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钜坤轻轻说:“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颜色。”
甚么,蚊子?印子抬起头来。
“所以,四百多年来,印度民居的墙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种民间智能。”
印子看着他。洪钜坤嘲弄地说:“我见你对印度文物那样有兴趣,故此买了一些书籍来看。”想投其所好,想讨她欢喜。
可是印子无动于衷,她与洪氏,只讲交易。“戏会卖座吗?”
洪钜坤答:“不知道。”
“甚么?”
“印子,我不必骗你,凭美国报业大亨兰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总统,也捧不了他爱人梅丽恩戴维斯,观众有他们的选择,只有群众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业的明星,我们已经尽力,其余的,讲运气了。”
印子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学习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印子答:“我根本没有心。”
洪钜坤凝视她,“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丽的脸容像一朵沉睡的莲花展开花瓣。
洪钜坤自嘲:不是说要找一个极色的女子吗?已经找到了,还想怎么样。他轻轻把报纸搁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边,陈裕进的飞机着陆。姐姐与男友一起来接他。裕进对未来姐夫异常冷淡,只是紧紧搂住姐姐。
裕逵介绍说:“弟,这是王应乐。”
裕进含糊地应一声,把行李交给他拎。
那小王却十分容忍,并不抱怨,兼做司机。
裕逵笑说:“弟你愈来愈英俊。”
“有甚么用,不知多寂寞,又无女友。”
王应乐立刻说:“我帮你介绍。”
裕进立刻拉下面孔斥责:“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这人抢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训不可。
“裕进你怎么了,他家里有七、八个表妹才真。”
王应乐只是陪笑。
车里放着张中文报纸,娱乐版上大字标题:“刘印子说,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进心想,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样高而蓝的天空,白云似千万只绵羊般。可是,他还是躲不过那双大眼睛。
裕逵问:“你的中文学得怎样?”
“可以看得懂报纸标题。”
那王应乐不识趣,又问:“内容可明白?”
裕进立刻反问:“我有同你说话吗?”
王应乐摇摇头,却不生气。
※※※
裕逵笑着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么了,无理取闹,同小时一模一样。”
“是,我最不长进。”裕进说。
“裕进吃错了药。”
车子才停在家里的行车道,已经听见树荫中母亲的声音叫出来:“是裕进到家了吗?”
裕进跑出去:“妈妈,是裕进,妈妈。”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学一年级时那样渴望见到妈妈。看到母亲风韵依然,十分宽慰。他接着对王应乐说:“我们一家有许多话说,你可以走了。”
陈太太骇笑,“裕进,应乐不是外人。”
陈先生在身后冷冷说:“还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应乐的涵养工夫一流,永不动气,他说:“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见。”回到屋内,裕进哈哈大笑。
裕逵说:“当心将来人家的弟弟也这样对你。”
是吗,裕进想:印子没有弟弟。
裕逵说:“大学给你来了信,收你做硕士生。”
“我情愿跟爸爸做事。”
裕逵说:“要不,找一个教席,教小学,愿意吗?”
裕进颔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伤的动物,只觉甚么都不对劲。”
被姐姐讲中,裕进索性回房发呆。
裕逵问:“他是怎么了?”
陈太太笑,“听祖母说,他失恋。”
“夏日恋情,永远短暂。”
“祖母说他这次相当认真。”
“啊,对象是谁?”
“祖母电传这张照片过来。”
裕逵一看,“咦,长得像洋娃娃。”
“是一个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说:“这么奇怪!”都不觉得明星是人。
陈太太抿嘴笑,“幸亏没成功,否则,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凤凰,陈家不知如何接驾。”
大家都没当是甚么严重的事。裕进只得一个人疗伤。他有二十四小时决定上学抑或到父亲的电子厂做工,裕进掷毫取向,一见是字,他便说:“你已是准硕士了。”
过一日,他开车去大学报到,停车时,误撞一辆吉甫车后部,碰烂了人家车尾灯。可以一走了之。但,陈裕进不是那样的人,他留下电话号码及姓名,才把车子停妥。
办妥入学手续出来,前面那辆车子已经驶走。他把车子驶回家,半路,电话响:“陈裕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
“真是你碰烂我的车尾灯。”语气不知多高兴。
裕进想,咦,莫非这人有毛病。
“裕进,我是邓老师中文班同学丘永婷,记得吗?”
“永婷!”
※※※
“可不就是我。”永婷说。
裕进问:“永婷,这一刻你在哪里?”
“在中央图书馆。”
“我马上来,请在接待处等我二十分钟。”
永婷也很兴奋,“裕进,真没想到——”
“是,待会见。”
三间大学,偏偏同校,三千个学生,八百个车位,他的车却会与她的车接吻,他又愿意负责,留下电话,于是,老友重逢了。
机会率可说只得四万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机会率即是华人的所谓缘分。
裕进立刻把车子掉头驶往图书馆。不知为甚么,他十分留恋邓老师光洁宽敞的画室,并且,在那里度过恬静的好时光。
他一见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兴,握紧她双手。
那小巧素净的女孩开心得泪盈于睫,一直叫他名字:“裕进裕进。”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住旧金山?”
“你没问,你也没提。”
“真是,我们当时都说些甚么?”
“之乎者也,李白的诗,韦庄的词。”
“那也不错,够文化水准。”
两个年轻人笑得弯腰。
“来,到我家来。”
永婷说:“不,先来舍下。”
“哗!这么快就得见伯父母,第一次约会还未开始。”
永婷忽然也调皮的说:“先过了这一关,以后心安理得。”
“对。”
永婷把车驶上电报山,裕进尾随其后,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条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号停车,而裕进的家就在七三五。他们是邻居,推开窗,他俩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红色的金门大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岁起住这里。”
她请他进屋,裕进一看,间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筑师设计,的的确确,不能够再进一步门当户对了。斜斜向露台张望,可以看到陈家旧年新换,朱红色的瓦屋顶。
裕进笑出来。“告诉我你笑甚么。”
“一会儿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亲自楼上下来,一眼看见裕进,心里就喜欢。
丘太太,热诚招呼,零食摆了一桌,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轻人的背景环境。
裕进从实一一说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兴。
最后丘太太问:“裕进你住在哪一区?”
裕进揭盅:“伯母,就是这条合臣路七三五号。”
永婷跳起来,“嗄!”
丘伯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
裕进笑,“现在,轮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连忙说:“永婷,赶快换件衣服,化点妆。”
“不用,这样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拢嘴,立刻找出燕窝人参,叫永婷带去陈家。
永婷说:“我们竟是邻居!”真没想到。
陈太太没想到裕进忽然带来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给她意外之喜。
不是说失恋吗,可见根本不用替他担心。
这一位伯母同样热诚款待。
裕进说:“双方家长都好象很欢喜,我俩轻易过关,可以光明正大往来。”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里的摇钱树,碰不得,陈裕进当然是最大敌人。
喝了茶,裕进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学。”
永婷却说:“我到十二点才有课,裕进,我俩自由活动。”
留些空间是智能。
裕进点头。回到家,他的脸重新挂下来,热闹过后,空虚更加厉害,怪不得下意识要紧抓住永婷。
陈太太对裕逵说:“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对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个人。”
“因祸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文字标题说:“叫人迷惑的女子”,记者这样写:“访问的那一天,她迟到,缓缓走来,一脸忧郁,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创淡市奇迹,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脐小小上衣,肚脐之下,有一个纹身图案,因部位敏感,记者不敢直视,骤眼一看,仿佛是个‘瑰’字,也觉得合适,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细了,吓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陈太太皱上眉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别叫裕进看见。”
裕逵失笑,“妈,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
“他看过了?”
“那当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劝慰:“可不是,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放血滴子。”
“是,现在要顾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妈,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叹口气:“上天真会作弄人。”
※※※
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访丘伯母。”
“太早一点了吧。”裕逵说。
“刚刚好。”
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与丘太太谈半天,愈说愈投契。
“做了母亲,为子女担心一辈子,至今在商场,听到有孩子叫妈妈,我还会抬起头,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到大学毕业,又忧虑他工作问题,还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
陈太太立刻说:“最要紧门当户对,还有,是读书人家。”
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对,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两个中年太太,宽慰地相视而笑。接着,又谈到婚礼,彼此都很含蓄,没提到人名。
丘大太说:“在外国,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我倒是愿意接受。”
陈太太连忙说:“那怎么可以,我们到底是华人,男方娶得好媳妇,再花费也应该。”
丘太太合不拢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陈太太坚持:“男方应负全责”。
裕逵感喟,母亲一向经老,风韵犹存,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个下午,她们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忽然之间,像已经有了亲家。
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写一个“瑰”字,再写一个“魂”字。
内心仍然绞痛,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
他凄惶地问:甚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这一刻,你又在做甚么?他拿起电话,打到她家去,自两岁起,他就学会打电话,谈话交际,做惯做熟。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双手颤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无人理会。
电话响了十来声,裕进失望刚想挂上,忽然听见有人“喂”地一声。
不是印子,可是声音很接近,裕进试探地问:“是影子?”
那边笑,“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你一定是陈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累得声线都哑,不知如何录唱片。”
“你呢,有无继续做模特儿?”
“姐不让我出去,着我好好读书,她说,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
※※※
印子闲闲下注,奇怪,走运了,押甚么开甚么,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印子神采飞扬,领导群雄,大杀四方。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持大叠高额筹码,?喝开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视她,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他大可以放心。
刘印子,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再也返不了家乡,那个大学生,胸膛再结实,肩膀再可靠,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个月,刘印子已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
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取过赌场支票交给男伴,洪钜坤却说:“是你的本事,你的红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赌怡情,可别沉迷。”
“谢谢忠告。”
天色已鱼肚白,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现在,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
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风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
洪君问:“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点点头。
洪君伸过手去,搂着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电话中,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问助手阿芝:“孟如乔近况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么?”
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她想起陈裕进,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种心态,他没有类似恐惧,他没试过阴沟坑渠的脏同臭,他不会想站起来,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怀念他,心底最深的深处,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着的半年,印子没有回家。
广告搬到欧洲好几个国家拍摄,她的大本营在东京,转飞多地工作。
东洋人喜欢她的大眼睛与长腿,她在那里,有点小名气。
洪钜坤时时抽空探访,两人关系,日趋稳定。
印子在足踝上画上“成功”两字。
她成功了。
陈裕进成绩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硕士学位,再读博士文凭,他决定教学,可是对象不是幼童,想做讲师,非得有衔头不可。
陈太太试探:“要不要先订婚?”
裕进莫名其妙,“同谁订婚?”
“哟!”陈太太大吃一惊,“你阻误人家青春,却想不认帐?”
※※※
“你说永婷?我们是好友,手足。”
“你已经有两臂两腿了。”
“三只手也不坏呀。”换句话说,他不考虑进一步发展,即是还没有忘却另一个女孩。陈太太叹口气。
稍后她同裕逵说:“裕进仍在等她?”
“下意识依然有千万分之一希望。”
“一个人叫名利吞噬了,哪里还会回头。”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衬衫牛仔裙裤,加登山鞋四驱车,她的排场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头干甚么。”
“不知裕进还有否与她联络。”
裕逵不出声。“做姐姐的知道甚么,快从实招来。”
“裕进每个星期都写信给她。”
“甚么?”
“他用一种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赠她。”
“对牛弹琴,人家要的并非这些。”
裕逵笑“不怕,这一切,假以时日,都会过去。”
裕逵订在五月结婚,陈家忽然忙碌起来。陈先生事事参与,非常有兴趣地研究菜单聘礼,叫裕进陪着他四处跑。
“爸想退休,你来接棒。”
“才五十多岁,回家干甚么?”
陈先生的愿望十分卑微:“睡个够,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孙子。”
“孙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礼服来自纽约,金饰在香港订做,一副南洋珠钻石颈链是巴黎名店制品,到了这一日,裕进才发觉父母颇有点资产。
那叫王应乐的小子一切享现成,不知多大福气,陈裕逵的嫁妆还包括市区一层两房公寓及一部欧洲跑车。
陈太太说:“应乐自幼失去父母,我们得好好补偿他。”这样一来,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们左右,等于多一个儿子。
祖母在电话里对裕进发牢骚:“心目中哪里还有我们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静悄悄进行,多自私。”
“不是邀请你们出席吗?”
“我已有十年不乘长途飞机。”
“所以裕逵会带那小子来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这样的事?”
“已经决定经东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说!”
“让你有个惊喜嘛!”
这样纷攘,裕进仍然一个星期一封信。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陈家上下意料之外,美丽的刘印子异常珍惜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每个礼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么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过了星期五,邮寄有延误,她便沮丧,呵,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寄信来了,到此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复苏。
阿芝问:“不用覆信吗?”
“不知写甚么才好。”
“一直不回信,对方会累。”
印子叹口气。
“印子,现在你要甚么有甚么,应当开心。”
“我的确不是不高兴。”
“连你都要叹气,我们岂非无生存希望。”
“阿芝真会说笑,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走了运的跑江湖女子。”
“哗,大明星这样谦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吗?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请多多捧场’。”
阿芝劝说:“许多人不必辛苦,这种机会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儿女盼望早红,朝思暮想,施尽浑身解数,有些混到老大,也挤不上一线位置,转瞬被迫饰演新一代红人的爸妈。
阿芝告诉她:“要准备多伦多影展的行头了,请给点指示。”
印子不出声,她时时有这种短暂的、魂离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顺带去参加陈家的婚礼,她喜欢陈家所有人,他们健康、快乐、光明、正常,他们令她觉得人生有盼望。
她决定开小差,裕进既然把婚礼日期告诉她,就不会介意她忽然出现。她悄悄准备了礼物,当天,飞机来回就得十多个小时,她逗留两个钟就得走,牺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陈家,整个婚礼准备程序中,王应乐展示无比耐力,使裕进对他渐渐改观。
怪不得裕逵选中他,他没有自我,完全以裕逵为重,裕逵的意思是圣旨,有时连弟弟都不耐烦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陈裕进会这样对丘永婷吗?永不。
陈裕进会这样对刘印子吗?可能。
裕逵选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做伴娘,伴郎是王应乐的未婚上司犹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独独裕进赖床。裕逵化了一半妆来催他起来。
裕进不胜惆怅,“从此一心向着夫家,待生下子女,统共忘记小弟。”
“你还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妆几乎不认得你了。”
“应乐也这样说。”
“他深爱你。”
※※※
裕逵笑:“选对象,最要紧是爱我,不以我为重,条件再好,又有甚么用?”念科学的她头脑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问:“写给甚么人?”
裕进起床,“来,让我用墨水替你画上祝福的图案。”
裕逵吓一跳,“我不要,别弄脏我的礼服。”
“狗咬吕洞宾。”
陈太太进来,“裕逵,请帮我扣腰封。”懒洋洋的裕进总算起来梳洗。他穿好衣服,用电话向祖父母报告现场状况。
婚礼在前园架起的蛋黄色帐幕里举行,请了百来个客人,最美的鲜花,最鲜的食物,绝不吝啬香槟。
陈先生为停车位头痛,四处同邻居打招呼。
裕进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早晨竟觉得寂寞。
永婷过来笑说:“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礼服够漂亮。”
“永婷你穿上纱衣似安琪儿。”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冲口而出:“辛褒也那样说。”
永婷立刻后悔,怕裕进不高兴。
“辛褒有眼光。”他却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紧张她。
陈太太正想看看结婚蛋糕是否妥当,一走进帐篷,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红色泰丝套装,细腰、长腿、单看背影,已知是个美人儿。陈太太轻轻咳嗽一声。她缓缓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说:“陈伯母,我正在欣赏结婚蛋糕。”
那鲜艳的桃红色衬得她色若春晓,整个人似一朵芙蓉花,陈太太不由自主想亲近她,轻轻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与他心心相印,白头偕老,无比幸福。”
“谢谢,谢谢。”
但,她是谁呢?电光石火之间,陈太太想起来,她看过她的照片,这便是陈裕进的梦中人,她是刘印子!
姜是老的辣,她实时作出适当的反应,十分可亲地称呼:“印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刘印子双手奉上礼物。
陈太太打开一看,是一条意大利著名设计的镶宝石项链,那红宝与绿宝有拇指甲那样大。
“太贵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给裕逵的礼物,伯母怎么好代她推辞。”
说的也是。这种项链她也许拥有十副八副,随便拿一条出来送人,来到民间,已是宝物。
“裕进给我寄帖子来。”印子打开手袋取出红帖子。
陈太太立刻说:“裕进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这时新娘提着白裙出来找母亲:“妈,化妆师病了,不能来,怎么办?”
陈太太一怔,“哟,那只得自己动手了。”
印子立刻说:“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妆师,她在外头车里,我叫她进来帮手。”
陈家母女松一口气。“快请。”
※※※
印子取出手提电话说两句,不消片刻,阿芝拎着化妆箱进来,微笑地跟着新娘进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会儿就得走。”
陈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饭才走?”
“我得赶返多伦多。”
“我立刻叫裕进来。”
“谢谢伯母。”
陈太太暗暗佩服她气定神闲,并没有主动找陈裕进。还在说他,他寻人来了,“印子,印子,我见到阿芝——”
印子扬声,“这里。”
裕进已看到桃红倩影,不禁哽咽。
陈太太只得识趣地走开,一边叹口气。
“也难怪。”她喃喃说。
“难怪甚么?”丈夫在身后搭讪。
“难怪裕进那样喜欢她。”
“那女明星?在哪里?”
“在园子里。”
陈先生很兴奋,“我也去看看。”
“你这老十三点,有甚么好看,还不给我站住,裕进同她说话呢,人家一会儿就要走。”
这时裕逵欣喜地推门进来,“妈,你看这化妆师是绝顶高明。”
陈太太只觉眼前一亮,端详女儿面孔,又不见脂粉痕迹,技巧真正一流。
“妈,你也来一试。”
人人爱美,陈太太立刻说:“麻烦阿芝了。”
这一切,都被丘永婷听在耳内。她轻轻走向花园。
乐队已经来到,在台上摆设乐器,婚礼歌手在试音,她轻柔魅力的声音唱吟:“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爱着你,紧抱我,不要让我走……”
永婷看到裕进身边有一朵桃红色的云,他们轻轻随歌声起舞。永婷脸色渐渐苍白,可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结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紧关头,一视同仁,他都会赶到她身边。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在这里?”
永婷抬头,看到伴郎辛褒。
他轻轻说:“我打算学中文。”
永婷不出声。
“我家做珠宝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儿园同学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证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来。为甚么要舍易取难呢,这是她作出检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