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同样在夜晚时分,映亮了‘宸虎园’后山的“澄心堂”,在太叔公问延龄驾鹤西归之后,沈晚芽想起时还是会来这里走走看看,把满屋子的灯火都点上,逐一地再细细览过太叔公生前所做的纸,一叠叠,分门别类,初时有她,后来有元润玉接手,状况都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今天晚上一踏进“澄心堂”的院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她走到了后堂的院子里,果然一大片茉莉花都已经陆续结了花苞,有些已经盛开,夜晚里,淡雅的芳香十分宜人。
沈晚芽想起了太叔公在生前,最后让人在这院子铲了一大片地,全部栽满了茉莉花,交代她说,这一片茉莉花,是他送给玉儿丫头的,让她务必教人细心养着,千万不许荒废了。
“芽儿!”前院里传来问守阳的喊声。
“我在后院里。”她回头往外回答,话才说完不久,就见到她夫君绕过边廊,朝着她阔步而来。
“怎么忽然想到要来这儿?想太叔爷了?”
“是想了,算一算,太叔爷都走了快八年了!”沈晚芽浅浅一笑,“不过,大概是今天玉儿不在,好些事情,辗转都到了我的手上来,不免让我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小总管的时候,再想到后院的茉莉快要到盛开季节了,正好过来看看,也才好算一下,什么时候采花做香膏比较好。”
“你对玉儿丫头倒是真的有心。”
“是太叔爷的交代,我自然是记得牢牢的。”沈晚芽走进花丛之间,明明开花的数目并不多,但是香气却已经很明显,她伸手拂过绿叶梢头,回过头对着她夫君说道:“我知道府里有些人对我如此偏疼玉儿,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家里最疼玉儿的人,不是我,是太叔爷,我知道有人说,玉儿不过就是救了少爷,不过就是做对了一件事,也不是十分伶俐聪慧,何以值得我们如此厚待她?但他们不知道,太叔爷最后病重了,都还是愿意拖着一口气活下去,就是不惹玉儿伤心自责,你知道吗?”
“你在说玉儿拿药过门的事吗?”问守阳略顿了下,琥珀色的眼眸略微眯起,在妻子的注视之中,忆起了从前。
“嗯。”沈晚芽点点头,“一直以来,民间就有一个忌讳,不把药包提进人家家门,当年,玉儿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一时贪图方便,去药馆看了腿疾,提了药包回来,没立刻拿去放好,把药包提进了太叔爷的‘澄心堂’,把病气给提进太叔爷的门,才会让他生了病,却不知道,肾疾一直就是太叔爷的老毛病,病根早就蠢蠢欲动了好些日子,不过就是凑巧发病了而已,大夫也说过,太叔爷年事高了,再谨慎小心,也都难防不测。”
“人吃五榖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问守阳摇头笑叹,只是他却也知道,玉儿后来也因此把一些宜忌事项,背得滚瓜烂熟。
“是,只是无论太叔爷怎么说,玉儿仍是自责不已,很坚持要为他熬药,事事伺候周到,不过,如果只是做到这种地步,太叔爷见识的人多,从小也是被伺候惯了,当然也不会特别放在心上,是那一天,他知道了玉儿每天会特地走很远的路,把熬过的药渣,扔在热闹的大街上,让千人踩万人跺,只因为她听人说过一个习俗,说人们踩过之后,福运便会把生病的晦气给踩掉,才能把病给根除了,你知道玉儿从小双腿受了冻,一直就不太好使,可是每天还是为太叔爷走十几里路,为了要快去快回,还一路用跑的,别说是她那双膝盖犯疼,有一天我听鸿儿说了,才让玉儿脱了鞋袜给我看,破了好几个水泡,都发炎症了,但隔天她还是去了……”
沈晚芽苦笑了声,回身走上廊阶,回到问守阳身边,“这件事,后来太叔爷知道了,他一边骂这丫头傻,一边很担心的对我说,要是他真走了,这丫头不知道会多难过,有多责怪自己?后来,为了玉儿的一心一意,太叔爷回光返照似的,多撑了好些天,虽然病得很沉,但是,每天每天,他总说自己见了玉儿,就觉得开心,还让人垦了这块地,种满了茉莉花,对我交代说,每年花开了,就用这花给玉儿做香膏。”
“这也就是后来,你年年给玉儿做茉莉花香膏的原因?”问守阳一直知道妻子会做香膏给玉儿丫头,却不知道是他太叔公交代的。
“对,你知道茉莉花在佛家之中,又有一称,是什么吗?”沈晚芽看着她的夫君微笑摇头,一脸沉静地听她说下去,“茉莉花做茶,被称为‘报恩茶’,在佛家中,亦是报恩之花,可是这恩,更近似果报,意思是不求回报的施舍,反而可以得到更丰硕且无法计量的功德,而这也就是太叔爷要我以茉莉花做香膏给玉儿的原因,老人家是在告诉她,今日她所得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是她不计得失,把自己的好给予他人而应得的。”
话落,沈晚芽不再言语,只是叹了一口气,看着雪白的茉莉花苞,在月光之下,仿佛在发亮一样。
“你在担心什么?”问守阳这会儿终于看出了妻子心事重重。
闻言,沈晚芽又叹了口气,才道:“我担心,我怕……我怕玉儿误会了,想的是她要报恩,从而委屈了自己,你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一向谨慎小心,而把玉儿继续留在身边,或许是我做过最危险的一件事情,但是当我将她当成亲人的时候,我便无法舍下她了……我私心的想将她留在身边,想让她可以陪着鸿儿,想让他们成亲,可是,他们明明从小感情就好,为什么从提起成亲之事,都快半年了,我还是没见到他们之间有任何喜欢上对方的样子,我说的是夫妻之间的那种情爱……我很担心,我会不会做错了?”
“错在不该为他们指婚吗?”
“不,是错在当年不该让他们当姐弟。”沈晚芽才说完,就见到问守阳轻呵地笑了起来,“笑什么?你以为我不该担心吗?”
问守阳止住了笑,正色地看着她道:“我不是在笑你,芽儿,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明明喜欢你,却老是让大伙儿都以为我讨厌你,总是借故欺负你,刁难你,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啊!只要有那一份心在,就如同这满园子的茉莉花,无论前一年如何修剪枝头,到了隔年开花的季节,会开出花来的枝棵,仍旧会再长出来,在原本就会长出花来的地方,结上累累花苞,逐一盛开,芽儿,只要有那份心在,一定会开花的,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如果没有开花结果的心呢?”她追问。
“那也不是你我能够干涉得了的,不是吗?”问守阳执住爱妻的柔荑,二十余年的夫妻相处,他太知道妻子的聪明过人,但或许也因为这份事事洞悉的聪慧,有时候,有些让她太过在乎的事或人,她反而勘不破。
沈晚芽怔了半晌,才失笑出声,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被问守阳以如此巧妙的比喻给安抚了,她回握住他的大掌,转阵望着一大片在月光下,绿色叶片与白色花苞都泛着光亮的茉莉。
……只要有那份心在,迟早会开花的,是吗?
昏昏沉沉之间,似乎有人抱住了她,那一双臂弯,修长而且结实,好闻的男性气息,不过分阳刚,却有着教人更想要依赖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