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说出这番话时,眸光悠远,神态愉悦,仿佛长久以来的梦如今成真,满足之余又有些不敢轻信一般……这令他内心孺慕与歉疚之情并生,想起自己十二岁始便追随父帅身侧,不能承欢母亲大人膝下,北定王府护卫与仆婢虽多,在娘亲眼里,想来还是凄清吧。
正为此因,他希望娘亲留在北境时,自己能陪伴在侧。
接下来的春夏时候是北境最美、最暖和的时节,待娘亲好好体会过,他再亲送她回帝京……这是他的如意算盘,但事与愿违,光想着陀离将遣使求和、大军重整布防等等,桩桩件件横在面前,岂能允他得空!
他家阿娘最后笑着又道——
“我这把老骨头,我心里清楚得很,到底是被南边的水养出来的,尽管好奇北境种种,这儿的风吹着着实太冷,水也着实太寒……咱就乘机四处走走看看逛逛,最终还是想回帝京的,我儿不必担忧为娘,有大阳在呢,大阳说要带我放鹰,还说要替我挑一头温驯小马练骑,大阳说啊,你们北境茶马司都把剽悍大马挑走,瞧不起个儿小的马匹,人家小个儿有小个儿的好处,大阳就说了,娘这身长骑小马恰当,不怕被马压过气势,大阳还说”
总之就是大阳长又大阳短的,娘亲满口尽是“大阳”,令他这个身为爱子、长子又是独子的汉子,听着心里微微呛酸,竟还吃味了。
在启程欲返回前方大营的那一日清晨,他已整装待发,榻上的人儿拥被坐起,见他就在榻边,她眨眨阵咧笑,一脸朦胧。
他手痒,探去轻掐她嫩脸,道——
“你说你肯乖,别忘了承诺。”
“……噢。”点头,揉揉眼睛。
“我把娘交给你了,娘说有大阳媳妇儿在,不必我担心。”一顿,改捏她润洁下巴。“可我怎觉得有你在,才得仔细担心。”
“不担心!才不担心!有大阳媳妇儿在,自然安心哪!”
他把娘亲托付出去,受他托付的她眉开眼笑,只差没跳起来手舞足蹈,就因老人家认可的那一句“大阳媳妇儿”。
之后拜别娘亲,翻身上马时,他胸中仍直窜笑气,费了好大功夫才在属下们面前绷住脸皮。
不过虽说放她自在,他仍遣手下暗地里轮番照应,自然也有盯梢意味。
之后大半个月过去,关于陀离求和、议和的处置进到最后收尾之关,北境军也已分批从五戟岭回撤,北线布防重整,几件大事算已底定。
而他大忙之际,屡屡接到手下来报,所报内容当真五花八门、花样百出,尽是他家娘亲被那不肖媳妇儿领着一块儿胡天胡地的事儿。
之前待在大军屯时似乎还好,挺收敛的,然一旦人被她丽扬三公主带进她自家地盘,事情便开始走偏,越走越偏,若不是往北边群山与西北高原得花上几日,且须穿过陀离之地,她真会带他家阿娘回谷村,又或者走一趟西北高原的鹰族旧地,寻找苍鹰栖息的所在。
但今日手下禀报完了,却道——
“还是大阳姑娘本事,属下随便一算,老王妃光昨儿个就哈哈大笑了三场,露齿笑开有六、七次,整日嘴角像一直轻翘着,就没见放下过。”
跟鹰族三公主混在一块儿、混作一气,确实不是被气昏就是大乐……他家阿娘看来是后者,而他……都快被那家伙磨到没脾气。
坐在军中大帐,两手把玩陀离求和书的大将军王爷突然丢下那厚厚一本玩意儿,决定暂时不想再花心神琢磨这些无聊事。
适才听手下道,娘亲与她今日拉了批马大畜往大军屯堡去,是要交给官方的货,跑了这趟官方的牙口买卖,晚上应该是会回大军屯的将军府歇下,他此时快马回去,也能赶上与她俩一块儿晚膳。
心动不已,他起身,掀开大帐帘子。
“咦?俨帅……王爷……您是去哪儿啊?”手下愣在原地很莫名。
大将军王爷头也不回道:“本王找乐子去!”
丽扬前几日从天养牧场放出当时从谷村带出的信鸽,信中简略交代自身与泰里近况,亦将战事结果告知,再问起族中等等事务。
信鸽昨儿个又飞回她手中,只是当小小身子落入她怀里时,抖得着实厉害了些,实在可怜。
她只得无奈扬眉,朝盘旋在头顶上的大鹰摇头叹气,弄不懂她家老大何时迷上这等古怪趣味,就爱跟着信鸽飞,美其名是护着鸽子一路来去,事实是信鸽给吓得几天飞程立时缩短一半。
信鸽带来谷村族人一切安好的消息,也提到春夏之交的农务与畜牧,耆老们竟还特意交代,鹰主虽已结定,当时情势不容操办可以理解,如今既寻回族中,怎么都得在族里办一场。
耆老们要她带男人回去。
她亦想啊。她会那么做的,只是眼下得缓缓。
接到谷村族中捎来的消息,她心头是定了些,这些天大笑开怀,即便干爹把她抓去大哭一通,说小贤妹子似乎思春,逼她明查暗访去把某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抓出来,尽管她觉得那只兔崽子很可能是泰里,尽管干爹咬牙切齿等着把人大卸八块的模样会吓哭小孩,她心情依然甚好啊甚好。
然后是老王妃,九成九是因长年困在礼教的框框里,突然鸟儿放出笼了,再遇上她这只不怕闹翻天、只怕闹不翻的,老王妃本性流露,老人家的匪气还是斯文带礼的,跟她大阳姑娘直来直往的路数不太同,但万流归宗啊,斯文匪与剽焊匪,说到底,都是匪!
大军屯内一处不起眼的矮屋旧院里,有十匹次等马在还算宽敞的院中悠闲地摇鬃甩尾,又或者低头往石板缝里寻找青草。
丽扬趁这会子替天养牧场拉来一批骏兽上交茶马司,将牧民所托的十匹毛色不匀、体型不够高大的马匹混在一等马里,交完一等马,正经差事办完,拉出次等马,偷偷摸过来做暗盘。
她本想先送老王妃回将军府歇息,独自接这一单生意,可老王妃这些天跟惯她了,一听不能去,自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岂知一听完她所说,隐藏的匪性被激起,扯着她的衣袖不放……这种暗盘营生的中间人话事,若不跟上去瞧这么一次,怕是一辈子都难再遇啊!
拉马过来已费去不少功夫,幸得今日东边辽州来的马贩十分守时,彼此皆熟,见面自是一番杂七杂八、粗鲁不文的“寒暄”,动不动就“你大爷的”、“他姥姥的”当开场白。
不过一伙子人见她身边跟着一个斯文秀气的……大娘之类的人物,实在挺纳闷,且这位大娘浅浅露齿一笑,心里顿时被她笑出一朵花似,弄得最后只会随她傻笑,搔头抓耳的不敢太过造次。
暗盘买卖行话多,老王妃听得不是很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子记住不少,想着待大阳得空,可得跟她好好请教一番。
办妥,双方各自撤离。
第9章(2)
丽扬拉着坐骑一出旧院子前门就被堵了!
她没怎么看清那一小批人马是谁,然快扫一眼,对方坐骑有军马一贯的昂扬姿态,瞧那势子便知跟当官的扯不脱干系。
随即她连人带马堵在前门,一是想将老王妃藏于旧院内,二是欲令辽州那伙子马贩朋友能速速从后门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