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们公司……”
“今天晚上你要是再不回来,以后就不用回来啦!”啪!挂断。
淇淇手执话筒,唯有泪千行。
“奇怪,你不是也很久没回家了,干嘛这么不想回去?”对面的明琇问她。
淇淇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
“我娘最近又收了一只!”
“你娘一天到晚在收,又没有差这一只。”明琇深知她的家庭状况。
“这一只她养在家里。”淇淇含泪痛陈。
明琇傻了。
“呃,她没事养在家里做什么?”她谨慎地问。
“因为我娘说,这一只时机未到,心愿耒了,如果要强行超渡的话,会损了它的元灵,可是它生前秉性不差,并非恶灵,所以非到必要,我娘不希望使出这一步。”所以就只好先养在家里,等时机成熟。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老家在大台北地区,身为独生女的她还要另外租屋出来住是有那么点不孝。名义上是新店到台北市中心通勤的时间太长,每天来回就要耗掉好几个小时,她在公司附近租个小套房比较方便。
其实,她根本就是防着会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能不回家的话当然尽量不回家。
明琇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最后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有感而发。
“淇淇啊,怎么你娘对只鬼都比对你体贴?”
“……”某人被一刀戳中心脏,只能默默滴血。
是的,这就是她家,她家是个有灵力的家庭。
其实倒不是她全家,只有她母系那边而已。
这件事情要牵扯到几百几千年前的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先。总之那位祖先是站在月亮女神这一边的光明巫医,却被一个邪恶的巫医陷害。
那个恶巫医临死前下咒,咒她的祖先从此绝后。当时身受重伤、命不久长的女祖先,拚着最后一口气尽量化解,虽然没能全数化去,但所谓的绝后,只是生不出儿子,无人传香火,起码没有绝子绝孙。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凡是有她们家血统的人都一脉单传,而且只生女儿。
可是,香火虽然断了,强大的灵力体质却没有,一代代随着淇淇的各位女性先祖传承了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灵力非但未见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到了淇淇母亲的这一代,灵力已达空前绝后之境。当初她娘生小孩的时候,所有亲戚们都兴奋地猜想她娘的女儿灵力会有多高。
然后她就出生了。
然后她母亲就沉默了。
然后围观人潮就平静散去了。
淇淇是个麻瓜!
娘亲大人完全没有想到,多年的传承竟然会断在自己的女儿手上,这对祖上是多么大的罪过啊!
一开始她犹然不信,心想,或许是女儿年纪太小,灵识未开,于是找了许多方法要替女儿开“心眼”。最后女儿的心眼没开,倒是嗓子眼全开。
因为那些什么符灰药咒实在太难喝啦!
而真正让娘亲大人心灰意冷的是,她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淇淇怕鬼。
是的,传承了千百年的灵力家族非但出了一个麻瓜女,她还怕鬼!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桩冤孽!
娘亲大受打击之下,淇淇也顺利被家族中人烙上了“一代罪人”的封号,从此不得翻身;每一年家族女人聚会时,那一道道飘过来的眼神除了痛心疾首,就是疾首痛心。
所以淇淇会变成现在这个对自己完全没自信的女人,实在不是没原因的,她的家族要占绝大的因素。
“其实,我也很想不怕鬼啊!”淇淇哭丧着脸说,“可是你知道,当你半夜上完厕所正要洗手的时候,突然有一条毛巾从你背后飘过去的样子有多可怕吗?”
明琇在脑子里想像一下她的话,不禁打个寒颤。
“好吧好吧!你赢了。”
“明琇,明琇,不然你今晚跟我一起回家吧!”淇淇双眼亮晶晶。
“不不不,您自己慢用。”
“明琇,来嘛来嘛。”
“不不不,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无情无义!是谁前两天还吵着要跟我回家看看的?”
最后她到底是没能说服明琇跟她一起跳苦海。
下班之后,淇淇用尽她所知道最花时间的路线搭公车回家,反正今天无论如何是要留宿在家,当然是越晚到家越好。
可是再怎么拖,回到家的时间也还是不到八点。
淇淇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来开门。
他们家是一栋两层楼的老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今天进门时突然打个寒鲕,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明明屋子里的灯全是亮的,父亲也坐在客厅看报,母亲也在厨房里喀喀咚咚的整治,家里并不是没有烟火气和人气,可是淇淇就是觉得背心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啊,淇淇,你回来了?”父亲乐呵呵地对女儿招手。“来来来,过来陪爸爸聊天。”
沈父身材和女儿差不多高,一颗头已渐渐放光,肚子微微鼓圆,有着到了他这年纪的中年男人普遍有的走样身材。他看起来就像路口任何一个普通的卖面老王,事实上他的营生也差不多,只是他开的是五金行。
每次淇淇和爸爸走在一起,很多人都会讶异娇螂多姿的她与平凡忠厚的沈父是父女。
淇淇先小心地瞥了瞥厨房,里头锅碗瓢盆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不一会儿,喀咚哗啦,弄得更大声。
淇淇微微一缩,脸上出现郁郁之色,爸爸拍拍她的手,好脾气笑呵呵地安慰。
“别看你妈这样,你这么久没回来,她其实很挂念你。”爸爸把报纸放到茶几上,倾身替女儿倒了一杯茶。
嗯,确实好一会儿没回家了。
明明家里的摆设和以前都差不多,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觉得背心特别麻。
除了妈妈的一些法器之外,家里只有必要家具,没有太多的装饰品,完全反应出夫妻俩朴素的天性。客厅中央是一组三、二、一的真皮沙发,整面的电视墙上摆了些家庭照,几张茶几边柜上摆了新鲜的盆花,整个家完全走务实路线。
那只鬼到底是养在哪里……
“回来了也不会给祖师婆婆上炷香!”厨房里飘出一声怒吼。
“去去去。”父亲拍拍她膝盖。
“噢。”
淇淇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走到神坛点香。不期然间,瞥到神坛下首的一个小罐子,识途老马的她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我的妈!怎么养在这里?好歹找个床底下不起眼的角落藏起来呀!
它现在是待在罐子里,还是出来爬爬走了?
虽然她相信以母亲的功力,这只鬼绝对走不出家门法界,可是……可是她现在也在家门里耶!
“祖师婆婆原谅我,我真的很怕……”淇淇抖着手地上完香,一脸扭曲地飞奔回父亲身旁挨住。
沈爸爸又拍拍女儿。他当然知道女儿在怕什么。
找个话题转移女儿的注意力好了。
“淇淇,今天王伯伯的儿子要来咱们家里吃饭。”
“王伯伯?他们现在不是住在台南吗?”
这招果然有用,也或许该说淇淇姑娘就是这么个没心眼的家伙。
王伯伯是爸爸以前当兵的同僚,两人有几十年的交情,小时候两家来往很频繁。只是淇淇六岁多的时候,王伯伯一家就搬到台南去了,之后爸爸和他都是靠电话联络,偶尔过年过节,她父母下南部去玩,就会去拜访一下。所以说起来,大人之间的联系依然很热络,但是淇淇这些第二代就几乎没有互相接触过了。
“王伯伯的二儿子自己上来台北工作,之前不是说咱们家有一些借款的问题吗?幸好他在银行界有熟人,帮我们解决了。所以你妈妈和我就想,找他过来吃顿家常便饭,也好替他补一补。你们年轻人自己住在外面,吃喝都不正常,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就只有这样吗?淇淇孤疑地打量他。看爸爸那一脸笑呵呵,哼,铁定有阴谋。
铃铃铃铃——门铃嘹唱而起。
“哎呀,一定是人来了,淇淇快去开门!”沈父很开心。
“好。”
拉开客厅的门,走过只有三步宽的小院子,淇淇趁机吸一口凉爽的夜空气,不晓得趁现在夺门而出会不会被妈妈追杀回来。
“欢迎光……”她挂上职业化的微笑。
僵化。
阴岳站在门外,深深扫了她一眼。
第一时间,她火速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今天在公司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阴大人竟然要一路追杀到她的家里来。
“欸,阿岳,进来进来,怎么在门外站着?”沈爸爸热情的招呼一路扬出来。
阿……阿岳?
阴大人不理那个石化的挡路砖,迳自绕过她往屋子里走进去。
“沈伯伯。”低沉的嗓音极为有礼。
“你看看你,又瘦了。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人住在外面,一定不会照顾自己。”
淇淇目瞪口呆,望着两个男人的影子消失在门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阴”岳为什么会是“王”伯伯的儿子?王妈妈你……?
被轰得头晕眼花的女儿,完全不敢追究人家的家族秘辛,脸色惨白的飘进客厅里,立刻选了最远的一个位子坐下来。
不过再远也就是两人座的那张沙发,因为单人座给阴大人占去了。她两手紧抱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一下。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淇淇。淇淇,这是你王伯伯家的阿岳哥哥,你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的。”
阿岳哥哥……她浑身一颤。
爸,拜托你不要用那么热情的语气,让我死我都不敢叫阴大人“阿岳”,遑论哥哥!
“阿……阴……呃……咳……你好。”淇淇不敢抬头。
“阿岳,你来了。”一抹幽冷好听的嗓音解救了陷于困境的女儿。
淇淇松了口气。
沈家的女主人出现了。
阴岳抬眼望向世伯之妻,神色微微一动。
不管谁见过她母亲多少次,第一眼大都是相同的反应。
关于她母亲,是这样的,除了淇淇这个麻瓜之外,她们家族的女性都走阴冷路线,颇有女鬼之风。可女鬼和“斯斯”一样,不只一种,而且甚至比“斯斯”更多种。
女鬼有阴森寒冷型的,有凄厉凶煞型的,有尸骨不全型的,也有聂小倩型的。
她妈妈就是个聂小倩。
年过四旬的沈母,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她的皮肤精致得没有一丝皱纹,浓密青丝里毫无白霜,高身兆曼妙的身材裹在米白色的棉麻洋装里——这是一个和女儿站在一起,会被误以为是她姊姊的惊人美女。
绝丽。空灵。清冷。那一身的寒澹苍白,反而是她最佳的装饰品。
别忘了淇淇会长得这么漂亮,绝对不是没原因的。
如此的人间绝色,毕竟少见。尤其如此的人间绝色配上一个憨厚中年阿伯,更是少见。
让沈母恨铁不成钢的就是,女儿外表随自己的人间绝色,内在随她老爸的憨厚中年阿伯。
不过阴大人不愧是阴大人,面容一整,立时如常,主动站起来向长辈打招呼。
“沈伯母,不好意思,最近公司里比较忙,我来得比较迟一些。”
旁边和他同一间公司、却早到半个小时的女人顿时汗涔涔。
“到了就好。”聂小倩踩着几乎不像人类的轻盈步伐,飘到他面前。
绕着后生小辈转了一圈,捏捏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肘,打晕一下气色和神情,最后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点,但气色不错。”说完瞄女儿一眼。
因为她那眼瞄得太明显,阴大人自然而然跟着看过来,然后淇淇莫名其妙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的小蚂蚁,再度陷入瀑布汗里。
大人,您别瞄我,我比你早到是因为我是个不起眼的小螺丝钉,你是超级大人物,我们两个不能比的。
“是,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她只敢附和。
“哼。”聂小倩回头温言道:“你坐,我再炒个青菜就好。死丫头你还坐在那里干嘛不会进来帮忙!”
从开头的温柔到后面的泼辣转换得完全自然,无缝接轨。
“好!我来了。”淇淇生平第一次这么想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