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儿身子一僵,挣开他的搂抱,缩缩鼻子,问道:"谈什么?"刚刚还那么亲密紧拥在一起,再大吵大嚷未免奇怪。
"谈当初我为什么要离开;谈我那时的想法。我知道我说了很多混帐话,你也未必会接受我的理由,可是我真的想让你知道。"
"别!"绿儿一脸惊恐。四年前的分手是她一生的梦魇,她不想听任何人提起,尤其受不了听他讲。"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你最好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我们还是装不认得最好。"
殷仲思黯然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绿儿强笑一下:"原谅什么呢。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也没有卖给我们家。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不必向别人解释,也不必要谁原谅。"
"可是你很伤心。"
"哦,那个。"绿儿尽量装得不在意,"我一向被宠坏了,最好别人都围在我身边,看不得有人要撇开我去过自己的日子。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现在,现在自然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轻叹一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太看重,失去了就不会太伤心。"
殷仲思定睛看着她,瞧事实是否真如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那为什么事隔多年后,你刚刚还会在我怀里哭得那么伤心?"
绿儿一怔,掩饰道:"触景生情嘛。你知道,女人家都很情绪化,不哭不闹简直没法过日子。我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突然间看见你,一时又被撩拨起情绪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要不再见面?再见面也最好装作不认得?"
"这……这是因为,因为男女有别呀。你以前不是老是告诫我的吗?当时年纪小,别人不会说闲话;现在我长大了,自然,自然要避避嫌。"
殷仲思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问道:"这些年你为什么还没有嫁人?"
绿儿惊惶失措。不行不行,不可以让他看出来她的失态,以为她这几年日子过得很凄惨。高声嚷道:"什么嘛,哪有这样问人的,别人还以为我嫁不掉。其实,其实都是爹啦,一直舍不得人家嫁。我娘也一直劝他,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阿爹就是不肯听,耽误人家。"
殷仲思看着她不语。绿儿被他看得发慌,支吾了半天,索性道:"好嘛,看来瞒不过你。其实是我未过门就克死了丈夫,别人觉得不吉利,就没人敢娶我了。当年小哥也说过的,记得吗?没想到还真给他说中了。"
殷仲思还是不语。
绿儿慌道:"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干吗?搞不好你还以为我在跟你诉苦。"勉强笑一笑,"我要走了。我们就这样约定了,好吗?"转身而行,心里却苦涩。模拟了那么多种可能,原来再重逢就是这样的。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以后不必费心去想去猜测了。没有幻想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呢?心里好象一下子空了,然后浓重的失落感慢慢填满那每一个空间。
殷仲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绿儿,我娶你好不好?"
"轰"地一下,绿儿整个人愣住了。晴天霹雳大概也不过如此。她呆呆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反应。
*****
殷仲思立在绿儿床头,看着她不安稳的睡颜,模模糊糊地想起四年多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绿儿不知为什么醒过来,微微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跟前,吓得尖声大叫。
殷仲思一把捂住她嘴,叹道:"别叫,是我。"忍不住加了一句:"假如真的有坏人来,你也不该这样叫,免得惊动他。你应该假寐来迷惑他,然后瞅准最佳的时机逃跑,去搬救兵。明白吗?"他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说得倒容易。"绿儿嘀嘀咕咕,"吓都被你吓死了。"怎么他还是逮着机会就对她说教?不过好象时光流转,又回到往日。她心中微动。这种熟悉感又牵动她的情思,仿佛这四年多的嫌隙和伤痛都不存在了似的。"你来干什么?"干吗这么晚到她房里来,鬼鬼祟祟,好象见不得人一样。她心脏突突跳起来:难道,他不甘心求亲被拒,所以摸黑来抢亲?
殷仲思道:"别做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干吗?"
"见一个人。"
"我干吗要见他?"
"你会高兴见到她的。"
"为什么?我干吗要呆呆听你摆布?"她口气冲得很,摆明了要跟他作对。
殷仲思苦笑:她的敌对情绪又来了,卯起来不肯跟他和作。轻声喝道:"少罗嗦。叫你跟我走你就乖乖地照做。再不听话小心我揍你。"
绿儿一怔,眼泪又要下来了。讨厌!干吗提起这些无聊的前尘往事?好象他还是原来的他,她也还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刁蛮女孩。
殷仲思见她呆呆坐着、呆呆看他、呆呆不说话却泫然欲涕的样子,心里也是激动。点一下她的鼻尖,轻笑道:"现在肯听话了么?"
绿儿说不出话。这个代表着亲昵宠爱的小动作也是她熟悉的。现在他不是那个害她哭断肠的大恶棍了,而是她兹兹在念,无时或忘的初恋情人。她无法拒绝心爱之人的任何要求。
等她回过神来,早已出了家门,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你要带我去哪里?"虽然人生地不熟,不过怕倒也不怕。跟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怕什么!
殷仲思却在想着几天前求婚被拒的那一幕。到了最后,他心情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时,绿儿突然发怒,叫道:"凭什么你想娶我就得嫁?你少自以为是了。你,你去死好了!"泪流满面,狂奔而去。
他叹惜一声:他伤她太深,现在她不愿接纳他。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也是他教的。如果当年他早有预见,多教她些"恕人为快乐之本",那就好了。
绿儿狐疑地瞪着他:"你干吗不停地唉声叹气?"
殷仲思一怔:"有吗?"
"怎么没有!跟我在一起就这么不情愿吗?如果讨厌看到我,别来找我好了。半夜三更找人家出来,又一付要死不活的样子,你,你是什么意思?"
殷仲思被她抢白得哑口无言,辩道:"这不是强词夺理,无理取闹么?"
绿儿跺跺脚,嚷道:"我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蛮不讲理!你别来理我好了。"转身疾行。殷仲思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解和安慰,只好不急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其时天色微白,正是破晓之前。绿儿借着些微的天光发现四周俱是田地,远处偶有茅舍,原来是到了京口郊外。身边一片寂静,脚踩在积雪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到一处三叉路口,绿儿停步不前,也不看他,只问:"哪一条?"
"右面。"殷仲思话音刚落,绿儿就抢在他前面往右面那条路走去。走得急了,脚一滑,"哎哟"一声向前扑倒。殷仲思伸手一捞,把她耢进怀里,忍不住埋怨道:"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是不看路的。"绿儿惊魂未定,就听他嘀嘀咕咕唠叨,不服气道:"都是因为你在我边上才害我摔跤。你不在的四年里,我走路一直专专心心的,从来没有跌倒过。"发现自己整个人偎在他怀里,脸一热,挣扎道:"放开我。我,我自己会走。"
殷仲思扶她站好,这才松手,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绿儿看他一眼,脸上红潮未退。安慰自己好在光线昏暗,他必定看不真切。咳了一声,不自在地道:"还不走?"
殷仲思轻轻道:"是因为我在你身边让你心思不定,心不在焉?还是在我身边你知道我定会罩着你,所以肆无忌惮、粗心大意?是哪一种?"
绿儿大窘。无论是哪一种,莫不表明他在她心中意义非比寻常。何况他这样低低沉沉的嗓音是什么意思?他这样幽幽关切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他用这样专注的神情盯着她看,让她根本没办法说话。绿儿脸发烫,没勇气继续看向他,低头大声否认道:"哪一种都不是。你,你少无聊了。"快步疾行。不一会儿,来到一所茅舍前。
绿儿停住步子,回头询问地看着他。
殷仲思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门一开,里面响起一个警戒的声音:"谁?"
绿儿怔住了,呆呆站在门口,扶着门的手微微颤抖。
"是谁?"那低柔的女声再度响起时,绿儿不再怀疑,奔进去大叫:"二姐!二姐!"
殷仲思跟着进去把门关好,看着她们姐妹拥抱在一起,哭一阵又笑一阵。
一直到天大亮,绿儿才在殷仲思百般劝说下依依不舍离开。一路上绿儿一扫近日来的抑郁不乐,叽叽咯咯说个没完。殷仲思纵容地看着她,分享她周身散发的快乐,不知不觉流露出温柔爱怜的眼神和笑容。
绿儿看着笑意在他唇边绽开,呼吸一窒,脸又红了。他怎么老是用这种暧暧昧昧表情看她。害她,害她好象烈日下的冰块,不知不觉就要融掉了。
绿儿想过了,他不顾危险救出了她二姐,是她们桓家的大恩人。她不可以再对他不礼貌,动不动就发脾气或恶言相向。他们做不成情人,做不成夫妻,但还是可以做朋友。她已经长大了,要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所以,把一切痴念都收起来罢。从今以后,她一定要客客气气对待他。
自上次提亲后他就不再提起了。尽管是她回绝在先,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嘴硬心软的脾气。连再试一下都不肯,可见他一定不是真心的。也许只是见她那天哭得可怜,一时冲动,才开口说要娶她。一定是这样的。虽然叫人伤心,但是也不要再怨恨他。只怪她自己不够可爱,不能让他对她倾心,就象她对他倾心一样。
殷仲思见她神色不定,明白她正在内心交战,似乎正在说服自己什么。
眼看再转一个弯就到家门口了,天色也已大亮。绿儿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他。她不可能见到他而只当作泛泛知交,而可以不露声色、点头微笑。她永远也做不到的。所以还是从此不见最为妥当。
可是,要怎么跟他说再见?要怎么了却一段情?眼见家门在望,这扇门一开一合之后,从此她跟他就真的是陌路之人了。再难过,再舍不得,这也是她必须做的决定。
这是她不得不做的决定。
绿儿站定,转过身道:"我自己进去。你别送了。"
殷仲思迟疑了一下,道:"好。"
绿儿脸一红,低声道:"你头低下来一点,我有话对你讲。"
殷仲思微笑道:"悄悄话么?还不能大声讲的?"
绿儿被他一调侃,脸更红了。殷仲思舍不得再逗她,弯下身道:"要讲些什么?"
绿儿鼓足勇气,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轻道:"谢谢你。"揽住他脖子在他颊边亲了一记,忽而哽咽:"再见!"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殷仲思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愣愣出神,耳中回荡着她那句呜咽的"再见"。但是为什么他感觉她是不准备跟他再相见了。
绿儿坐在池边,伸手一拨一拨地玩水,意甚无聊。翩翩站在一边,皱眉叹气,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心心念念想了他那么多年,他好容易开口求婚了,你还摆什么架子!干吗无端端拒绝他?"
绿儿叫道:"什么无端端!我还没原谅他呢。当年那么狠心撇下我,现在要回来就回来,要求婚就求婚,根本自作主张,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你明明就喜欢他。这些年,你都不肯考虑别人,不嫁他又想怎样呢?难道一辈子当老姑娘?我看你就当吃点亏算了。"
绿儿闷闷地:"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翩翩劝道:"算啦。占便宜就是吃亏,吃亏就是占便宜。跟喜欢的人何必多计较呢?何况又不是便宜不相干的人。自己喜欢的意中人,通常注定是生来克你的人;喜欢得越深,受制得越深;所以心上人常被称作冤家---俗话说,'无债不成父子,无仇不成夫妻'嘛。不然天下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谁都不喜欢,偏偏要去喜欢他?可见是前世欠了他的。何况明明吃过亏了,却一点都不学乖,还要想着人家。你呀,你这是自作自受!"
绿儿不耐烦:这个翩翩,这两年动不动就念她,还咒她要当一辈子老姑娘。八成是怕她这个主子不肯嫁,她自己也没法嫁,所以紧张得要死、罗嗦得要命、一副怨妇状!"我也想啊。"她脱口而出:"可是已经拒绝了,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他又那么没良心,不肯再开口求一次。难不成要我反过去求他?"话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忍不住脸红。要命!怎么心里话也说出来了?幸好只有翩翩听到,否则传出去她可没脸见人。
翩翩暗自偷笑。为了保命起见,她可不敢笑得明目张胆。小姐脾气上来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惹恼了她,她嗔怒之余,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咳了一下,岔开道:"这几日府里不知在忙些什么。家丁们提着东西进进出出的,忙得不得了。"
"你有问过是怎么回事吗?"
翩翩道:"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是福总管的吩咐。福伯是从来不敢自作主张的,一定是受老爷的差遣。想要知道为了什么,只怕你得亲自去问老爷。"
绿儿没心思知道不相干的事,淡淡道:"算了。管他为什么。我都不想知道。"
她头一次缺乏好奇心,偏偏这件事跟她密切相关。等她诧异某日张灯结彩,自己又被丫头婆子团团围住沐浴更衣梳妆的时候,才知道这天是她出阁的大日子。
"不要不要不要!"她哇哇叫,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去见爹。我要问个清楚。"看见翩翩缩头缩脑站在一边,叫道:"翩翩,你也和别人一起来骗我?!"
"不是的。"翩翩急着辩解:"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想告诉你你又说不想知道不相干的事。"
"这是不相干的事吗?"绿儿叫到她面前来。
翩翩被她吼得往后躲,委屈得想哭:"然后你就不许我再罗嗦了,一个人呆在房里不理人。我,我怎么告诉你嘛!"
绿儿依稀记得似乎有这回事,对她的怒气渐消。可是一想起老爹这样随随便便把她嫁掉,连新郎是谁都不知道,她就气得抓狂。新郎?她一惊,忽然有些明白,安静下来。
房里没人敢开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她。一时间,静得可以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绿儿到梳妆台前,慢慢坐下,看丫头婆子们都呆愣着,便道:"都愣着干吗?还不来帮我把头梳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又不生气了。"还不快点!"红滢滢的小嘴嘟起,不悦的声音再度响起。大家这才象上了发条似的,重新忙碌起来。
其后的过程绿儿一直迷迷糊糊的。虽然头上盖着红帕子,她也清楚地感觉到站在她身边跟她拜天地的绝对是殷仲思。
直到送入洞房,她挥退了喜婆丫鬟,连翩翩也让她劝出了房,她才有机会静下心来,细细想今天的事。真是荒唐!今天早上起来她还是无精打采,心情灰暗,觉得生活乏味无趣;晚上入睡前,她已嫁为人妇,怀着对未知的未来既茫然又兴奋的心情,开始人生的新片断了。今天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快而仓促,没有时间让她细细考虑琢磨,只好随着直觉去行动。如今日思夜想的美梦成真,她得以嫁给心爱的意中人,却反而感觉不真实了起来。她掀去蒙面的帕子,望着满屋子的红幔红帐、洋洋喜气,对着摇曳的红烛发起呆来。
殷仲思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付情景。喜婆们要进来服侍他们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殷仲思把她们档了出去。大礼已成,这些琐碎的繁文缛节他并不放在心上。就要单独面对她了,这无疑是今天最为困难的一部分。他虽然紧张,想要把这一刻延后,但是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如快点面对。实因患得患失的心情也不好受。还是早死早超生。此刻,他最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瞎搅和。
房门一开一闭,绿儿已然惊觉。她克制着不回头看,但放在腿上的十指不禁缠扭在一起,身子微微发僵。
殷仲思留心查看她的举动,急于消除那层奇怪的尴尬气氛。要命!他庆幸自己娶的是熟悉的新娘。就是这样,也难免紧张尴尬。要是将面对的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还不知会怎样忙乱无措。"呃,你饿吗?要不要先过来吃点东西?"
他走到放着酒菜的桌前,见绿儿毫无动静,恍若未闻,一时踌躇,不知该盛些食物端到她面前去呢还是过去拉她坐到桌边来。考虑下来他什么也没敢做,有点好笑认识了这八九年以来,他头一次有些怕面对她。
"没想到会这么累。"他在桌边坐下,"幸好一生只有一次。成亲可真是件麻烦事。你说呢?"
绿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不抬头也不吭声。
殷仲思只好接着自言自语:"你爹明明答应我只请少量亲友。没想到少量也有这么黑压压的一大片,大厅里都站不下了。你那些堂兄表兄的一直转着念头要来闹洞房。还好我酒量颇佳,又有你大哥帮衬,这会儿他们可全倒下了。你知道吗……"他忽然停住。因为这时绿儿有了动静。她脱下头上身上的凤冠霞披,背对着他和衣躺到床上,看来打算就这么睡了。
殷仲思苦笑。俗话说,"三个不开口,仙人难下手。"虽然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开口跟他说话,但他也不愿意以闹别扭搞冷战来开始他们的婚姻生活。
唯一的大床被她占了。殷仲思考虑走过去躺在她身边会有什么下场。照理他力气大胜算较多,但新婚夜打打闹闹哭哭啼啼的,更不成体统。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睡到一边的锦榻上,闭上眼思索应对之法。
绿儿哪里睡得着,心思纷乱。过了一会儿,屋里没了动静。她极是好奇,但不敢回头,怕他就在后面看她,等着笑她沉不住气。再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绿儿不可置信:这家伙,居然睡着了!哼,他睡死好了!绿儿恨恨地想。虽然她不理他在先,可是他全不当回事,她闹这脾气还有什么意思。女人家耍些小性子,无非要男人哄哄她,温柔地劝解她,好证明自己在他心里的重要。刚刚新婚就不理她的感受,日子久了还不形同陌路一般?绿儿怔怔落下泪来,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
"干吗哭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出现在她上方;粗糙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面颊,擦去她的泪珠。
绿儿推开他的手,拉过被子蒙住头,哭道:"你不要理我好了。我才不稀罕。"
殷仲思好气又好笑,"真是冤枉。到底是谁不理谁?!"伸手拉开她的被子,甩到一边。
绿儿抢不过他,只好用手捂住眼睛。
殷仲思握住她的手腕拉开,注视者她泪眼朦胧的双眸,无奈地道:"既然开口说过话了,可不能再跟我闹别扭。"
绿儿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当初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要走。现在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你就来跟我成亲。难道是你一个人过日子么?为什么老是自作主张?为什么不顾及我的想法?"
殷仲思怔了片刻,一把抱起她,脸埋在她肩上,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不好?"通常的模式是,女方指责男方大错特错,不必管实情如何,也不必试图辨出个是非曲折,直接认错就好。
绿儿幽幽道:"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原谅你?如果你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那也算有个理由。可是你只是随随便便认错,随随便便同我成亲,又随随便便要我原谅你。如果我随随便便答应了,岂不是大错特错,替天下间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子丢脸?以后男人都来辜负女人好了,反正最后她们都会无条件的原谅。"
殷仲思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怎么扯得上天下间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子。不过她的言外之意他倒是听懂了,于是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会是真要我跪下认错罢。"
"为什么不是?"绿儿推开他。"你不肯我也不勉强。既然你不诚心,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殷仲思皱眉,"不然的话你为什么答应跟我成亲?"
绿儿脸"唰"地变白,"我哪有答应。分明是你们把我蒙在鼓里暗中进行。现在你后悔了是不是?那好。趁现在还不晚,我们找爹说去,把这桩婚事取消。"
殷仲思苦笑道:"现在早就晚了。我们在众人面前拜堂,也拜过了天地祖先,难道是儿戏吗?"
绿儿哽咽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怪我没早些提出来?!难不成是我设计你娶我么?"
殷仲思暗叫糟糕:他又忘了男女相处之道。现在是非没辨明,反倒越描越黑。笑道:"是你设计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伸手揽住她,"绿儿,现在我们是夫妻了。哪有俩夫妻在新婚夜就斗嘴的。"
绿儿根本不想让他抱,奈何敌不过他的力气,瞪他道:"不成。我不能让你平白冤枉我。这件事一定要说个清楚。"
殷仲思无奈,"好罢。都依你。从哪里说起呢?"
"到底是谁提议要成亲的?"
"是我。你爹知道我救了你姐姐,好生感激,说是欠我一个人情。你不肯答应我的求婚,我只好求你爹答应。可是你爹曾经拒绝过我的求亲,我没把握这次他会应允,趁着他对我感激的当口,赶紧挟恩图报,做了一回小人,当场要他还这个人情。"
"我爹就这样答应了?"绿儿不敢相信。
"你爹说看你的意思,他没有意见。"
"可是他根本没有来问过我。"绿儿叫道。
殷仲思轻笑:"你爹知道你对我余情未了。他是个明白人,晓得问你也是白问,你一定会口是心非,所以就替你作主了。"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绿儿抱怨。"所以你误以为我答应了你的求婚就是原谅了当年你对我的遗弃?那现在你知道了,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我根本就没有原谅你。"
"我没有误会,也没有误以为什么。"殷仲思静静地道,"这次再跟你相见,知道你还没有嫁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一切都可以挽回。当时我就跟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娶你。如果你还在恨我,我也要让你重新爱上我;如果我当年负你太甚,我就用一辈子来补偿。而后我发觉你心里还是有我,你爹也告诉我自我走后你就郁郁寡欢,不肯理会别人的提亲,我更是充满希望。你可以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我还是认为,这些年来你爱我就跟我爱你一样。只要你还对我有感情,你终究会原谅我。我们蹉跎了这些年,不该再蹉跎下去。有什么意见和不满,尽可以在婚后辩个明白。如果你想报复我,也没有比嫁给我更好的法子。"
"为什么?"绿儿不服气,"我自然有比嫁给你更好的法子来报复你。嫁给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殷仲思忙不迭地游说她:"你可以正大光明吃我的,穿我的,而我就必需辛辛苦苦赚钱来养活老婆。"
绿儿撇撇嘴:"就这样?我阿爹也一样办得到。"
"当然还有。"殷仲思加大力度:"你还可以规定我只喜欢你,不能三心二意。这你爹也能办得到吗?除非他是我丈人,否则我何必听他的。"
"这……"绿儿本想嘴硬说她才不稀罕,可是自己也不争气地明白,其实她稀罕得要命。"那……"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忽然抓住他的小辫子:"你自己也说老婆老婆的。上次我说的时候让你一通好骂,还说我下里巴人没品位。你,你不公平。"
"好好,以后随便你说什么我都没意见,可以了罢。"
"当然还不可以。"绿儿咬着嘴唇,"你说当年我阿爹拒绝过你的提亲?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害我以为你根本就不想娶我。"
"当年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养活你?我是你爹,也不愿把女儿嫁给毫无财产保障的落魄男人。"
"就是因为这个,你当时才一定要离开闯自己的路?"
殷仲思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我自己也厌倦了被人看轻的日子。与其坐而怨天尤人,不如起而投笔从戎。别人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哭着喊着求着要人看得起。难道就此消沉堕落?别人看轻我,我不能看轻我自己。绿儿,"他伸手握住她手,"我也想不顾世俗眼光,不顾一切自行其是。可是除非离群索居,否则活在众人之中,总难以避免旁人的谈论和看法。我可以尽量轻视它,但不能完全漠视它。你会看轻一个随波逐流、没有主见的男人吗?我知道男人辜负女人去追求自己的功名前程时总有一大堆理由。我可以象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请求心爱的女人原谅我的自私、体谅我的苦衷吗?"他直直注视着她。
绿儿别过头,"我还没要原谅你。"但口气已经软了。
殷仲思不肯放手,"这个男人也许不够好,但是他很爱你,现在愿意把最挚诚的心放到你面前请求你的原谅。你,你真的不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绿儿怔怔望着他,早就弃甲投降了,但是最后一丝理智提醒她坚持到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要我原谅你可以。除非你跪下认错。"
只要她肯既往不咎,殷仲思也没有一定不从的坚持。"好。"他退后一步,单腿跪下,"这样可以吗?"绿儿不答,只是眼光瞄着他的另一条腿。
"好罢。豁出去了。"殷仲思另一条腿也跟着跪下,双膝着地。
绿儿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地忍不住笑意越来越深。
殷仲思瞅着她:"这下你可称心了罢。"
绿儿嫣然一笑,俯下头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我说过总有一天要你跪地求饶的。虽然过了八年,还是我赢了罢。"
殷仲思哭笑不得:没想到她还记者这些陈年往事。站起身来,凶恶地道:"好啊,你开心过了,就要轮到我了。"
绿儿假意惊惶:"你想干什么?"
"我要吃了你!"殷仲思扑过去,绿儿尖声大叫。
一时间,洞房里春意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