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汐早就知道了。自从出了府,梅遐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们。不是鬼鬼祟祟的那种,他光明正大地跟着,一直跟着。
“由他去吧,这路又不是我们的。”顾盼汐淡淡说着。
她的声音很小,可梅遐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一瞬间,他真希望自己的内力没有那么浑厚,如果是那样,就不会听见如此伤心的话了。
但是,他依然不放弃,还是缓缓地跟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反正他只想跟着顾盼汐。
又到了江畔的聆风亭。夏心摆好了瑶琴,顾盼汐并不急着抚琴,她悠闲地坐在亭子里,望着滔滔的流水。
“小姐,臭苍蝇不见了。”半晌,夏心对顾盼汐说道。
“哦……”顾盼汐应了一声,看来梅遐的那股子执扭劲儿终于用完了。她垂下头来,静心抚起琴来。
一曲又一曲……她琴兴勃发,不间断地弹着,直到她看见了地上的影子。
阳光把一个人的影子扯得很长,让那个影子看起来很孤独、很寂寞。顾盼汐拨动琴弦的手停住了,她抬起了头,再次看到了梅遐的眼睛。
那双温和的眼睛此刻染上了丝丝落寞,竟让顾盼汐的胸口发闷。
梅遐静静地走上前来,把一把果子放在了石桌上,“这是龙眼。”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吭声。
顾盼汐扫了一眼桌面上有着黄褐色坚硬外壳的龙眼。这果子好不好吃她不知道,她只感到此刻她的心情很灰暗,就像这黄褐色的龙眼壳一样,干枯、沉闷。
她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波澜不惊地抚着琴。
“小姐,天色不早了。”夏心终于逮着个机会,打断了顾盼汐。
顾盼汐点了点头,让夏心收起瑶琴,一同回家。江畔,只剩下亭子外头的梅遐和桌面上的龙眼。
就这样,梅遐每天都会出现在聆风亭前。他依旧默默地站着,递上一把龙眼,说一句话“这是龙眼”,然后一言不发,倾听顾盼汐抚琴。抚琴的间歇,顾盼汐一直没有碰他送的龙眼,而梅遐也就执扭地天天送龙眼来。不知何故,夏心自己到市集上买了些龙眼,吃到嘴里的滋味,却不怎么样。
日复一日,天天如是。顾盼汐不得不佩服梅遐那股子固执的劲头,这梅家的十二少是认准了理儿,决不回头。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了,岭南已到了郁郁葱葱的初夏。聆风亭畔,绿树成阴,别有一番风味。这天,午后,顾盼汐照旧和夏心来到了聆风亭,过了小半个时辰,在梅遐理应出现的时间里,他没有来。
“小姐,臭苍蝇敢情是不来了!”夏心乐呵呵地说。
顾盼汐不以为意,继续抚琴。她有一种感觉,梅遐那执拗的脾气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梅遐依然没有出现。
“小姐,臭苍蝇公子兴许是真的不来了。”夏心怅然道。那臭苍蝇没有准时出现,她的心头竟然有些失望。顾盼汐埋首弹琴,曲子弹了一首又一首。即使是夏心都能听出顾盼汐一贯空灵的琴风里竟有着丝丝跳动的烦躁。
偏西的太阳树木浓密的枝叶中洒下阳光,点点阳光在土地上顽皮地跳动着,一个个小小的亮点均匀散布。顾盼汐懒散地拨动着琴弦,凝视着地上的亮点。蓦地,阳光亮点的均匀分布被一个颀长的影子打乱了。单看影子,顾盼汐也知道,这就是梅遐。
他还是来了。
“铮”的一声,瑶琴上的羽弦断了。顾盼汐心中一片迷惘:为何她这般的慌乱?梅遐来没来,又与她何干……
“顾小姐,你手指流血了。”惊慌的声音响了起来,话音刚落,梅遐已经凑到了她身边。
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听到梅遐说“这是龙眼”以外的话。懵懂间,顾盼汐诧异地发现,自己听了这句话,很舒服。
梅遐“刷”的一下,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不由分说,抓住了顾盼汐纤细的手指,细细包裹起来。
“小姐……”夏心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这臭苍蝇又轻薄她家小姐了,小姐的玉手除了她家老爷外,哪个成年男子都没碰过。
顾盼汐也心下着慌。她深谙“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可梅遐三番两次地亲近她,让她无所适从。面红耳赤地,她抽了抽自己的手。
梅遐没有放开,沉声道:“莫动,伤口还在流血。”低沉的声音里竟有着非比寻常的威严。
一直呆呆的夏心好歹回过神来,冲上前说道:“你……你轻薄我家小姐……我、我、我……”
梅遐静静地把布条打了个结,松开了顾盼汐的手。倏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顾盼汐的脸,低声说道:“我心里怜惜你,中意你,我……随心而已。”
随心而已。
顾盼汐凝视着梅遐的双眼,这一双蕴含着淡淡忧思的俊目璨如朗星。一时间,顾盼汐迷惑了。
心之所欲,身之所行。他并没有冒犯她,只是适度地表现出自己的情意,纵使稍稍有点轻薄之嫌,但遵循心中的意愿,岂不是比许多所谓君子来得更真挚?
顾盼汐心中升起了一丝羞愧。她自己又何尝不虚假呢?圣贤书为她打下了坚实的壁垒,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越雷池半步。在内心深处,她时常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白衣“大头娃娃侠”给了她对自由的希冀;而眼下,这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纨绔公子,给了她自由的真实感觉。
所谓自由,原来就是随心而行。
刹那间,她才真正懂得了自己的心。什么是轻薄,现在想起来,竟然有些好笑。她抬眼望着梅遐,梅遐惊讶地在她秋水盈盈的眼眸中看见了理解的眼波。
“请坐,梅公子。”顾盼汐露齿一笑。
梅遐痴痴地跌坐在石凳上,一颗心突突地跳动着,内力在体内四处奔流,激动不可遏抑。她笑了,他的顾小姐对着他笑了。
梅遐黝黑的脸上毫无掩饰地流露着情意,顾盼汐俏脸绯红,她还不习惯面对如此真挚率性的男子,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眉宇间不由自主地沾染上了点点忸怩的女儿娇态。求援般地,她向夏心望了一眼。
咦?小姐在暗示些什么啊……夏心一片茫然。为何小姐满脸通红?那臭苍蝇不过说了几个字,小姐就不恼了,而且脸上还有了豁然开朗的神情,这……夏心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丫头,平素的伶俐劲儿都上哪里去了?顾盼汐心中着恼。亭子里的三人都沉默着,梅遐正一眨都不眨地瞅着她看,弄得她心慌意乱。她使劲地给夏心打着眼色,让她说点什么打破沉默。
夏心总算明白了些什么,犹犹豫豫地说道:“臭苍……啊,不,梅公子,今儿个为何来迟了?”话一出口,她和顾盼汐的脸都红透了,这算是哪门子的问话嘛,好像她们主仆两人傻呵呵地就等着他来似的。
“啊……”梅遐稍稍回过了些神,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龙眼,重复了那句日日千篇一律的话:“这是龙眼。”
“哦,公子,我也在市集上也买了一些龙眼,回去和小姐吃了,味道不过如此嘛。”
“这不同的,嗯……是上好的石硖龙眼,在下……在下特意纵马买来的,顾小姐……请试试……”他不好意思地扫了顾盼汐一眼,黝黑的脸竟红了。
原来他是为了这石硖龙眼来迟了。顾盼汐心中一热。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地说了声:“多谢公子。”
梅遐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红着脸,递给了顾盼汐一颗龙眼。
顾盼汐把龙眼那黄褐色的硬壳拨了,当那一度让她感到灰暗的硬壳完全消失了之后,晶莹剔透的龙眼肉呈现在眼前,放进嘴里,清爽可口,竟比夏心从集市上买的好吃得多。她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小姐,好吃吗?”夏心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顾盼汐点了点头,冲梅遐嫣然一笑。
梅遐猛地站了起来,扬着头,放声高歌了起来。嘹亮的声音把顾盼汐吓了一跳。但是,此后那清亮豪迈的歌声竟让她心旷神怡了起来。她静静地坐着,凝神细听。聆听间,她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些什么:也许岭南佳果本身并没有那么的好吃,是梅遐的心思让它们变得这般好吃。
一只手轻轻地拨动着她的心弦,一曲琴曲和着梅遐的歌声,在她心田间飘荡着,曲调欢乐、平和、温婉、细腻,原来,这就是被人关爱的感觉……
月亮悄悄地露出了半边脸蛋。惴惴不安的夏心拽了拽顾盼汐的衣袖,“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走了,不然的话,老爷会担心的。”
“啊……”顾盼汐这才醒悟过来。她匆匆站起身来,向梅遐道了个万福,红着脸,与夏心走出亭子。
梅遐不无遗憾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忽然,那娉婷的身子又回过头来,低声呢喃道:“盼汐。”
“啊?”梅遐没有明白过来。
“盼汐,我的名字。”凝脂白玉的脸庞在月色中荡漾着妩媚的笑意。
“啊……”没等梅遐说出话来,顾盼汐已经羞涩地离开了。她只觉得脸儿在发烧,心儿在乱跳。生平第一次,她敞开心扉,大胆地对一男子说了自己的闺名。可是,她并不觉得羞愧。直面梅遐的坦率,她有了一种愉悦、松弛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心中蔓延着,顾盼汐暗自一笑,对自己说:“随心而行吧。”
梅遐怔了好一会儿,等到顾盼汐的影子完全消失了,他猛地拔地而起,连着纵跃了好几次。他心里乐开了花,属于他梅遐的迟来的春天,终于到了。
“喂,旱鸭子,又是这般的迟!”胡澈不耐烦地说。他和水濯之已经在梅遐家里呆了好半天了。
“唉……狐狸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叫做‘守得云开见月明’!咱们旱鸭子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势必迎得美人垂青,不过,这里头还有个时间长短问题……”
水濯之洋洋自得地说个没完,梅遐也不理他,痴痴呆呆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就往嘴里倒。
咦?行动有异!水濯之和胡澈相视一眼。
胡澈乐呵呵地拍了拍梅遐的肩头,“哎呀,旱鸭子,你没啥强项,就是有个倔脾气,不达到目的,十头驴子都拉不回来……”
“喂,狐狸眼,这你可就说错了,他本身就是一头驴子,还要是一头内力过剩的驴子,同类当然拉不动同类。”水濯之插嘴道。
“哎呀,驴子旱鸭子,你就耐心地等吧,持之以恒的话,那顾家小姐……”
“盼汐!”梅遐忽然说道。
啊?胡澈听得云里雾里,这旱鸭子八成的伤心得傻掉了,他同情地瞅着梅遐痴痴傻笑的脸孔,摇了摇头。
“盼汐,她的名字!”梅遐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哇!”
“呀!”胡澈和水濯之嘴巴张得老大,这有勇无谋的傻小子居然知道了人家顾小姐的芳名了!
“她冲我笑了,好美好美……”梅遐完全沉溺在了自家的柔情蜜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