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顿时变成不肯归。
末了,老王妃好整以暇地拿出香帕替她拭泪擦鼻子,举措当真轻柔舒慢,整得她都怔怔然,张口无语。
隐约……像似许久许久前,阿娘曾待她的那样……
在她年幼时,若饿了、痛了,或被阿爹罚惨了,躲进娘亲怀里,阿娘抚在她脸上、肤上的感觉,就是那样,温柔温暖到令她眷恋不已,两眼潮湿。
泪还是止不住地坠下,老王妃叹气,问她怎又哭了?
可这次掉的泪不是没脸没皮的浮夸乱闹,是再真心不过。
是真心的。
她兀自掉泪,一迳儿地瞅着老王妃,然后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边哭边咧开嘴,哭得泪如珍珠,笑得素齿发亮。
也许是贪得这份温柔温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无忧无虑、成天只晓得闯祸的年纪,老王妃坚决不肯归,她竟也就随长辈心意,一路带着老王妃往北,边走边逛边玩,直到发觉有人追踪,终才收起玩兴,认真想着要把老王妃送回北定王府的事宜。
此事还须托风云客栈的好手相帮,确保万无一失方可。
但问题是,老王妃依然不肯归,言道要到北境走走,想看看令北定王府聂氏两代投注心力、全力护守的地方,究竟是何景象。
劝不回,送不回,丽扬却觉能够明白老王妃的心境……丈夫与爱子长年不在身边,就为着北境这块土地,面对大敌,寸土不让。
……会想亲眼看看的,如若她是老王妃,定会想着有朝一日要踏上那处所在,挚亲的亲人倾尽心力守护的所在。
所以她毅然决然,带着老王妃继续北行。
即便这么做实不明智,于她而言,非做不可,痛快畅怀。
然,就在赶往天养牧场关内货栈,即将与小贤妹子和泰里会合的前一日,她们被紧盯上了。
很糟,甩脱不掉!
他大爷的,究竟什么来头?!
当对方的一小支人马在她们下榻的小客栈骤然现身,她将老王妃推上土炕,自个儿横着长刀与韧鞭挡在榻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当真乱作一团闹得七荤八素,幸得交手不过几招,对方喊出北境那位大将军王爷的名号,才令她陡然停手。
是聂行俨的人马啊……
也是。她暗暗思忖着,他家阿娘久久不归,即便知晓是在她手上,也定要派人追查的。
所以,欸,被逮住了。
而她竟微微慌惧起来,且越来越怕,揉颊揉眼又挠额挠颈,有种近君情怯的情怀,就默默想着,可不可以把娘亲还回给他便好?
让她跑了吧!
她既已把“宝贝儿”双手奉还,总可以……可以跑掉啊……
在北境大捷之后的第五天,终于传来逮到人的消息。
终于。
据属下报来的消息,听闻那枚绝世混蛋归回老王妃后,还想寻机会逃跑!聂行俨冷笑到颊面都要发僵,不亲自走这一趟真要对不住自己,他倒要亲眼看
看,她把他家柔弱纤细的娘亲折腾成什么模样?!
还有她……她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
只是当他策马从前方大营赶回大军屯堡,回到他在北境的简朴住所,他绝绝对对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光景——
他那位出身帝京世家大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的娘亲大人,如今竟连驯鹰之技也学上一点皮毛……不!瞧来不是皮毛而已,还挺有模有样。
有一位绝世独有的大里手在旁指点,这门鹰族绝技怎可能不上手?!
“涓伯母,这样,要像这样。”丽扬调整了下老王妃胳臂摆出的高度。
姑娘家今日难得着裙装,没办法,自从带着老王妃一块儿混,老王妃见着喜欢的玩意儿就买来相送,裙装尤其多。丽扬就想,既是长者精心挑选所赠,她总得尽心捧场,所以近来穿裙子的时候多了去。
“这头小鹰挺沉啊。”老王妃套着厚牛皮手套的小臂上停着一头白羽黑纹的海东青,胳臂举起的高度被调过后,瞬间不那么吃力,再稍稍挺背一站,真有那么点草原来去、放鹰出来玩耍的神气。
丽扬笑道:“它是小型的猛禽,可不是小鹰,已经成年了,它脚爪上的勾爪比任何鹰隼还要锐利刚硬,体型小,飞速却极惊人,且能瞬间改变方向,涓伯母可别小瞧它。”
“没敢小瞧啊,只是跟你那头庞然大物般的大鹰相较,它是袖珍不少,所以才称它小鹰。觉得与它甚是投缘,这一路上总看到它的身影,之前都试过那么多回,本以为不可能的,岂知今儿个它竟肯飞来停我臂上,我可欢喜了。”
“涓伯母有了自个儿的鹰儿,跟鹰儿多亲近之后,咱俩找个时候一块儿放鹰去!这事交给我搞定,包您毕生难忘,试过还想再试,一试不可收拾,我可是知道不少骑马放鹰的好所在呢,有些秘境中的秘境,不是识途老马绝对寻不到的,您一定会……”话唠症小发作,丽扬说得正欢,忽然发觉这座将军宅第的大前院上,仿佛有股风呼来啸去,吹得她脊柱微麻泛凉。
暗叹口气,她慢吞吞侧目去看。
大门守卫不知何时已退到两侧,压低腰间配刀垂首作礼。
大将军王爷杵在那儿不进亦不退,面上不敢置信,眉飞目凛。
他这态势瞧起来像是……想骂人,骂不出,想一掌拍死谁,娘亲大人在上,不敢轻易动粗似。
“俨儿!”老王妃欢喜高呼,小臂上的海东青略受惊吓,突然振翅飞走。“欸,留下来见见我儿,别急着走啊——”
聂行俨终于动作,踏下小阶迎将过来,然,听到娘亲对那头已飞远的鹰隼这么说,脸都绿了,额角微微抽跳。
他家阿娘像被带得非常之偏,不知不觉被淘出另一面,他从未见过的那一面。
“娘亲。”他双膝跪下。“累得娘亲吃苦受惊,孩儿大不孝。”
“你这孩子……欸,快起来。”老王妃笑着,探手拉聂行俨臂膀。
聂行俨不敢任娘亲使力,自然听话站起。
立定,他眼角往旁一瞥,见一道身影缩肩弓背,正鬼鬼祟祟往后悄挪,自以为能退得无声无息不惊动谁一般。
见他目光飘移,尽管隐忍未发,老王妃看在眼里岂有不明白的,遂笑道——
“娘没吃苦也没怎么受惊吓,倒是撞见不少好玩的事儿,可比镇日管着王府里的事有趣多了,这一切全赖大阳姑娘相帮,大阳姑娘她……咦?欸欸,大阳啊,你这是走哪儿去?”
被喊住,已退到好几步外的人儿垂首暗叹。
丽扬不得不硬着头皮转回,抬起脸,冲着他们母子俩笑呵呵——
“老王妃与俨帅许久未见,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在这儿可就扎眼啦,自当退远些,那个……我去喂马,对!喂马去!俨帅的红鬃驹跟我家大黑也是许久不见,我去找它们,也跟红鬃驹聊个天、说说话,你们忙,别理会我。”说着,脚步又想往后退。
她是仗着老王妃在此,有他家娘亲当她靠山,他动她不得,所以又满嘴浑话、笑得没心没肺,打算将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痛快甘心吗?!
聂行俨悄悄攥紧拳头,神色冷峻得可以。
儿女心头一块肉,老王妃到底心疼儿子,边拆着手上厚牛皮手套,边道——“大阳姑娘,你过来帮我瞅瞅,这手套的牛皮线像绑了死结,这结是你系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