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子?那他口中所称的“夜多窟主”不就是……她慢慢转头,果然见他不怎么高兴地歪起嘴角。“你居然让贝兰孙先到。”
“属下有错。”蜜色的俊脸上可疑地暴起一根青筋。天知道,夜多窟主不吓吓他们就不安心,没事跳什么崖。
“耽误了行程,我尊怪罪,你负责。”立即打蛇随棍上,推得一干二净。
“……”
“寂灭。”
“在。”
“不愿意?”
“……”
“老子就知道你不愿意。”
“……”
“淹儿,你不是要去七佛伽蓝吗?”他不再为难寂灭子,转头冲她笑出一口糯糍白牙。
“可二哥和木奴……”
“姑娘,您是指被贝兰孙带走的两位公子吗?”
“他带走二哥和木奴?”
寂灭子向她身后瞥了眼,才道:“贝兰孙只说送他二人回家,他对姑娘的二哥言行恭敬,并无为难。”
长孙淹未及开口,身后之人已一跃而起,“淹儿,贝兰孙既然有求于长孙家,暂时应该不会为难他们。你想去七佛伽蓝,不如随我一起。”
寂灭子听他此言,心下一愣。这位姑娘要去七佛伽蓝?
“夜多窟主……”
“老子知道,你要说行程太紧是不是?”闵友意挥掌打断寂灭子的话,“淹儿,我这一路的确有些赶,可不比你与你二哥那般慢慢走,你就委屈些……”停了停,他才吐了最末一字,“吧!”
赶?怎么个赶法?她不明白,来不及细想他故意学她说话的语气,他已搂起她的腰,穿林踏枝,跃空前行。心头一窒,她只来得极捏紧手中的摇摆僧。
寂灭子无奈摇头,瞧瞧溪石上乱糟糟的木屑,掌风送去,将木屑打落溪中,提气追上。
赶路,当然得用马车。
一路颠簸。
第一夜时,她睡得不是很安稳,却觉得颠簸的感觉很新奇。第二天,她沉沉睡去。
车轮缓缓滚动,慢慢在山道中停下。
“夜多窟主,马车不能上山。”
掀开车帘,拥被而眠的甜相落入眼中,侧卧的身子微微曲起,蓝色比甲丢在一边,一团鹅黄大袖压露在被沿外,两手稚气地抱拥衾被,一半小脸埋在被中,另一半小脸如黑色天鹅绒托起的白玉珠。
“别吵。”闵窟主冷横属下一眼。
寂灭子无言挑眉。
“我抱她上去。”闵窟主脸不红气不喘,半点偷腥的感觉都没有。
寂灭子动动唇,欲言又止。
闵友意斜睨一眼,“一字诀——说。”
“属下的意思是,夜多窟主您将长孙姑娘带上山,若属下遇到我尊和其他窟主问起,该怎么答?”
“……”
“夜多窟主?”
“……不答。”连被带人一抱而起,垂发掩眸,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举一动之间流露的温柔却显而易见。
不理马车边发呆、揉眼、嘴角抽搐的属下,浅紫腰带迎风飘起,人已远去。
熊耳山,已到。
翌日——
山道蜿蜒,林阴密密,白云缭乱。
“哈——”伸个长长懒腰,红唇齿白的碧衫少年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挥舞扫把。
扫扫扫……
他叫商那和修,乃七破窟的守门儿郎之一,年方十八,貌美如花……空中衣袂飘飘声入耳,抬头,少年大叫:“扶游窟主早!”
空中未有任何声响,然而,须臾之间,远去的身影出现在商那和修面前。
通常,商那和修问早,只会手握竹扫,默默对着空气说一声:“某某窟主早。”但他今天特别大声,一旦他大声,就表示他有小消息散布给其他窟主。所以,远去的女子调头回来。
“何事?”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很好。”女子点头微笑,衣袂迎风再起,下山去。
扫了十级台阶,身后树摇影动。不必回头,他张口就是:“化地窟主早!”
“早!”本是远远传来的一声应答,眨眼间,商那和修身后却立了一人。
早知晓似的,商那和修头也不回,直道:“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谢谢。”言毕,人无影踪。
又过了片刻,青阶上方传来足音许许。
“须弥窟主早!”
“早,商那和修!”迎着山风徐徐步下青石阶之人,赤足芒鞋,衣裙艳丽,梅花点额,动摇多姿。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哦——”赤足停在青石阶上。沉思片刻,掩唇一哂,芒鞋重新下阶,看似慢,实是快,片刻已转入林中,不见踪影。
扫……扫扫……
鸟语花香,貌美如花的碧衫少年继续他的清晨必修课。
翌夜——
幽幽睁眼,入眸的,是云白的纱帐。
“长孙姑娘醒了,饿吧?也该饿了,姑娘睡了一天一夜呢。来来,先梳洗梳洗,再让奴家带你去用晚膳。”
淡雅芬芳扑面袭来,耳边响起的声音酥媚入骨。揉揉眼,茫然的神志仍在梦的边沿徘徊。屈腿,将额角轻轻枕上膝头,感受到衾被的细滑,静坐片刻,长孙淹清醒少许,转看侧坐床边的丽人:杏红罗裙,从下往上看,是渐变的色泽,裙底色深,及腰淡去八分,到肩头时,已是素白。
“你……”
“奴家叫阿闪。”酥音再起,丽人殷勤地拉近两人的距离,挪近,“窟里都唤奴家阿闪,夜多窟主平日里也唤奴家阿闪。虽说奴家较长孙姑娘略长数岁,若长孙姑娘不见外,还是唤奴家阿闪吧。”
她“闪啊闪”了半天,长孙淹只听得两眼闪啊闪。她记得自己被闵友意塞进一辆马车,然后颠啊颠啊,真是在赶路呢。寂灭子送过两次饭食,她被马车颠得难受,实在没食欲,后来,大概被颠得习惯了,抱着被衾迷迷糊糊睡过去……
半晌,她歪头,探问道:“阿闪姑娘……”
“呵呵……”阿闪掩嘴,发出夸张得足以吓走林间夜莺的笑声,“奴家真高兴听长孙姑娘唤奴家阿闪姑娘,呵呵……奴家嫁人这么些年,长孙姑娘是第一个唤奴家阿闪姑娘的人呵……”
她“长孙姑娘”、“阿闪姑娘”饶舌了半天,长孙淹这才注意她是妇人打扮。有错便改,长孙淹立即纠正称呼,继续探问:“阿闪,这里是……”
“夜多窟啊。”
“那……”她张张嘴,再问,“夜多窟在……”
“熊耳山呀!”
“熊耳山……”渐渐清醒的乌眸转向窗台。
一抹残阳正收尽它最后的灿烂,帘卷西风,打道回府。
熊耳山,世间真有熊耳山吗?
相传,熊耳山是西祖达摩的空棺葬地……呀?
熊耳山,位于长江南岸,山脉绵延,起伏千里。
以前,这儿并不叫熊耳山,自从七破窟名扬江湖后,熊耳山之名亦如雨后春笋般疯狂窜入世人耳中。熊耳山之名,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定下的。
七佛伽蓝,一座幽居长江北岸的古刹。在世间万千丛林之中,它默默无闻,然而,却不知何因惹恼了玄十三,招来这以看伽蓝僧众出丑为目的的冤家,又因“窟佛赛”名扬江湖,甚至盖过少林武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相较于七佛伽蓝方格布局的寺庙结构,七破窟在世人眼中无疑套上“神秘”二字。名为“七破窟”,并非真的指七座洞窟,它们是分散于苍茫群山之中的七处华丽楼阁,因以“窟”为名——化地窟、夜多窟、扶游窟、厌世窟、须弥窟、饮光窟、贤劫窟——故合为“七破窟”。
窟佛之间的比赛以两年为届,简言之——双年一赛,每赛四季。即是说,两年为一届,休整一年,比赛一年,而在比赛的一年里,又分春夏秋冬四季赛事。
若说江湖勾斗,门派阴谋,七破窟通常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除非,这事与比赛有关。否则,若有人想利用他们,将他们当棋子当盾牌,对不住,借厌世窟主的一句话——“来吧,我要让他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奇……”
比赛,七破窟的目的很简单。
一字诀——丢!
二字诀——丢脸!
四字诀——和尚丢脸!
八字诀——让和尚狼狈地丢脸!
初时比赛,双方以武相斗,偶尔平手,但多数时候是七破窟略胜一筹。但是,美丽的东西看多看久了会麻木,比赛也是如此,比得久了,会腻。
不是和尚腻,不是看客腻,也不是江湖中暗设赌局的庄家们腻,而是七破窟众窟主之尊——玄十三腻了。
好了,不比武,比比其他吧!
这就是“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的由来。
因为是“双年一赛,每赛四季”,所谓“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也就是说——
春天,在山坡上划出两块等长等方的地,以一个月为期,比种草——比哪一方种的草仔发芽多。
别以为只要散得草种多就能胜,就算得道高僧没什么卑鄙心思,对七破窟的家伙们而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恰当不过。
——我七破窟对“卑鄙”二字的演绎,从不手软。
这是某个清风朗朗春意溶溶的晴空下,玄十三当着一干江湖群雄丢出的原话,也就是——破坏。和尚今天散种,他们当晚就铲地一尺,将带有草种的土块全数堆移到自己的地皮上。和尚既然有心比赛,便不可能让自己吃亏,于是,随后的日子里,和尚散种,七破窟部众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挠,这当然又少不得一番比斗,你攻我守,你守我挖,你挖我搬,你搬我挪……结果,从比种草变成了天天比武。
再后来,变成了勾心斗角,你引蛇出洞——七破窟部众欲引开伽蓝和尚去毁地,我便金蝉脱壳——伽蓝以一小群僧众佯装上当,牵住七破窟部众,同时让一群武僧留守护地,以备不测。好好的两块地,被他们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惨不忍睹。挖了半月余,终究还是变成了以武过招的局面。
待到期限之日,清点草芽时,伽蓝的赛地里一片狼藉,草芽全让不知哪儿来的一群小羊啃得一干二净。伽蓝僧众有苦不能言,念了百遍《观世音神咒经》,还得让八岁的放羊小倌宽心:善哉善哉,啃了他们的草不重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千万别让这种小事成为心魔……
——自欺欺人,妄语、妄语!
——佛啊,面壁,小僧要面壁!
数都不用了,春季种草——七破窟胜定!
待到夏日来临——比种茄子。
和尚的茄种茄苗要么从山下村人处购得,要么是化缘得来,七破窟所做的……时隔久远,若此时再问七佛伽蓝僧众,他们会热泪盈眶,无一反对地认为——“无所不用其及的卑鄙”是对七破窟部众最贴切最精准最适当不过的形容。
烂掉的茄苗……善哉善哉,算了。
结出的茄果被人偷偷摘走……善哉善哉,防一防,也算了。
等到紫花开过,紫茄悬枝时,前车之鉴让伽蓝僧众早早守在茄树边,尽管不远处七破窟种的茄树上没几颗茄果,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
上防飞鸟,下防走禽,觉得万无一失的僧众们,偏就没防到“霹雳弹珠”这一招。小小弹丸,弹一颗,茄果就炸一颗。
不是落地,是炸、成、稀、烂。
结果,夏日种茄——七破窟又胜。
当然,七佛伽蓝也有赢的时候:诸如抄佛经——在两个时辰内抄佛经,允许参赛者相互干涉、阻挠,以最终抄多者胜;诸如背佛经——限时读阅《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以能默诵多者为胜。
比赛时,江湖盛事不过如此。不比时,七破窟又在干什么?
他们是人对不对?
人总得吃饭是不是?
玄十三之所以神秘,其下的七位窟主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因为他们占尽江湖人嫉妒的优势:一,七破窟武藏丰富,武经武籍武典应有尽有,奇兵异器别具一格;二,七破窟财力敌国。
财力敌国意味什么?
意味七破窟的产业遍布全国,黑白两道所向披靡,陆运海河一掌江山。
要明白,七破窟有七位窟主,虽然贤劫窟的那位至今没在人前露过面,这只会令贤劫窟主更神秘,更引人好奇,其他六位,在比赛之余则分掌不同领域,即:武力、信息、医药、财力、外交。
七破窟上至尊主,下至部众,无一例外地认为——财力和武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
大概而言,化地窟和夜多窟是七破窟的武力支柱,扶游窟主掌信息,须弥窟主掌财力,饮光窟主责外交。当然,行走江湖,难免被人划些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厌世窟无疑是天神下凡。
厌世窟,主掌药术药理,同时也是七破窟财力支柱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广布城镇之间的大小药铺、香药店等,与须弥窟、化地窟一动则千百金银的收入来说,的确小了点,但无人否认它的重要。
虽说……那个……厌世窟主每每招待的茶水总让人喝得不怎么舒坦。
如果你想尝尝上吐下泻的美妙滋味,不妨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才不要……呢。”泡在浴池中,长孙淹喃喃自语,暖水回流,惬意游遍全身。
阿闪自夸了两盏茶的工夫,这段时间里,足够窟内侍者烧水、注池,供她沐浴。她听得明白,因为七破窟目前正忙于此季比赛,所以阿闪口中的夜多窟主,也就是在武林中有着“玉扇公子”之称的闵友意,昨夜一回来便被七破窟主管逮到,因他赛事在身,走不开,便吩咐阿闪陪伴她,隔日带她上七佛伽蓝。
去不去七佛伽蓝,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看一看那人,了一份心愿罢了……轻吐叹息,淡淡绒雾中,这道叹息仿佛脱梢坠湖的一朵菖蒲,却在落湖的一瞬被掠波而来的飞燕衔去,再无痕迹。
浴池不大,设计却极为机巧。从山中引来的活泉注入置于池外的巨大石缸中,缸壁上有高低两处活塞,用以控制水源流向。石缸架高七尺,下放坑火,待要沐浴时,点燃坑火,火焰加热缸内溪水,待温度适宜后,移开低孔活塞,让暖水注入浴池,不用时,闭合低孔活塞,打开高孔活塞,让泉水在注入相应高度后顺着竹管流向他处。
池底也有一处活塞,沐浴完毕,移开它,沐浴后的污水从底处流走。
“这浴池和注水是我们夜多窟主设计的哟。”阿闪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他很聪明……呢!”长孙淹弹着池面浮花,轻轻赞了句。恋恋不舍了片刻,她抖开阿闪为她准备的、据说是崭新的纱裙,爬上池沿,轻纱半裹。
“这种碧色纱裙很适合长孙姑娘呢。”阿闪的话又从屏风外传来。
长孙淹奇怪回头。明明阿闪在浴室外,她怎会知道她穿起纱裙?莫非有透视眼?
吐吐舌,玉臂绾起青丝,一滴水珠沿着皙白的肌肤徐徐滑落,她眯起乌眸寻找木屐,未留意身后。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一只手正慢慢地、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手曲成剑指式——食指与中指并齐伸直,大拇指弯曲,压在无名指和小指上——剑指顺着水珠滴落的弧度,在白玉美背上轻轻……
轻轻地一划,极度登徒子味的那种。
“呀!”
“扑通!”完美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