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前来,她抱著他痛哭,全身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
“迷鸟,怎么办,怎么办?砚津会被他们抓回来的!”以砚津的情况,根本逃不过慕希圣的穷追不舍。
“别担心,砚津一定会没事的。”千乘迷鸟轻轻地拍著她的肩膀,一脸凝重地望了望翡雪山的方向,常年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迷冬,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
他和顾砚津认识六年,并不爱探问彼此的隐私,所以他对顾砚津的家世背景并不了解,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惹上这等麻烦事。
千乘迷冬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使劲地抹著眼泪,痛苦不已地捂著额头,哽咽著,“因为砚津是上日国的人,他们说砚津是敌国的奸细,说他盗取国家机密,所以,他们绝不会放了砚津……
“可是,砚津昨天被箭射穿了肩膀,伤得很严重、很严重,大夫说这三天都是危险期,他们又追著砚津不放,砚津会死的……呜呜……我不要他死,我好不容易喜欢上他,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我?”
炽热的夏风卷著微弱的血腥气,蔓延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吹向一望无际的草原,拂过倒在哥哥怀里哭得伤心的她的发梢,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底的不安氾滥成灾。
而千乘迷鸟听完她的话,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风中的血腥气又刺激著他的嗅觉,让他的心不断下沉,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他的想像。
“迷冬,放心,这一切一定是误会,砚津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只能说著不切实际的安慰话,安抚著情绪激动的妹妹,“先跟我回去,好吗?”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翡雪山,奔向那里的顾砚津是否能够逃过这一劫呢?
即使顾砚津是敌国的奸细,但仍是他的好友,他希望他平安无事,否则迷冬这次受到的打击,会比慕希圣的亲事重上一万倍。
“我要在这里等。”千乘迷皋、抿紧了唇,固执地摇头,“我要确定他没有被慕希圣抓回来,我才能安心。”
“傻瓜!”千乘迷鸟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这样的话,砚津怎么可能放心呢?他如果不放心,要怎么逃跑?”
“那我该怎么办?”她嗫嚅著,视线越过树林望向那片雪白。砚津是否已经逃过追捕了?
“回去等消息。”他无比认真地说。
她没有说话,低下了头,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掉在碧绿的草地上。
***
被送回千乘酒庄的千乘迷冬,跑到千乘家的祠堂,给每位祖先都上了香,然后双手合十地跪在祠堂中央,为顾砚津祈福。
“千乘家的祖祖辈辈,第二十一代子弟千乘迷冬,在这里诚心诚意地祈求各位保佑顾砚津,保佑他逃过慕希圣的追捕,保佑他的伤早日康复,保佑他平安无事……”
她一直跪在祠堂里,不吃不喝地为顾砚津祈祷,直到夕阳西沉,天渐昏暗,祠堂里一片漆黑,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跪著。
她只要砚津没事……没事就好……就算从此以后他们分隔两地,只要他没事,她就能忍受分别,即使就这样从此一辈子不见,只要他活著,安然无恙地活著……
“吱──”祠堂的门被推开了。
她惊喜地回过头。是砚津回来了吗?
站在门口的人是千乘迷鸟,他提著灯笼,灯光反映出他惨然的脸色。
千乘迷冬的心倏地收紧,紧张地握手成拳,开口的声音变得干哑,“迷鸟,有消息了吗?”
望著她充满希冀的双眼,他的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走向跪在蒲团上的她,蹲下身,一把把她揽进了怀里。“迷冬,对不起。”
“迷鸟,不要吓我,告诉我,砚津是不是被抓住了?”千乘迷冬颤抖著身子,连声音都跟著颤抖。她一直在祈祷著,难道老天爷没有听到吗?
“不是。”千乘迷鸟轻轻地摇头,这个否定的答案,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但他接下来的话,却把她打进了地狱,“砚津和追捕他的人在翡雪山遇到雪崩,除了重伤的慕希圣……无一生返。”
她在那一瞬间僵化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无一生返”这四个字抽走了,她无力地瘫在他的身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重重倒塌,心也像被倒塌物压住,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迷鸟的意思是砚津死了吗?
怎么可能?
砚津曾经在疾风暴雪中穿越翡雪山来到央啻国都毫发无伤,怎么会在如此的好天气里遇到雪崩呢?
翡雪山的雪不是千年不化吗?为什么竟会在这个时候发生雪崩?
老天爷,祢瞎了眼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砚津,祢是嫌他受的苦难还不够吗?
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地夺取他的性命,祢难道不知道他经过多少次生死磨难才走到今天吗?
他明明已经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什么祢还不愿放过他?
老天爷,称太不公平了!
祢已经剥夺了砚津太多的东西,为什么连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和温暖都要抢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好好地爱砚津?
为什么……
“迷冬──”千乘迷鸟担心地抱著神情悲愤,却一语不发的千乘迷冬。
“不公平……不公平……这不是砚津的宿命……”她摇著头,语无伦次,“为什么要让砚津死?为什么要把他埋在黑暗的雪里?为什么……”
“迷冬──”
“砚津……”她唤著顾砚津的名字,昏倒在千乘迷鸟的怀里。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只是恶梦……
***
这个恶梦好长,长到她以为一辈子都无法苏醒。
这个恶梦好真实,真实到她时时都能感受到失去的痛苦。
她真的失去砚津了,这是她无法逃避的恶梦!
自从知道顾砚津丧生于雪崩之中后,千乘迷冬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之后,神情变得恍惚异常。
千乘迷鸟无法放下心,要搬回家来照顾她,可她却告诉他不需要,因为千乘迷鸟不能离开他的爱人。
她吩咐红喜帮她打理好仪容,然后亲自去酒窖里取来一壶酒,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去了慕府,因为慕希圣受了重伤,她要去看望他。
千乘迷鸟虽然担心她,但也只能由著她。
慕希圣在家养伤,永阳公主悉心照顾,寸步不离,见到千乘迷冬来探望,在慕希圣的示意下离开,让他们两个人独处。
“你的伤还好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羽毛一样软绵无力,看著面带病色的他,冷不防地想到同样因为受伤而憔悴的顾砚津,揪痛的感觉马上包围著她的心脏,让她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我没事。”他轻轻地摇头,眼前的人死气沉沉,面色哀戚,眼神悲伤,让他很心疼,“我很抱歉。”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曾想到。
“抱歉有什么用,反正我对你来说,只是个碍眼的帮凶,没有逮捕我,已经是你手下留情了。”她自嘲地笑道,面对慕希圣,她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觉。
“迷冬,不要这么说,我从来不想伤害你。”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他有点难过地垂下手。
虽然这么说,可他一直都在伤害迷冬。
明知迷冬对自己的感情,他身不由己无法回应,却放任她深陷其中,最后还以“兄妹之情”伤了她的心,也把她推到顾砚津的怀里。
而当她好不容易放下对他的感情,爱上顾砚津时,他却害她失去了最爱的人,而他也失去和迷冬再次亲近的唯一机会。
他深爱的迷冬,他不能把满腔的情意告诉她,只能逼自己娶公主,逼自己渐渐地和她形同陌路,而今,只怕已成了她憎恨之人。
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心爱之人,并与之渐行渐远,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无所谓,你已经不可能再伤害我了。”千乘迷冬苦笑。最大的伤害已经造成。
“那你为何来找我?只是来探望我吗?”慕希圣黯淡垂下眼。
“我……想知道砚津最后的样子,他是带著怎样的心情离开的。”
她的眼神有点迷离,望向窗外翡雪山的方向,想起顾砚津之前说过的话──
如果迷冬无法爱上我,这也是我的宿命吧,我注定要孤零零一个人活在黑暗,之中……
可当她爱上他的时候,他却扔下她一个人,让她孤零零地活在黑暗之中。
这到底是谁的宿命呢?
“迷冬,他喊了你的名字。”然后被翻滚而下的雪掩埋,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当时他离他只有数十尺之遥,眼睁睁地看著顾砚津和他的亲信被雪吞噬,而他却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千乘迷冬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中滑落。
砚津……
慕希圣默默地看著她,她的悲伤,他都看在眼里,却无法给她安慰。
已经够了,她想知道的事,慕希圣已经告诉她了,而他们也该做最后的了断。
她回过神,抹掉脸颊的泪痕,缓缓地起身,走到屋中央的桌前,拿了两个杯子,倒上自己带来的酒,然后端给慕希圣。
“这酒名为‘别离’,喝了这杯酒之后,不管生离还是死别,我们再无瓜葛。”
因为砚津,她和慕希圣彻底断了。
从今往后,她会守著砚津留给她的回忆,一人品尝死别的味道。
慕希圣低垂著眼,喝下她倒给他的最后一杯酒。
从今往后,迷冬,是个只能藏在他心底怀念的名字。
***
顾砚津的消失,对其他人来说,只当是砚书坊的老板换人,换成了千乘迷鸟,渐渐地,敕扬城里曾经和顾砚津打过交道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在千乘迷冬的心里,有他存在的位子,那他就无憾了。
而央啻国提前联合其他三国,发动了对上日国的战争,一年后,以战败和议告终,顾砚津当初用性命换来的情报,毫无意义。
时光流逝,又到了一年夏草如茵的时节。
千乘酒庄的后院已经成了千乘家的禁地,除了千乘迷冬,谁也不能靠近。
后院的海棠树旁,是她为顾砚津所建的衣冠冢。
今天是他过世一周年忌日,她在他的衣冠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因为来不及相守,她无法得知他最喜爱何物、最喜食何物。
虽知顾砚津一杯倒的酒量,可她还是摆上了一壶特地为他而酿的海棠花酿,酒性温和,酒精浓度极低,也许可以让他多喝一杯。
“砚津,你的离开,让我再无期待了。”千乘迷冬一向明亮的双眸,因为他染上了哀伤的色彩,她一边给顾砚津倒酒,一边对著他的衣冠冢低语。
你可以期待我,期待我和你一样千杯不醉,期待有一天我和你举杯畅饮,期待我和你酿出绝世美酒。迷冬,就像我期待你能喜欢上我一样,把对慕希圣的期待放在我身上,可以吗?
他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还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就像昨日才在她耳边说过一样。
每次想起,心下的悲伤便蔓延成河,流进四肢百骸,痛得她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悲伤的海洋将她淹没。
这一辈子,她无法摆脱砚津带给她的心伤。
“砚津,今天你要陪我千杯不倒哦!”她端起酒杯敬了敬,一饮而尽,“好怀念当初砚津练酒的模样,唉,我的‘酒神养成计划’后继无人,真是可惜!”
可惜,砚津再也不能陪著她了。
而她也只能这样陪著他,因为砚津说过他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无人在乎,但对她来说,他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每天来和他聊聊,让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可是,恶梦为什么还不醒呢?
她作了一年的恶梦,始终等不到她要的奇迹。
砚津,若你在天有灵,为何不曾入梦来安慰我,拯救我走出恶梦呢?
砚津,你可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砚津,你不是说会一直等我吗?为何先离开的那个人会是你?
为什么那么强势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又那么突然地弃我而去?
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渗入衣冠冢之中,消失弥散,随风风干,了无痕迹……
“呜呜……”千乘迷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著脸痛哭失声。
这辈子,她喜欢过两个男子,一个与她生离,一个与她死别,只留下她独自伤怀,一生都无法解脱。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她永远都来不及得到自己的爱人吗?
“迷冬。”一道温润清亮的嗓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伴随著轻移的脚步声。
这熟悉的男声,让她如遭雷劈,僵立在衣冠冢前,一动不动。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老天爷,为何到现在还要开我玩笑呢?
“迷冬,我回来了。”温柔的话语,伴著淡淡的药香,把她卷入宽广温暖的怀抱之中。
暖热的体温融化了僵硬的身躯,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美目倏地瞪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砚津……
是砚津……
真的是他吗?!
还是只是她的梦呢?
海棠花的香气随著风吹进了鼻中,她真真切切地闻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真实而清新。
眼前的男子,眉目清朗,挺鼻俊俏,薄唇微翘,表情淡定,英气内敛,仿佛初次在千曲楼见到的顾砚津,如此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期待突然重生。
“迷冬,我活著回来了,让你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他轻轻地吻著千乘迷冬的额头,心疼地抚著她不再圆润明艳的双颊。这一年,让她一个人在伤心中度过,是他的错!
现在他非常庆幸,能够活著。
当初他被雪崩活埋,又失血过多,本以为必死无疑,然而老天爷终于眷顾他了,让他被翡雪山上隐居的一对师徒所救。
那师父是个神医级别的怪人,俊美无俦,自称无所不能,竟然把奄奄一息的他硬生生地从阎罗殴上拖回来。而那可爱的徒弟,天天把他往药缸里泡,让他严重毁损的身体慢慢恢复如初。
两个月前,昏迷半年多的他终于脱离了危险,可那时正值上日国和央啻国交战,未完全康复的他无法离开翡雪山,无法回到迷冬身边,也无法告诉她自己还活著。
而今,他终于可以再次站到迷冬面前,再多的苦难,再多的考验,他都闯过来了。
“砚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千乘迷冬喃喃地重复著,紧紧地抱著顾砚津,心底的悲伤一下子被阳光融散了,只剩下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激动。
“是的,从今以后,我就是千乘砚津,只为迷冬而活的砚津。”
那个曾经近乎暴露身份的上日国间谍顾砚津,已经死在那场雪崩之中,完全消失了。
他是重生之后的千乘砚津,不再为上日国而活,只为了他心爱的女人而存在的。
“砚津,只要你回来,我就没有遗憾,我就重新有了期待。”
她的砚津,完全属于她一个人,谁也抢不走的千乘砚津,过往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已经埋在翡雪山之下。
“嗯,你可以期待我和你一样千杯不醉,期待有一天我和你举杯畅饮,期待我和你酿出绝世美酒。”千乘砚津含笑道,“而且,我爱你,你可以期待我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
这一生,和迷皋、在一起,再无宿命之忧了。
“我也爱你,会一直一直爱下去,不会让砚津孤零零一个人活在黑暗中,但你也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无尽的悲伤中!”千乘迷冬可怜兮兮地看著他,说出了心底的恐惧,那种痛,她不要再尝一次了。
“不会,再也不会了!”千乘砚津给她绝对自信的笑,低下头,吻住了那张充满酒香诱惑的红唇,他宁愿一辈子醉在里面,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是如此的醉人,让他一醉就一辈子都不愿醒。
风摇著海棠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欢唱著团圆的乐曲。飞扬的海棠花瓣,也为了他们深深的眷恋而舞动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