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晨色未至的临安城门外,排满一群群等着进城做买卖的商贩。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来自近郊村镇,也有来自远方异地,马车载的、驴子驮的、扁担挑的,各式各样吃的用的,皆等着城门一开,便到交易热络的早市上,批发买卖个好价钱。
初阳露脸,城门开启,赶早市的诸行贩子,如洪流般涌进城内。
坊巷间,铺席摊贩,各有地盘,各自叫卖,开始一天忙碌的生计。
其中,在人潮最络绎不绝的街市上,夹杂在贩油的、卖花粉的与牙梳铺之间,有个极不起眼的凉水小摊,完全不见有人站出来,如同其他老板伙计那般,对着往来的人群卖力扯着嗓子拉拢生意,着实异常安静得紧,彷佛根本没人在似的。
「卫……卫……嗯……应该是这样没错啊……怎么怪怪的……」
一串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从小摊子后方隐隐传出。
「唉……真难啊……哈啾!」
一抹娇小纤瘦的身子蹲缩在摊子后头,低头埋首,全神贯注着一项神圣的工作。
「抱歉啊,暖丫头,今儿个占不到好位,借妳这儿挤挤,害妳身体不适。」一旁卖花粉的老爹拉长脖子,提高声量,朝着凉水摊子这头喊道。
一只小手从摊位后冒出来,摇了摇,清亮的甜嗓跟着冒出。
「没关系的,老爹,别担心我……哈、哈啾!」
「真的不要紧吗?」老爹担心极了,自个儿卖的东西害小丫头鼻子不舒服,心头总过意不去。
小手俏皮地比出小兔子的手势,作势点点头,又消失在摊子后。
「卫……一撇两撇一竖……一横……唉……怎么这么难啊……哈……啾!」
摀着鼻,暗暗又打了个喷嚏,蹲缩着的小姑娘歪着脖子,在以木板临时架起的小桌台前继续专注忙碌着,口里念念有词。
「一竖……一横……再一竖……」
「暖丫头。」
「一横……」
「暖丫头。」声音略扬。
「一竖……勾……」
「暖丫头!」
突然近在咫尺的超大声量,吓了裘暖一大跳,指尖一滑,手中的毛笔瞬间飞了出去,墨液沾上红扑扑的小脸蛋,而即将完成的大作,也毁于这最后的意外一笔。
「在练字啊?」
外表看来温文儒雅的书铺老板靠了过来,有点好奇她到底在写些什么,竟如此专注,连他喊了好几声也听而不闻。
「呵,是啊,打发打发时间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连忙将写坏字的纸一把揉掉,快速塞进袖袋中。
柳老板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卷白纸,递给裘暖。
「来,跟妳换杯凉水喝,够吗?」
「够够够,太够了──」裘暖眼睛一亮,接下干净的纸张,笑逐颜开道:「换十杯都没问题,要不要顺便来份蜜雕煎饼?」
「不了,天热,我喝杯凉水就好。」柳老板看着裘暖熟练且俐落地斟了杯家传特制的梅汁凉水,顺口问道:「对了,妳爹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嗯,托您的福,他很好呢。」裘暖冲着柳老板灿烂一笑,双手奉上凉水。
「今年还打算参加科举吗?」
「当然。」
柳老板饮着凉水,道:「说真的,妳爹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是挺好,也许妳该劝劝妳爹,今年就别再去考了。」
「那可不成!」提到爹,裘暖有满满的骄傲。「我爹爹说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科举为朝廷做事,如此伟大的抱负和理想,我定是要全力支持,怎么能阻止呢?」
「万一今年又没考上呢?」
「那就来年再考呀,终有一天,一定会考上的。」她对爹爹有信心。
「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既天真又乐观……」柳老板低语,饮着凉水。
「啊?你说什么?」裘暖正弯身捡毛笔,一时间没听清楚。
「也罢,人生在世,有勇气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才是最快乐的事吧!」柳老板耸耸肩,摇着折扇,笑着离去。
「嗯,没错,爹也是这么说的。」点头,深有同感。
看着柳老板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裘暖一股信心被莫名鼓舞,她重新摊开一张白纸,蹲着继续蘸墨练字。
「卫……嗯……还真难写……」她埋首,又开始喃喃自语,还连打了两个喷嚏。
须臾,彷佛感受到一股热切目光的骚扰,裘暖抬头一瞧,果真对上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带着渴求。
「这位姊姊──」好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妳这饼儿看起来……真好吃……」
站在小摊前,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身旧衣补丁,但五官端正,眉目清秀。
「姊姊我亲手做的,当然好吃喽。」裘暖亲切一笑,放下毛笔站起身来招呼。「今天我做的是蜜雕煎饼,凉水是梅汁。」
「原来这就是蜜雕煎饼啊,呵──」糟,一咧嘴笑开,口水便拦不住,嘴馋的秘密也藏不住了。
见男孩对着煎饼使了劲儿傻笑的馋样,煞是可爱,裘暖忍不住微笑。
「小兄弟想要几份煎饼呢?」
闻言,小男孩以手抹去嘴角的口水,低下头,羞窘地嗫嚅道:「我……我身上没有钱……」
看来又是个饿坏了的小乞儿!裘暖怜心大起,毫不犹豫兜了份煎饼到男孩面前。
「喏,拿去。」
「给……给我吗?」男孩受宠若惊。「可……可我没钱……」
「没关系,你拿去吃。」
「暖丫头啊,妳又来了!」一旁,卖花粉的老爹见裘暖又做起「善事」来,忍不住开口道:「别再做这种事,当心等会儿又招来一大群饿狼似的乞儿,到时有再多的饼都不够给。妳这傻丫头,老是做这种赔本生意,只是平白苦了妳自己和妳爹而已──」
近来,边疆战事连连,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大量游民涌进临安城,大家日子都难过得紧,一般小老百姓皆各自保命讨生活,根本无力顾及他人死活,偏偏他认识的这对裘家宝贝父女,乐天知命的程度超乎寻常。
「没关系的,老爹,我今天多准备了一些,如果没卖完留着也难处理。」裘暖对着老爹说道,转头又笑对男孩。「请你吃的,不用钱。」
「真的……可以吗?」老天待他真好,遇上好心人了。
「当然,快拿去,姊姊我拿得手酸了。」裘暖将饼兜上前。
「谢谢姊姊,请等我一下──」男孩灿烂一笑,突然转身一溜烟跑开,裘暖拿着煎饼,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怎么?不想吃饼了吗?
一眨眼工夫,男孩又蹦蹦跳跳出现,这回他多带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脸戴半边面具,胡须满腮,衣服更加破烂。
「爷爷,就是这位好心肠的姊姊,说要赏我们煎饼吃呢。」男孩拉着老人的手,献宝似地说道。
「真是这样吗?呵呵,吃煎饼不错啊──」老人也冲着裘暖笑。「可以也给我这老头子一份儿尝尝吗?」
「可……」
「不可!」一旁,卖花粉的老爹横过来,阻止裘暖无可救药的爱心泛滥。「瞧,遇上贪心的贼子吧,才好心给他一块饼,马上平白无故冒出个爷爷来,我看妳再多给一块,怕是要连爹爹娘娘都跟着跳出来了吧?」
「不会的,我爹娘已经死了。」男孩好认真回答,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老爹不以为然,冷哼:「谁知道你还会有什么骗吃骗喝的祖宗八代?」
男孩垂下头,表情似乎有些受伤。
「哈啾!」
裘暖打了个喷嚏,抹抹鼻子,连忙出声安抚。
「老爹,没关系的,我知道您关心我,怕我吃亏,但是只要看到有人开心吃着我做的煎饼,我也会很开心的,所以我也不算吃亏啊。」说着,热络地将饼放进男孩手中。
「妳这性子跟妳爹简直一个样,哼,算了算了,算我这老头子多管闲事,不在这儿惹妳『不舒服』了。」老爹悻悻然走人。
男孩抿着嘴,默默将煎饼放回摊上。
「等等,说好了请你的。」裘暖将煎饼又塞回给他。「就当姊姊跟你交个朋友,你愿意跟姊姊我交朋友吗?」
用力点头,男孩朝她灿烂一笑,整张脸发亮似的,耀眼极了。「嗯,姊姊妳是好人,小卫我自然愿意跟姊姊交朋友,对不对?爷爷。」
「呵,是呀──」老人戴着半边面具的脸转向裘暖。「小姑娘也愿意跟老头子我交个朋友吗?」
老爷爷可真诚实,毫不掩饰对煎饼的垂涎三尺。裘暖笑靥漾开,觉得有趣。
「当然。」以饼会友,倒挺新鲜的。
看着老人和男孩,一老一小,心满意足吃着煎饼,裘暖干脆来个爱心大相送,再送两人免钱凉水饮用,男孩也贴心地以衣袖为裘暖拭去脸上墨渍。
「姊姊,妳是要准备告官吗?」男孩余光好奇瞄向摊后。
「没有啊,何以如此问?」
男孩指了指摊在小台上的纸。「妳为什么要写那么多『衙』门的『衙』字呢?」
「衙?」裘暖拿起纸察看,窘道:「这是『衙』字吗?我明明写的是『卫』字呀。」
「这是『衙』字没错,『卫』应该是要这样写才对。」
男孩拿起裘暖搁在台上的毛笔,快速熟练写出正确的「卫」字。裘暖讶异男孩不但认得字,竟也写得一手好字。
「原来你识字啊?」裘暖眼底尽是钦佩之情。「好厉害唷,这个字实在很难写,我练好久总练不好。」
男孩得意一笑。「嘿嘿,我的名儿刚好就叫小卫,这个字写得好也是应该的,对不对?爷爷。」
「是啊。」老人骄傲点头。
裘暖盯着那漂亮又标准的「卫」字,神情异常专注。
小卫偏头看着裘暖,目光灵动,似乎瞧出些端倪,忍不住笑问:「姊姊对此字瞧得如此认真,莫非姊姊心上人的名字,也刚好有个『卫』字吗?」
「才、才、才不是呢!哪是什么心上人……」裘暖急急否认,却满脸通红,口吃结巴。「我只是、只是……」
「只是啥?」小卫咬着饼,索性蹲在裘暖面前好奇等答案。
「我只是……单纯想练好此字而已……」有点心虚的回答。
「真是这样?」
「是呀……」
「我、不、相、信!」小卫凑上前,好故意地冲着裘暖笑,倚老卖老的口吻说道:「姊姊妳明明心上有人,而且肯定跟这『卫』字有关吧,快快告诉我嘛,姊姊妳是喜欢哪家的哥哥?小卫可以帮妳打听哦,在城里我认识的人可多了,连专门说亲的媒婆我几乎全都认识,还可以帮妳去──」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裘暖失声喊出,忙摇手澄清。「就算我欣赏戚二爷,但绝无半点男女私情,我真心当他是为民做事的真英雄,只想表达对他的尊敬和钦佩之意,他绝不是我的心上人,真的不是──」
「戚二爷?!」小卫微讶,眼珠子一溜,忍不住带笑道:「姊姊妳指的可是戚家二少爷,戚卫然?」
「啊?」裘暖反愣住。糟,她刚才说了什么?
戚卫然!这三个字怎么莫名就被人一语命中?!她真是个笨嘴,笨到自己激动说溜嘴,现下怕是要让人误会不清了。
「是……是戚卫然没错,但……但我对他只是……」
「呵呵,原来姊姊的心上人是戚二爷呀──」小卫瞇着眼,笑得贼兮兮。
「只是欣赏而已!」裘暖再三强调。「就跟其他人敬重他一样,我也十分钦佩他为我们百姓所付出的一切,他是我们全城人民心目中共同的大英雄,除此之外,我对他别无他念,真的!你可别再瞎说了──」
说着,裘暖转身收起毛笔,并细心收折好写着「衙」和「卫」字的练字纸。
小卫耸耸肩,见裘暖急急撇清的模样,不禁好生可惜,大叹:「唉,原来如此,本来我还想说刚好知道很多『戚二爷』的事情要告诉妳呢,既然我误会了姊姊妳的心意,那就算了……」他拉起老人的手,准备告辞走人。
「等一下!」
裘暖抓住小卫,双眸闪闪发亮,终究还是受不了「戚卫然」的诱惑。既是心中敬仰的大英雄,自然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你真的知道很多他的事?!」她圆睁着眼。
小卫得意地咧嘴一笑。「是呀!我碰巧跟戚二爷身边的跟班小豆子熟得很,那我爷爷就更不用说了,跟小豆子都快熟到冒火了,是不是?爷爷。」
老人依然是小卫有问,他必答。「那小子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熟到可以数得出来呢。」
裘暖点头,她确曾听闻过戚卫然身旁有个叫小豆子的跟班没错。
「所以喽,我不但可以知道戚二爷的事,我还可以打听到他平常的行踪哦。」
「真的?!」
「当然。」小卫更得意了,满意地接收裘暖对自己的钦佩。「看样子,姊姊对戚二爷的行踪很有兴趣哦。」
「才、才不是,我只是……只是……」其实是很有兴趣没错啦!毕竟对她这种寻常老百姓而言,像戚卫然这般的大人物,平常根本难有机会可以瞧上一眼。「好啦,我是……有点好奇没错……」她还是承认道。
「那好!三天后,等妳做完生意收市,咱们约在城门口见。」小卫贼兮兮笑着。
「好!」回答得倒爽快,顿了下,她才想到要问:「约了要做什么?」
「妳来了就知道,就当是姊姊妳今天请我吃煎饼的谢礼。」小卫眨眨眼,故作神秘。「一定要来哦,不来妳肯定后悔!」
「为什么?」
「记得那天也带妳亲手做的蜜雕煎饼来哦──」挥挥手,小卫拉着老人蹦蹦跳跳离去,留下一脸不解的裘暖。
「暖丫头,妳这样不行,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给骗去卖了。」卖花粉的老爹幽幽靠近,在裘暖身后补了句。
「别担心,我会……哈啾!」伤脑筋,鼻子又痒起来了。
「好好,明白,算我老头子多事,我还是离远点,妳别再打喷嚏了。」卖花粉的老爹垂下脸,再度识相离开。他是真心关心这丫头,却老是害她不舒服。
「不是啦,老爹,我没……哈、哈……」老爹,抱歉了,真的不是有意伤你的心,实在是鼻子痒得受不了。
没办法,花粉这玩意儿,对她真是折磨啊。
哈、哈啾!
***bbs.fmx.cn***bbs.fmx.cn***bbs.fmx.cn***
戚──卫──然。
裘暖俯在案前,提着毛笔,在新裁好的字轴上,郑重写下这对她极具吸引力的三个字。
歪着头,认真欣赏自己的笔墨字迹,得意地咧嘴一笑,接着又在旁边写下另外三个字。
真──英──雄。
很好,完美的六个字!字形美、字义佳,最重要的是──无错字!
小心摊着字轴晾干墨液,裘暖望着自己完成的大作,满意极了。
在城里,戚卫然的威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戚氏家族世代在朝为官,虽然一场城中大火,烧死戚家上下五百余口人,但当年幸存下来的戚家三兄弟,近年也陆续在朝出任要职,表现出色,深受皇帝器重──尤其是戚家二爷戚卫然,更多次出生入死、救民救难,成为百姓口中的救火大英雄。
救火重要吗?
那是当然!它攸关众人身家安全,自然是一等一的重要事。
以往在各都城内,每每一处着了火,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恶火燎原,酿成重灾,上自皇亲贵族,下至寻常百姓,皆难幸免。因此平时除了边境重城偶有的外寇入侵战事之外,最令历任皇帝头疼的,莫过于就是各都城的消防救火之事了。
尤其十二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城中大火,不但夺走众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更严重波及宫城,烧毁宫藏典籍数万册,许多先人智慧面临失传危机,至今朝廷仍投入大量财力人力,在各地招揽出众的文人学士,企图重新撰写修补烧毁的古籍。
长年来惨痛的教训,让众人深知防火灭火的重要与迫切,而戚家兄弟的崛起,正是和这项特殊重要的任务有关──
当年,戚卫然未及弱冠,即被选入成为「三衙」亲军部队的一员。
「三衙」的战斗力向来为朝中诸军的翘楚,挑选兵士的标准亦十分严格,除身高体格的优势外,还必须通过重重考验和筛选,留骁勇,汰弱懦,平时协助支援火防,战时保疆卫民。
仅四年时间,戚卫然即凭借着优异的救火护城功绩,迅速成为当朝新贵。
不但由皇上钦点为御前亲军统领,职掌战力最强的三衙亲军部队,接任至今,更大胆改变组织分工,重新编派和训练更专门的救火精锐部队,布建更绵密迅速的火线通报网络系统,旗下军士救火行动之高、威力之猛,已然历代之最。
他在老百姓心中是第一护城大将,爱戴者众──裘暖亦列其中。
「戚卫然」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几乎成为生活中最大的精神寄托。
在城里,许多未婚姑娘们私下聚在一起,其实也爱谈论戚卫然,裘暖自然跟着在街坊间,听过不少他的事情。
听说今儿个戚卫然他……
听说皇上派戚卫然去……
听说戚卫然……
不管再忙再累,只要耳边有人提到戚卫然,定能令她为之振奋,精神抖擞;这一切无关男女情爱,只是纯粹出于一份真诚的景仰──
戚卫然真英雄
不是她要自夸,这六个字还写得真不错,呵!
裘暖掩嘴偷笑,忽然灵感一来,重新提笔蘸墨,顽皮地在字旁空白处,补画上一张笑脸,就跟她现在的表情一个模样。
有图有字,就更活泼生动了!
裘暖望着完成的大作,越看越满意。
爹爹老说她有英雄崇拜的傻劲,她无法否认,那是因为对象是戚卫然。
倘若他不是如此卓绝不凡,如此为民尽心尽力,又怎能轻易攫住她的眼、征占她的心呢?
在她心中,他就如天那般高!
她佩服他、尊崇他,欣赏他的付出与努力;尽管她只是一介升斗小民,戚卫然根本不认识她,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但都无妨,她只要能静静仰望他、默默支持他,为他每一次的任务成功而开心,就算只是偶尔隔街远远瞄他一眼,然后以她微小的心意,表达对他的支持和鼓励,便已足够──
「别再看、别再想了,爹真怕妳嫁不出去呀……」
喑哑的嗓音在裘暖身后响起,一回头,即见到裘老爹拄着拐杖,微驼着背走来。
「爹爹,您来得正好,瞧瞧女儿这字写得好不好?」裘暖拿起字轴,得意献宝。
裘任老爹顿了一下,向前趋近,瞇着眼仔细端详。
「妳这『卫』字……」
「终于写对了!很棒,对不对?」裘暖开心接话道:「女儿可是练了很久呢!说真的,若不是因为戚二爷,女儿还真是一辈子打死都不想学写此字呢,难写得要命。」
「嗯……是呀,ㄚ暖付出很多努力在练这个字呢……」裘任摸摸女儿的头,语气尽是无比疼惜。
他和爱妻结缡三十载,始终膝下无子,好不容易上天垂怜,让他晚年得女,岂料十二年前一场大火,却令他痛失爱妻,只留下他这个老书呆和女儿相依为命。
想他裘任这一辈子,几乎都在考科举中度过。
年年赴考,次次落榜!
寒窗苦读数十年,转眼已是垂暮之年,却还只是个靠女儿攒钱的穷读书人。
曾经好几次他考虑过放弃,偏偏裘暖和她母亲一样乐观上进,无论日子过得如何刻苦,都要力挺他继续参加科举。
唉,是他拖苦了宝贝女儿!
「ㄚ暖,爹知道妳心底崇拜戚二爷,但妳答应过爹的,其他男子妳也会花心思多看两眼的,对吧?」
确定墨迹已干,裘暖将字轴小心卷好。
「爹爹,你别想太多了,女儿才不会因为戚二爷而不嫁人呢。」她好无辜地说道:「女儿不嫁人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儿嫁不出去嘛!」
「这爹爹想过了,爹打算明儿个就去东村找王媒婆帮妳──」
「爹爹,科举考试马上就要到了!」裘暖打断裘任的提议。「难得这次您终于取得京试资格,定是要全力以赴,千万别为了女儿的婚事分心──啊,对了!我灶上还熬着汤药呢,差点忘记了!」
说着,裘暖急忙忙收妥笔墨,快步移往厨房。
裘任缓步跟进,见裘暖正取下灶上煎药,拿碗装盛,忍不住叹气道:「以后别再熬这些汤汤水水给我喝了,妳把余钱拿去买些胭脂吧,姑娘家总是要妆点得漂漂亮亮的才是……」况且,这药闻起来似乎挺苦的。
裘暖捧着药,细心呼气吹凉。只要能让爹爹安心读书,就算要她一辈子日晒雨淋摆摊干粗活儿,她都甘之如饴。
「爹,这帖药是药铺大夫推荐的,说是明目效果奇佳,喝个几帖试试,到时候您去应试时,就不会再看不清楚字了。」
见女儿孝心呵护,裘任禁不住心头一酸,眼眶湿润。
「ㄚ暖……」
「来,赶紧喝了吧,再凉就苦了。」她捧上汤碗。
倏地,裘任老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裘暖吓一大跳,连退三步,手中汤药差点全洒了出来。
「爹?!」裘暖错愕至极,惊道:「您……您哭什么呀?」
她知道爹爹不是太喜欢喝这些汤药,但没必要这样「激动」抗议吧。
「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爹真的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妳有个好归宿……」裘任呜咽。他年事已高,已不像年轻时那般在意自己的仕途了,现下他只怕误了女儿终生。「如果可以连带抱到外孙,那就更好不过了……」
「女儿又不是要出家,没必要哭成这样吧?」裘暖以衣袖抹去裘任老爹的眼泪,天真又贴心地笑着安慰。「好好,我的好爹爹别哭了,这样好了,等您考上之后,女儿立刻就嫁人,可好?」
「万一爹这辈子都考不上呢?」裘任老爹没信心道。
「不会的,在女儿心中,爹是全天下最会读书的人了!您肯定会考上的!您不是说过有志者事竟成吗?像您这么努力、这么认真、这么全力以赴,总有一天,皇上一定会像发现戚卫然那般,也发现您这个人才的。」裘暖生性乐观,凡事积极向前,对已认定的人,自然也是掏心掏肺,倾全力鼓励支持。
裘任垂下眼,显得很没精神,也没自信。因为科举考试日渐逼近,他内心忧惧重蹈落榜覆辙,自然灰心丧志。
做女儿的也看出了老爹爹的心思。
「爹,您不是想要女儿嫁人吗?」
恢复做爹的斗志,是傻女儿的责任!
只要爹爹能开心、有信心,什么瞎话她都可以掰出来。
「您想想,只要您考上科举,在朝当了大官,女儿自然不必在烈日下再卖煎饼凉水,而且也会有钱买胭脂水粉了,到时候每天华服美钗穿戴上身,变成倾国倾城的绝世大美女,就会有一大票富贵人家的公子登门求亲,排队来抢着娶女儿呢,您说对吧?」她笑眼弯弯,拿自己的幸福当饵,勾勒一幅美丽的远景,企图重振老爹爹的自信心。
「嗯,有道理!」
裘任果然受刺激,只见他信心大振,满布皱纹的脸上,再度闪动耀眼光辉。
「为了我的ㄚ暖一生幸福着想,我裘任一定会拚尽全力,考上今年的科举,这样妳明年就可以准备嫁人了!」美好的人生规划,莫过于此。
裘暖笑开,捧上汤药。
「来,喝。」
裘任充满斗志的五官瞬间纠结。
「苦啊……」活了一大把年纪,最无法克服的就是喝这些苦汁。
盈盈瞳眸带着无法拒绝的乞求。「喝嘛,为了女儿的幸福……」
「好,再苦也干了!」裘任老爹爱女心切,很有魄力地抢过汤碗,一口喝尽。
裘暖微笑点头,接过汤碗的同时随口提醒道:「对了,爹爹你可别忘了答应过女儿的,考上科举之后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哦。」
「什么事?」
「就是如果您有机会在朝中碰上戚二爷,记得要替女儿索一份他的亲笔题名哦。」
咦?裘任老爹愣住。
「妳……还没死心啊?妳可是未来要嫁人的黄花大闺女哪……」
「嫁人归嫁人,喜爱戚二爷归喜爱戚二爷,这是两码子事。」她舀水洗碗,说得理所当然。
不妙,按这样下去,她未来的夫婿非跟戚卫然这号人物「争风吃醋」不可了!裘任思忖道,才刚喝完药又觉得苦了起来。
或许……他应该更努力考上科举,在朝廷挣得一官半职,然后直接替女儿上戚家求亲还来得实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