一段距离外,摆出极冷的表情说:“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我们给你的元宝还不够吗?”“你忘了吗?我要的不是元宝,而是人。”他气定神闲的说。“大胆放肆!”攸君从来没受过这种骚扰,生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说:“你一叫,我马上就抱你飞过这道墙,再也不回来了。”攸君看看那不高的墙,知道以他的功夫,这并不是吓唬人的话,只是她还弄不清楚,他今天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见她强制镇静的表情,张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说:“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说话吧?”“我不和男人说话,我直接命令他们!”攸君赌着气说出部分实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为吴老夫人的姿态已经够高了,却没想到这“孙女儿”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却又有像红辣椒般辛呛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实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维持着笑意,但话却再犀利不过了。这样的对峙,似乎无结局,忽然,屋内传来陈圆圆的声音,“攸君,你在哪里?”攸君一听,理都不理他,恍如没他这个人般,迳自入屋去。张寅青愣在那儿,从没有人才和他说话到一半就掉头走人的,难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轻易将她折成好几段吗?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攸君已通知于大龙及陈川到后头去抓闯入者,他们左右包抄,若非张寅青的反应快,敏捷的飞出矮墙,恐怕还有一番纠缠厮杀哩!至少他已晓得她叫“攸君”,无忧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
这女孩太冰冷了,即使是稀世珍宝,似乎也不值得他哪些费脑筋。他走着走着,竟没发觉天又下起倾盆大雨,等到有路人提醒他避雨时,他早已变成一只落汤鸡了。
一整晚,远方老是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以为是遏止不住的闷雷,河岳庙内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闹声,张寅青揉揉眼,见天际才不过亮了三分。突然,一个兄弟冲进来说:“山崩啦!”这正是卢应文烦恼的,山若崩塌,水就涨,没多久,这石陂镇方圆百里内必成一片水乡泽国。“快!快!”他叫着、踢着每个人,“大家各自逃难去,能爬山的就到赣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有这么糟吗?”张寅青皱着眉头问。“还要更糟呢!光是那些流民,就会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更别提山里下来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这儿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卢应文急忙收着仅有的家当说。
“老大,我们该怎么办?”林杰奔过来说。“当然只有渡河一条路了。”张寅青立刻说。才一会儿,外头果真就乱得不像话了,雨虽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倾覆,河水愤怒地仿佛要噬人。可怜的流民,饥寒交迫地以为有个栖息之地,但老天却不放过他们,继续逼得他们要携子带女,哀哭惨嚎地奔波于似无止尽的道路上。往西看,已有屋子烧起来,簇拥着来的人潮愈来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神色。那火苗窜得最高的不是长升客栈吗?那个漂亮尊贵的吴攸君,有没有及时逃脱呢?“老大,码头是往东走!”李武东拉他一把说。但张寅青却偏往西走,还撞倒了不少人。而攸君他们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柜喊醒,“山崩了,你们快离镇,再晚就没命了。”“怎么会这样?”陈圆圆一边整装一边说:“我们一路行来都没事,怎么到这儿就多灾多难呢?一会儿土匪、一会儿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业未除呢?”她们东西才收一半,陈川就在门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栈有人放火,我们非走不可了!”“可是……”陈圆圆摸着她未梳的头。陈川拿起几个箱笼,也不管收齐与否,就往外头跑。攸君拉着陈圆圆半追半跑地跟在后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压压的逃难人潮吓住了。“娘娘,看样子马车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骑马,我和阿川左右护持。”于大龙一脸不妙地说。“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旧民生不安哪!”陈圆圆感叹地说。他们正说着,一根着火的梁柱正巧落下,打到马车上,附近的人乱挤一堆,陈川和于大龙忙着骈抢救他们唯一的马。马匹受到惊吓,嘶呜不已,两蹄扬得高高的。“踩死人,马踩死人呀!”群众哭叫着。一个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陈圆圆分开,她惊喊,“陈大叔、于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挤走啦!”“攸君——”陈圆圆在几个人身后挣扎着。陈川再也顾不得马匹,首先冲到陈圆圆那一头,但盲目的人群,如无法抵挡的洪水,到了另一边,就无法回到这一边。他隔着钻动的人头对于大龙说:“你护着公主,咱们不是下个镇儿,就是苏州见!”于大龙一转头,哪还有什么公主?除了流民,还是流民。车烧掉、马跑走,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土匪来了!”凄惶的奔走声更增恐怖气氛,人开始踩人,孩子不见了,家当遗落了,于大龙像陀螺般被推转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攸君公主呢?公主呢?攸君在完全落单后,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点要跌倒时,有人往她拦腰一抱,两三下就带着她脱离这危险之区。最先她以为是于大龙,但低头一看,竟是张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吗?攸君捶着他嚷道:“快放我下来!”“这一放,你保证会没命的!”张寅青继续往河边跑。“不!我姨婆是在大马路那儿,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挣脱。“那条路根本逃不过土匪,过河才是最聪明的!”张寅青冷静的说。“我不要过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说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你这个恶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说。攸君才刚站稳,就又转身跑到那险象环生的人堆里,她这不是羊入狼群,预备去送死吗?张寅青的右肩隐隐作痛着,他这辈子还没被女人咬过,此仇不报,他还算是个男人吗?“姨婆,你在哪里?”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张寅青眼见她的脚步又踉跄一下,于是臭着一张脸再度将她拉出来,并且毫不妥协地说:“跟我走!”跟他走?那不是更没活路吗?一个盗匪,天知道会把她害到什么地步?张寅青一手拉起她说:“我没时间和你胡闹,再不走,真会死得很难看,那时就可惜你这美人了!”她现在就有够难看的了!攸君知道再争也没有用,便说:“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着你会有话命的机会!”张寅青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当坏人了,但这样被攸君误解,竟让他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宝,她对他评价却是低得可以。他冷冷地说:“你就只好赌了!我只能说,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土匪手中好!”“我看不出来有何差别!”她顶回一句。来到岸边,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张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紧抓不放。林杰跳上岸,惊愕地说:“老大,你带她来做什么?”张寅青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其实不想惹这个麻烦的,去看她也不过是一时冲动,但见她和姨婆失散,没有人保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不耐烦地说:“少罗嗦,出发了!”“老大,掳人可是犯帮规的呀!”李武东扬扬眉说。
“你张大眼睛看,我这是救人,哪里是掳人!?”张寅青不高兴地反李武东看见张寅青紧抓着那姑娘的手,还有姑娘一脸的不豫之色,不禁发出一个暧昧的微笑。河面的浪比昨日平静一些,而且布满了逃难的船只,攸君不愿束手就擒,回头看,只见西方烟尘滚滚。“那是石陂的土匪。”张寅青说。“我姨婆……”攸君又看向东方的流民队伍。“你活着,还能再看到她,死了,就没机会了。”张寅青一说完,便推她上船。事到如今,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也不是不经世事的娇娇女,生离死别的场面都经历过,她还怕什么呢?张寅青倒很讶异她不再吵闹,仿佛方才的抗争都不存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她扶着船弦和桅竿,任风浪再大,也没有一般女人的惊惶失措。她沉默地忍耐着,仿佛是生长在河海上的渔娘。张寅青记起在庙中看见不速之客的她、在森林中遇匪的她,都是不似她年龄该有的沉着。不论她是否是富商之女,她的家境背景一定相当不寻常。
姨婆……攸君望着远去的石陂,这会儿她真是孤独了,再也没有护航的羽翅。她收回目光,恰好看见瞪视着她的张寅青,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事实上,林杰和李武东也变了,看起来干净正派了许多。他们三人努力撑桨,她则努力不让自己跌落河里。十天前,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她会和三个陌生男人共搭一条船。世事总难料,不过,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以自己的智慧到达苏州。只求老天保佑姨婆能安然无恙,在白衣阉内等她……
徽山果然是多山,地势崎岖,高低不平,土匪要聚集很容易,官府往往缉剿无功。或许是土匪头白铁爪最近和清延做了最初的谈判,所以不再骚扰地方,令徽山显得很平静,街头虽仍有流民,但情况比石陂好了很多。
攸君身上穿的丝绸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皱成一团,让她觉得很不舒适。一上岸,她就说:“如果你真是救我,我感激不尽,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张寅青才与大水搏斗半日,耐心尽失,没好气地说:“走?你要走去哪里?再回石陂送死吗?”“我要去找我姨婆。”攸君坚定地说。“凭你?哈!哈!”他很恶劣地笑说:“我包你这徽山还没走出去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攸君愣了一下说:“你们硬强迫我跟着你们,又是为什么?”“是呀!她跟着我们做什么?”李武东在一旁嬉皮笑脸的说。“闭嘴!”张寅青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瞪他,再对攸君说:“我自有我的道理!”匪贼哪会有什么道理?别看张寅青长得人模人样,但对待她的方式实非善类,那晚在山庙,后来在客栈中,他不都表明居心不良了吗?
土匪掳女人,不是奸,就是卖……攸君愈想愈害怕,她刚才应该抵死不过河的,但留在河那头也是土匪……她这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落单的女人真是寸步难行啊!失去了武力的防卫,她即使有聪慧的脑袋,在这无法无天的世界里,大概也不堪一击吧!
她脚步绊到大石块,张寅青及时伸出手,扶她的动作不像话语那么粗鲁。攸君毕竟是千金之躯,一日折腾下来也够受的了,踉跄的次数一多,张寅青便不耐烦地说:“大小姐,你手脚健全,拜托别走得像三岁孩子一样,好不好?”
攸君既疲累又气愤,倔强的脾气一发作,整个人直直地站着,冷冷的说:“你们嫌我慢,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放了我,另一个就是杀了我。”杀?瞧她说的认真,又毫无惧意,她还以为他真的不会动手吗?李武东和林杰在远处看热闹,张寅青面无表情地说:“还有第三条路,你要我扛你吗?”攸君咬咬唇,以命令的方式开口,“不准再批评我!”她又迈开脚步,从他面前昂然而去,张寅青很清楚的听到林杰他们的窃笑声。至此,张寅青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最初,他不过是觉得她很美、很神秘,好奇的想去逗逗她而已,就像他闯荡江湖时,遇着一些艳丽的名妓、一些可爱的村姑,心血来潮,就会和她们打情骂俏一番,彼此快乐,无伤大雅嘛!后来,他发现她完全不同,连逗也有危险时,曾很识趣地要打退堂鼓,却怎么也想不到还会出手救了她,因此,演变成今天丢也不成,不丢也不成的包袱呢!
把她留在石陂置之不理,显得太过残忍;把她弃于徽山自生自灭,又太过狠心,但带着她,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有了她,已经开始妨碍他们此行的任务了。
在太阳下山前,他们来到一间破庙后的八角亭,因为荒废过久,野芒遮掩了亭脚,等走近时,才能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人破衣乱发,一见他们便热心的迎上来,活像是兄弟重逢地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攸君的内心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这里是张寅青的巢穴?“实在很抱歉,这一路上又是兵灾,又是水患的,脚程要快也快不起来。”张寅青说。那人看看攸君,“这位姑娘是咱们的人吗?”“别担心她。”张寅青将他带到稍远处才问:“阿官,张先生还好吧?”“还好,白铁爪当他是天子,所以对他挺礼遇的。”阿官回答,“安排张先生逃也很容易,但是,他谁都不信任,只说要亲眼看到你,他才肯和我们一起走。”
“清延的官员就要来了,事不宜迟,我们要如何到白铁爪的山寨呢?”张寅青问。“是有个机会。”阿官抓抓脑袋说:“白铁爪为增加他和清延谈判的力量,近来一直在招收人马,这几日,甚至派人去抓丐公丐婆来,号称数万群众。”“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装成被你抓的乞丐?”张寅青立刻反应极快的说。“呃,问题是,你们三个人目标大了,不但不像乞丐,更压根不像会被我逼上山寨的样子。”阿官说。“若已安排妥当,只要我一个人跟你去便足够,林杰和李武东就在外围接应。”张寅青提议。
“就你一人也不行,我应该再找几个人凑数。”阿官眼一溜,看见攸君,灵机一动地说:“对了!乞丐婆!我们不是有现成的女人吗?一对流浪的夫妻,总是比较好混!”
张寅青转头看向攸君,只见她静静的站在树下,面向着河的方向,一贯的拒人于千进之外,找她当老婆?不知她听到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哈!原来这就是他留下她的理由啊!老天早算准了他们的任务需要女人,所以,她就阴错阳差地落入他手里。命中注定,他亦无奈,不是吗?张寅青一脸笑意地朝她走去,旁边的三个男人也兴致勃勃地瞧着这场热闹。
攸君没有动,她自幼的家教,训练她要大方端庄,即使在危急的时候,也要不失身分。她知道张寅青对她有了决定,命运是宽待她,或是要推她到更深层的地狱呢?这女孩真是与众不同!张寅青看着她柔美带些忧郁的侧脸说:“我们现在要混入一个土匪窝,你得扮成我的乞丐老婆。”攸君转过头直视着他说:“你自己不就是土匪吗?”他笑了出来:“你不晓得吗?土匪也分等级的,我是小土匪,正要去大土匪那儿偷一个东西出来。”“我从不帮土匪,不管大或小。”攸君断然地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语气也很坚持,“你,要嘛就当我的假老婆,要嘛我就把你送给大土匪当真老婆罗!”“姑娘,任何女人落到白铁爪手中,可是惨无天日,会被摧残到死的喔!”阿官在一旁帮腔的说。“我在你们手上不也一样吗?”她冷冷地道。“有吗?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你都很好哇!”张寅青夸张地说:“救你的命,给你吃,让你搭船,你的天日既没暗,我们也没‘摧残’你呀!”攸君讨厌他强调“摧残”二字时的邪恶表情,她恨恨地说:“但你却不肯放我自由!”“现在你应当明白了,我们的任务需要女人呀!”张寅青出同时看向林杰及李武东,表示自己留攸君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攸君想了想说:“如果我同意当你的假老婆,帮你完成任务,你就会放我走了吗?”放她走?她这笨女人,在这险恶的世道上,跟他们几个男人走还安全些,她怎么如此没脑筋呢?张寅青本要再恫吓她,她却先说:“如果你不答应放我走,我就不帮忙,这是我的条件。”“瞧!她还讲条件哩!”张寅青呛了一下说。“否则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帮你!”攸君又加上一句。“你好像都不怕死哩!一天到晚要我杀你。”张寅青最讨厌人家威胁他了。林杰实在弄不懂,张寅青何时变得这么纠缠不休?他插嘴说:“吴姑娘,我们本来就无意留你,任务结束后,自然会还你自由。”“真的?”攸君怀疑的问。林杰无视于张寅青凶恶的目光说:“没错!我们其实并不你所想像的土匪……”“林杰!”张寅青警告地道。“老大,张先生的命要紧,时间有限,拜托你别玩游戏了。”林杰提醒他说:“若是误了大事,你三条命都不够赔!”林杰是他们几个人里年纪最长的,虽然有些古板,但在紧要关头时,都会拉拉张寅青这匹跑过了头的野马,张寅青长久与他相处,也知道要适时听他的意见。“好吧!我还你自由。”张寅青臭着脸允诺,“张先生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你可不许玩什么害人害己的花样。”攸君恨他那种毫无敬意的口气,应都懒得应。张先生是谁呢?他们真的不是烧杀掳掠的土匪吗?无论是与否,他们都绝非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自己还是离他们愈远愈好,免得到不了苏州,也见不着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