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掉出巢的雏儿?
莫不是他年少时随父帅拜访鹰族,与她一块儿从苍峰上带走的那头雏鹰?
他心中兀自琢磨,听夏札娜敛了笑意又道——
“苍鹰将大阳带到牧场时,她根本毫无知觉,整个昏迷不醒,然后是一脸残妆,半身赤裸,后来仔细瞧过,见腿间痕迹明显,才知连身子也给出去……当时以为她那手三脚猫功夫的香魂术是使在仇人身上,为了手刃仇人,命不要,身子也不要,却不知香魂种在别处了,且还种得挺甘心情愿。”叹气。“瞧,这些年真是白替咱们家大阳心疼了不是?”
聂行俨这会儿脸色不是红,而是黑到底。
抿唇调息,他不理对方调侃语气,冷言问——
“她不认自己是鹰族三公主,又是为何?”
夏札娜替榻上安眠的人儿掖了掖被子,道:“她没不承认,至少不是故意不认,是内心仍迷惘,陷在迷障中进退失据。”
他蹙眉。“说清楚。”
“大阳昏迷整整大半年才醒转,刚醒来时完全认不得人,两眼还半盲,瞧不清楚东西。她并非失忆,而是不肯记住、不愿去想,目力也非真正受损,主要是心神耗损过头了才致如此,但那使得乱七八糟的香魂既然渡去,又仔细将养,她醒来后一个月不到,眼睛慢慢也就复明。”一顿,语调徐静——
“大阳底子本来就好,身体状况恢复得甚快,但脑子里的东西是在天养牧场里又待了一年多后,才一点一滴拾回来的。记起了,也顺道掩藏,不去揭那道口子,她就是在五戟岭下这片草原简单过活的夏舒阳,不是什么三公主,更不是什么苍鹰之魂护佑而生的鹰主。”
聂行俨心一凛,眉眼更凌厉。“她背上的展翼红印之所以不见,与此有关?”
夏札娜嘴角微勾,点点头。“也许吧。俗话说相由心生,而既已从本心当中抛却,那皮相随之改变也是自然。”
……小哥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
我想,苍鹰大神没选中谁的……
什么神选护佑,都没有的……
……姊姊们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鹰翅的胎印,大伙儿全走了,却不肯捎上我……
当年地底洞的雪峰上,她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她的真心本音。
所以仅是个胎记罢了,那不再代表什么,更无任何寓意。
她从当中醒悟,苍鹰大神从没眷顾谁,又或者在这寰宇全界中,根本无神。
“但,最终是那头大鹰救走她。当时那般势态,要想将她这个混帐逮上来,也只有大鹰能办成。”他推敲着,沉吟般低语。
“俨帅说什么?”没听清楚,只觉得像骂人了。
他看向霸占了他的榻、他的枕子与被子的混帐姑娘,瞳底幽光轻掠。“舒夫人想错了。有些东西深植神魂、连成血肉,要想从本心抛却,不能够。”
即便信仰动摇,意志土崩瓦解,天赋这玩意儿确实是上天神授,那是与生俱来的本心,或者能掩藏,但绝无法除却剥离。
毕竟,苍峰神地的大鹰只听鹰主召唤。
只听她本心的召唤。
第6章(2)
往雪峰底下躺坠时,让她也尝了次潇洒如风轻飘飘的滋味。
满头长发往上张扬飞舞,覆着脸与身,仿佛生出墨羽,化成大鹰。
忽而想笑。
若变成大鹰,此时此刻肯定也是一头折了翅的,岂能像她的那头猛禽,千山万水又万水千山,遨游过层层叠叠的丰饶与寒芜。
“丽扬——混帐!混帐啊——”
那震怒的叫唤和骂声冲破云雾与山岚,直直追下断壁深崖。
她天灵仿佛开破,寸心涌入滂沛的情,这情包含无数,感激的、倾醉的、细细初开的、淡淡怅惘的,以及好多好多的喜欢……
小哥哥啊……
倘有来世,我再把自个儿结定给你,好好的,许给你……
我要嫁你,当你媳妇儿,为你生儿育女,天天让你开心快活,好不?
身躯在坠进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蚀肉侵骨的寒气,冷意肆无忌惮钻进肤孔中,强风一阵狂过一阵,打得浑身作痛。
背部终于触水,激得水荡波扬,还不及感领那份切肤般的剧疼,身子突然高悬而起,她双手紧贴身侧,好一会儿才觉被束缚得不能动弹。
已准备入梦的眸子下意识张开。
目力未复原,张开眸,只觉眼珠也浸在冷雾与山岚中,冰凉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胧当中,一双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动,她在大翼的阴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紧紧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没紧到弄痛她,却也令她牢牢抵着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鹰来了。
鹰能抓起较自身沉上五、六倍的猎物高飞。
这头大鹰双爪一扣,随便都能逮起一头牛马大畜,她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鹰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么。
只是……她怎么来了?
是她唤他来的吗?怎会?怎会……
她想跟亲人们在一块儿,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们,还有好多亲朋好友,说不定大姊肚子里的娃娃也出世了,她能见着,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娃娃一块儿玩……她想……想去亲人们都在的地方这世上,岂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丽扬——你混帐——混帐啊——啊啊啊啊啊——”
热潮从眼角溢出,她听到小哥哥愤恨无比的怒吼,霎时间尝到剜心般的疼痛。小哥哥伤心了吗?
她令他那样、那样生气。她伤着他了,是吗?
“……老大,我做错了吗?”她唤着大鹰,低语呢喃。
那幕黑影只顾着鼓振双翅,而风声猎猎,完全散去她的话音。
她最后却还是笑了。“不管错没错,到底……是我欺负他,欠下的,下辈子还,都想好的,你……你来干么呢?”叹气。“你不该来……”
她合睫,神识随风,将所有的所有挡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觉,老大将带她往哪儿去,全随它老大开心了。
待醒来,许就能瞧见爹娘和姊姊们。
又或者再醒来,她会变成另一个人,无牵无挂无羁绊,恣意潇洒的活着……
关于翅影和鹰爪的梦,已许久不作。
夏舒阳蓦地醒来,身子还留有梦中余劲,仿佛仍被擒拿着,飞掠过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额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这个榻子和被窝不是她的地盘,她是鸠占鹊巢了,但……很好。她喜欢。
继续蛰伏不动,竖起耳朵再细细开了道眼缝偷觑,这座大帐的主人正跟三名将领交代军务,从她这方瞧去,恰可窥见他峻厉却漂亮的侧颜轮廓,剑眉飞扬、目色深沉,鼻梁挺得不像话,人中下的唇瓣一动又一动地轻掀,那感觉柔软得令人想叹息,然后是尖尖的下颚,还有……欸,连喉结都这么好看呵……
脸热呼呼,心口也温烫,她悄悄将脸埋在暖窝里,内心发痴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着榻脚。
“醒了就起来。”男人语气淡淡,命令意味却浓,老早发现她在装睡偷觑似。
夏舒阳慢吞吞抬头,一见他就笑,随即往他身后瞄了一通。
“原来那三位威武好汉已经离开啦!欸,我这不是见俨帅正跟属下谈正经事,什么驻防分布又宿营警戒的,怕这一起身要搅了各位,让你们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着不动,乖得可以。”
聂行俨忍住想捏碎她的冲动。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个时辰,醒来还是在满男儿汉的北境军大营里,到底谁该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