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夏日中午,她遇上了他—改变她一生的男孩。
虽然,直到多年以后,她仍无法肯定,认识他究竟是自己的幸或不幸。可时光若能够倒回重来,她想,她依然会选择与他相遇。
台湾的夏日一向炎热,在她的记忆中,那天也一样。
才早上十点,高挂空中的艳阳,便彷佛唯恐人们不知它的威力,毫不保留的散发热度,笑看万物因它的恶作剧而奄奄一息。
不过,对于罗如芳和妹妹来说,这热得令人巴不得快些躲回冷气房的温度,她们早就习以为常。
自从父母半年多前相继过世后,先是住的地方因为缴不出水电费而被断水断电,接着缴不出房租,房东将她们赶了出来,之后,她们姊妹俩便只能栖身在废弃的工寮,靠着她到处打零工,支付两人生活的开销。
父母并没有留下任何财产给她们姊妹,没有其它亲戚的两人不愿被送进孤儿院或向别人求助,因为害怕被分开,相依为命的两人拚命努力的赚钱,因此她不得不放弃学业出去工作,她离开学校时甚至未跟老师和同学说一声。
只是,就算什么工作都肯做,十三岁的年纪,仍使得一般店家不肯雇用她。
若只有她一人就算了,饿个几餐也无所谓,可还得顾及年仅八岁的妹妹,使得她的负担大大加重。
好在妹妹很懂事体贴,不必她操心。
“姊,妳这次要到哪里工作呀?”罗如希牵着姊姊的手,好奇的四处张望着。
罗如芳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家里,因此假日时,总带着她出门去工作,罗如希自己也已经习惯了。
但这次她们走好久了耶!而且她的鞋子旧了,走起路来不是很舒服。
“快到了。”她转头看了看妹妹,“妳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次她打工的地方确实远了点,可她舍不得花钱搭车,只好带着妹妹用走的。她也没想到原来走起来这么远,妹妹年纪还小,肯定是累了吧?
罗如希摇了摇头,“我不累,我们继续走吧!姊姊迟到就不好了。”
虽然她的脚很痛,但姊姊的工作更重要,这半年多的苦日子,让她深深了解到钱的重要性。
姊姊已经够辛苦,她不能再造成姊姊的负担。
罗如芳想了想,叹道:“也是。”
听从前住在她们隔壁的黄妈妈说,这次工作能拿到的薪水很不错,她身上现在不到三百块,希望能藉这次打工,多赚点钱。
姊妹俩又走了好阵子的路,才终于走到黄妈妈告诉罗如芳的工作地点。
“姊,这个花园好美喔!”罗如希从没见过这般的美景,忍不住惊呼,“好多好多漂亮的花。”
“这里是墓园。”罗如芳低声道。
而且还是有钱人的墓园,她在心中补上一句。
看着那一丛丛争妍斗艳的花朵,也难怪妹妹无法将这美丽的花园跟埋葬往生者的墓地联想在一起,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以难想象。
“墓园?”罗如希迷惘的瞧向比自己高了半颗头的姊姊,眼睛睁得圆圆的,“跟爸爸妈妈睡着的地方一样吗?”
其实依她的年纪,早明白死亡的意义,但她们姊妹始终不愿把父母已永远离开她们的事实说出口。
“是啊!”罗如芳点点头,忆及半年多前因为车祸过世的父母,有些鼻酸。
“爸爸妈妈睡觉的地方,跟这漂亮花园差好多喔!”罗如希喃喃的道:“这里是很有钱很有钱的人才买得起,对不对?”
罗如芳看了妹妹一眼。如希才多大啊!便对金钱有着超乎她所能理解的执着,让她觉得好心疼。
但她没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承诺也无法给,这样的日子,也许还得过五年、十年,直到她有能力找到一份能让两人安稳过活的正职。
“啊,姊姊该去工作了。”罗如芳拿出口袋中那表带早已断掉的手表看了看,发现时间有点急迫了。
今天是杨氏二老板出殡的日子。
说到杨氏,那可是台湾传统产业界的龙头哪!由杨家三兄共同打拚创立的,这回二老板过世,排场弄得极大,因此得找许多临时工帮忙。
她张望了下,便将妹妹拉到靠近厨房的花园一角,那儿有树荫,而且自厨房的窗户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里。
“如希,妳在这儿等一会可以吗?姊姊要先去找黄太太。”罗如芳对着妹妹交代道。
她口中的黄太太是黄妈妈的妯娌,也是负责这次丧礼来生宴事宜的人。
罗如希乖巧的点点头。“姊姊妳去吧,我没问题。”
“千万别到处乱跑,知道吗?”罗如芳有些不放心的嘱咐。
“我知道,还有不要跟陌生人讲话。”罗如希眨了眨眼。姊姊的叮咛她听到都会背啦!
“知道就好。”罗如芳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那姊姊先去忙了,等等再出来找妳。”
“好,姊姊小心。”罗如希朝她挥了挥小手。
瞧着妹妹可爱的笑容,罗如芳便觉得自己又有了动力。照顾才八岁的妹妹虽然很辛苦,但也是最甜蜜的负荷。
她问了下工作人员,很快便找到正指挥众人做事的黄太太。与胖胖和气的黄妈妈不同,她给人有些刻薄的感觉。
“妳就是阿琴介绍来的女孩?”黄太太冷冷的将她自头至脚打量了遍。
“是,您好,我是黄妈妈介绍来的,我叫罗如芳。”尽管对方态度不善,她仍有礼的回道。
“怎么这么晚才来?不晓得厨房的工作要早点开始吗?”黄太太结婚多年,始终没能为夫家生下一男半女,因此对于那生了两个男孩的妯娌总有些妒嫉之心,自然也不愿善待她介绍来的人。
何况眼前这女孩如此瘦小,看了就惹人生厌。
罗如芳吓了一跳,“对不起,因为黄妈妈跟我说十点半之前到就可以了……”
“阿琴就是会给我找麻烦。”黄太太啐道:“瞧妳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年纪又小,能做什么事?”
“能的,我什么都能做。”她忙道:“我做过很多工作,也很有力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黄太太瞪着她,显然不怎么相信。
但厨房就要开始忙了,此刻再找人也来不及,她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们,最后只好不耐的挥挥手,“那妳先来刷锅子吧!中午要煮的菜很多,炒菜的大锅子要洗干净,那些交给妳负责。”
罗如芳顺着黄太太指的方向,看到一个个大得都快可以将妹妹装进去的锅子,不由得瞪大眼。
不过,尽管有些惊吓,她仍连连点头,“没、没问题,我一定会清洗干净的。”
两千元的工资呢!说什么她也一定得赚到。
“最好是这样,我会盯着妳的。”黄太太哼了哼。
“我会努力的。”她急急保证,就怕对方反悔不让她做了。
“快去做,要是让我发现妳做不好,妳就不用工作,直接回家吧!”
罗如芳走到锅子旁,忽觉有些不放心,特地偷瞄了眼妹妹所在的方向。没想到妹妹也正瞧着她,见她转头,还朝她眨了眨眼,安静的独自坐在大树下。
她稍稍安了心,拿起一旁的钢刷,刷起那些刚炒过菜的大锅子。
只是,越近中午,太阳越是折腾人,连水龙头中流出的水都是烫的。
厨房是炒菜的地方,温度特别高,她才工作没多久,便觉热得有些难受,而且那些锅子刚拿来时都还是热的,不一会手上就多出许多烫伤的痕迹。
她个头小,锅子又大又重,提久了总是吃力。每刷完一个,便得将干净的锅子捧到炉上,好让厨师继续煮下一道菜,过没多久,她的一双手就又酸又麻。
罗如芳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这阵子以来又总是有一餐没一餐的,哪来这么多的力气?待相同的步骤重复十多次后,她几乎已经提不动锅子了。
可黄太太三不五时便朝她投来凌厉的眼神,像是想从她身上挑出什么毛病,令她全身紧绷,丝毫不敢松懈。
“哎呀!”忽然,黄太太一阵惊呼,“尧修少爷,您怎么会跑来了呢?厨房里又乱又热,您还是快出去吧!”
她尖锐的嗓音即使在嘈杂的厨房中也极为清晰,罗如芳轻易听出藏在其中的愉悦和讨好。
是什么样的“少爷”,能够让那不甚友善的黄太太以这种语调说话?
虽然对于黄太太口中的那位少爷感到好奇,她却没敢抬头偷看,仅是认真的做着份内的工作。
她可不想让黄太太捉到她的任何把柄扣她薪水。
一阵模糊不清的男声响起,大概便是那位尧修少爷吧!他似乎说了什么,让黄太太笑得阖不拢嘴。
罗如芳一心急着将事情做完,也就不再多加理会其它事。
好不容易将手中的锅子刷干净,她用力提起锅子朝厨师走去。
然而由于她实在使不出力,走没几步,纤瘦的手便再也撑不住那大锅的重量,一个踉跄,将锅子重重摔在地上。
“匡”的好大一声,所有人都转头朝她看来,当然,其中包括了黄太太。
罗如芳惊骇的抬起头,看到她脸色铁青的望着自己。
“妳在做什么?”黄太太厉声道。
“对不起!”她慌张的道歉,“我、我马上捡起来。”
她弯腰准备拿起锅子,但已经没力的双手抖呀抖的,怎么也提不起锅子。
她不能失去这份薪水啊!
“慢吞吞的还在磨蹭什么?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啊!”黄太太怒道,气冲冲的朝她走来,“妳别做了!现在就走。”
真是的,居然在尧修少爷面前给她找麻烦!
罗如芳呆了呆,“请等一下,黄太太……”
“早知道就不该听信阿琴的话,这儿可不是让小女生玩办家家酒的地方!”黄太太气呼呼的骂道:“我不想再见到妳了,妳快走!”
“黄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
“怎么啦,佩玲阿姨?”一道好听的声音打断她的话,“不过就是不小心摔了东西而已,别为这点小事生气嘛!”
发现说话的居然是那位跟着黄太太一起走过来的尧修少爷,罗如芳不禁好奇的多瞧了他一眼。
他年纪大概十八、九岁,样貌很好看,可那穿着打扮和他的气质却非常不搭。
这并不是说他穿了什么奇装异服,事实上他也不过就是穿了件白衬衫加西装长裤。
然而,他的衬衫却是一半塞在裤中一半拉了出来,扣子也只草草扣了中间三四颗,长袖被他卷至肘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手还拿着快吃完的冰淇淋甜筒。
虽然像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完全无损于他的俊美的外貌,可她就是觉得跟他的人一点都不合。
“哎,尧修少爷,这是二老爷的丧礼哪!既然老爷已让我全盘负责,可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的。”少爷都开金口了,黄太太哪里还敢生气,脸上早堆满笑容。“这孩子瘦巴巴的,什么事也做不好,当初若不是看在一个亲戚的面子上,我压根不想用她。”
“黄太太,拜托让我继续做,我很缺这笔钱啊!”尽管不喜欢她的刻薄,但此刻有求于人,罗如芳哀求道。
若是拿不到这份薪水,她饿个几餐就算了,可妹妹该怎么办?
“这丫头,还在嚷什么?”望向她时,黄太太又恢复嫌恶的模样,“听不懂人话吗?我叫妳快点走!”
罗如芳紧咬着唇,内心翻涌着熊熊怒火与难堪,偏偏这笔钱她又非拿到不可,因此只能捺下委屈与怒意,小手绞紧衣角,不发一语。
“佩玲阿姨,别这样嘛!瞧她小小年纪就得出来工作,想必家境一定不好,今天是二叔的忌日,阿姨妳就当作做好事,给她简单一点的工作,做完照发薪水给她就是了呀!”杨尧修将最后一口甜筒丢入嘴中,笑着揽上黄太太的肩。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罗如芳似乎看到黄太太因为他的举动而脸红了。
“少爷,你怎么总是这么善良……”黄太太居然对他露出小女儿般的害羞神情。
“哪有什么善良,还要麻烦佩玲阿姨多多费心呢!”他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
“真是,每回都来吃你佩玲阿姨的豆腐。”黄太太虽这么说,却一点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看来不依你不成了。”
她转头望向愣着的罗如芳,脸色又沉了下来,“妳去刷其它锅子,阿和,你手边的工作先搁下,把这丫头洗好的锅子拿去给厨子。”
“喔,好。”被唤做阿和的小伙子点点头。
“谢谢……”罗如芳急急表示,“谢谢黄太太,我会努力工作的。”
“甭谢我了,要谢便谢尧修少爷吧!”黄太太哼了哼。
“谢谢尧修少爷。”她朝他鞠了鞠躬,发自内心感激他替自己说话,“我……马上回去工作。”说着便要转身走开。
“等等。”他忽然开口道。
她疑惑的回过头。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罗如芳呆了下,直觉看了看一旁的黄太太。
“少爷要妳过去就过去吧!”黄太太不耐的道。
她只得走了过去。
不等她慢吞吞的过来,杨尧修直接走上前,一把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
“少、少爷?”罗如芳吓了一跳,急着想把手收回来,“你、你怎么……我的手很脏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瞪着她纤弱手臂上的红痕水泡。
“啊?”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噢,这是不小心烫伤的,过几天就会好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的手,而当他靠她靠得如此近时,她的心跳竟怦怦怦跳得好快。
杨尧修瞪着那双明明还年轻,却早已伤痕累累的手,新的、旧的伤口布满整条手臂,那诉说着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不安的看着他变幻的神色,小心的开口,“尧修少爷,可以请你放……”
“去上药。”
“啊?”
“妳这样还想做什么工作?快去上药。”那些伤口越看越碍眼。
“呃,可是……”
这回他不等她将话说完,直接拉了人便走。
“啊!”当沾了药水的棉花重重划过手上的伤口,罗如芳疼得痛呼。
“原来妳也知道痛?”杨尧修挑了挑眉,继续在其它的伤口上药,“我还以为妳手上这么多伤,早就没感觉了。”
那是因为你太用力了啦!
哪有人上个药这么粗鲁的?罗如芳在心中嘀咕着,却没胆说出口。
她的薪水还没着落呢!可不能现在就得罪这位少爷。
“好了,还有哪里有伤口没处理的?”他看着自己的杰作,显然很满意。
“这样就够了……”她无奈的道,没去抗议他把她原本就不够白的手臂染上一片片深褐色的药水,比先前更恐怖。
坐在这部高级轿车里,实在令她浑身不对劲。
一开始他拖她上车时,她还错愕不已,怀疑他是想把她载到哪去毁尸灭迹之类,后来才知道原来车里备有简易急救箱,他将她拉上车,便拿出急救箱,二话不说替她上起药来。
奇怪的是,他也不找其它人来替她处理伤口,坚持亲自替她上药。
“药上完后应该还要包扎吧?”杨尧修从车子后座椅垫下取出另一盒急救箱,里面装满大块的纱布和绷带。
从来都是别人为他服务,难得有他替人上药的机会呢!
在他的认知里,女孩子应该都要是娇柔依人、粉嫩可爱的,她两条胳臂伤成这样,怎么看怎么碍眼,所以他才会忍不住捉她来擦药。
“等一下!”罗如芳愣了好几秒后才回神,“我等等还要回厨房工作,包成这样纱布会浸湿的。”
“对喔!”他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仍没有放开她。
她看着他捉着自己的大掌。
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看起来很漂亮,相较之下,她伤痕累累的手便显得丑极了。
那让她体会到,他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他是杨家的少爷,一出生便高高在上,不愁吃穿;而她却连国中都没毕业,这辈子无论再努力,也只能在中低下阶层打滚。
“谢谢你,不过我该走了,再不回去黄太太会生气的。”她轻轻抽回手。
没想到她才要开车门,一条长臂忽地越过她,按住车门把手。
“妳若回去工作,刚上的药会被洗掉吧?”他瞪着她,皱眉道。
好歹这是他第一次帮人上药耶!可不想才擦没十分钟就被水冲得一乾二净。
她被他突兀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脸无法克制的红了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得回去工作呀!”
杨尧修专注的凝视着她,没说话。
本来只是想阻止她下车的,但当跟她靠得这么近时,他才发现,她的年纪其实很轻。那长睫下的黑瞳中,藏着遮掩不住的惊慌,粉嫩的唇微张,却大气也不敢吐一口。
那模样,怎么看都仅是个小女孩,只是先前她都表现得很沉稳,让人不由得将她视为大人。
“妳几岁?”他忍不住问道。
她看起来好瘦小,就算说她是小学生,他应该也不会太意外。
“啊?”
“妳今年几岁了?”他又问了遍。
“十、十三。”她结巴。
“十三啊……”他喃喃的道:“十三岁就要出来工作吗?”
他很难想象那样的生活。
别说十三岁了,他就算到了三十岁,也不需要像她这般为生活苦恼。
因为他是杨家第二代嫡长子,他老爸的钱多到他糜烂个几辈子也败不完,他根本不必努力。
她垂下头,躲开他那令人心慌的视线,“我需要钱。”
“原来是缺钱啊……”缺钱这名词,离他的世界实在太遥远了。
或许是基于好奇,他开始仔细端详她。
平心而论,她长得……真的不算漂亮。
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皮肤也不白,虽然长如羽扇般的睫毛,为这张小脸蛋加了些分,但整体说来,别说跟他交过的那几打美丽的女朋友相比了,她甚至还不到及格的分数。
可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个女孩子,而他对女性一向温柔体贴。
罗如芳蹙起眉,不喜欢他的语气。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命的。”她暂时忘了他是主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临时工,音调上扬了几分。“这世界上有太多人,拚死拚活的工作,却连糊口都有困难,我们为生活辛苦的忙碌,不是你这种大少爷能够明白的。”
气呼呼的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放肆,心中不觉一惊。
她平时明明就很低声下气的呀!为了钱、为了妹妹,她什么都能忍。可为何面对这能决定她是否领得到薪水的人时,她居然管不住自个儿的嘴?
她怯怯的观察他的表情,生怕他老大一个不悦,就叫她不用工作直接回家。
她想说些什么替自己辩解,但又不认为刚有说错,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只好倔强的抿紧唇,不发一语。
而在她说了那些话后,有好阵子,他只是望着她,没说话。
就在她快受不了这窒人的沉闷时,他才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
“干么?有、有什么好笑的?”她瞪着他,被他笑得心慌意乱。
“真是太好玩了,妳是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的人。”他边笑边道,彷佛觉得她很有趣。
听他语气似乎没有恼怒,罗如芳才稍稍安了心,而在发觉他并不难相处后,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那是因为你身边的人都跟你一样。”她不客气的指出。
他的朋友肯定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就算不用工作也可以吃喝玩乐一辈子,自然不会理解平常人为钱奔走的辛劳。
“或许吧!”他耸耸肩。
生长在杨家非他所愿,为此他也付出过旁人无法想象的代价,所以他不认为自己便该觉得心虚或同情他人。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
“我、我要回去工作了。”见他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嗫嚅道。
她小心的避过他的身子,开门准备下车。
“等等。”他忽然又开口。
她回头看着他。
“你今天回去休息吧!别工作了。”同不同情是一回事,可他见不得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吃那么多苦呀!
“可是我很需要那笔钱。”罗如芳皱起眉,有点怕他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让她丢了打工的机会。
“你都说我很好命了,那点钱我还放在心上吗?”他摸了摸口袋,本想掏皮夹抽出几张钞票给她,却临时想起自己的皮夹不晓得扔哪去了。
“我不要你的钱。”罗如芳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也是有尊严的好吗?这种类似施舍的行径,她无法接受。
“就当我雇用你总行了吧?”唔,真的找不到皮夹,算了。
他随手将套在中指上的戒指拔下,塞进她手中,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又从车上的日历上撕下一小截白纸,写了一串手机号码。
“这是什么?”她呆呆的看着他的举动。
“等你的伤好了,打这支号码给我,我雇用你。”他简单的说明,“我现在身上没现金,那戒指拿去卖应该可以卖个几万块,就当先让你预支好了。”
反正那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痛不痒。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困惑的瞧着他,心中悄悄渗进一股暖流。
不是只塞钱给她而已,他要给她工作呢!那份体贴,很难让人不感动。
父母生前并不富裕,又没有亲戚,认识的朋友就算同情她们姐妹,也很难给予太多的帮助。
她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自父母过世后,一方面得维持生活,一方面又得照顾年幼的妹妹,那些辛苦和委屈,是旁人很难体会的。
“为什么帮你?”杨尧修奇怪的回望她,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莫名其妙,“谁会舍得见到像你这样的女孩,把自己弄得又累又伤?”
他轻浮惯了,纵使对眼前这个貌不惊人又瘦又小的女孩子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仍是眼也不眨的讲出这些话来。
只是他习以为常的事,对罗如芳可一点都不习惯。
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小脸不禁涨得通红,一颗心也因为他的话跳得飞快。
一个才初次碰面的人,竟心疼她的遭遇,并要帮她?
“你……真的会舍不得?”她不觉傻傻的问道。
跟他比起来,她还太小太青涩。
虽然这半年多来,为了负担家计,逼得她不得不学会很多事,但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她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他不过是以柔柔的目光瞧着她,再说些动听的话,便足以迷惑她的心神,教她悄悄将心落在他身上——尽管那并非他的本意。
“当然啊!”唔,他忽然发现,她害羞脸红的样子……终于有比较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了耶!“所以呢,你还是快点把这双手养回原本漂亮的模样再来找我,我想看到你健康可爱的样子,懂吗?”
“喔。”她垂下头,感觉双颊烫得可以。
他居然说还想再见到她呢……
“记得,要等伤好才来,我到时会检查,嗯?”他还不忘叮咛,浑然不觉自己的过分体贴有什么不对。
“我知道了……”她红着脸,小声道。
就在那天,她单纯的心灵,偷偷进驻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