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我从来不觉得这类事情有趣。”
“那是因为你傲慢地认为自己什么都懂。”
“里奥确实很自以为是。”马尔斯一边往里走,一边接口说。
客厅里的三个人都转过头来,然后纷纷跳了起来。
里奥和安东尼面对面坐着,穿着一身英挺上尉军装的自然是里奥。几年不见,他的身材更加高大挺拔,比马尔斯还高些,金褐色的头发,和海伦娜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他还是那么英俊,神采飞扬,即使站在人群里,他也会在第一眼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说里奥是耀眼的太阳,站在他身边的安东尼就被衬托得黯然失色。老实说,我从来不觉得他有什么个性,他也很高,身材略显粗壮,眉眼端正,浓眉下一双温和的眼睛,他性格安静,但和马尔斯不同,马尔斯的沉静中有一种让人起敬的高贵,而安东尼则给人敦厚亲切的感觉。
海伦娜独自坐在一边,即使同是女性,我的目光也不能不被她吸引,她身上少女时代咄咄逼人的气质消失了,现在的她显得从容而妩媚。面对这样的两兄妹,我不由得想,怪不得花园里要树立起太阳神和爱神的雕塑,这简直就是他们俩的写照,如果说里奥是完美的阿波罗,海伦娜简直就是阿芙罗狄特的人间化身。
第一个冲到我面前开口说话的是里奥:“这是梅丽莎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尔斯,你确信你没搞错?”
“如假包换。”马尔斯说。
里奥回头看着海伦娜,哈哈大笑起来,“海伦,你不感到紧张吗?你的皇后宝座就快保不住了。”
海伦娜只是微微一笑。
“依我说,这是示巴女王和克丽奥佩特拉的一次历史性会面。”安东尼在一旁说。
我扭头对安东尼笑着说:“我还从来不知道你会说俏皮话了,看来你变了很多。”
“安东尼现在可了不起呢。”里奥嚷道,“你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讲他的亚马逊冒险,正说到他们被印第安人捆了起来,这时候来了大巫师,安东尼凭借他出色的医学知识居然和大巫师结成了好朋友。你信他的吹牛吗?”
“我印象里安东尼从不吹牛。”马尔斯插嘴说。
“我说的是真的。临走,大巫师还送了我一些部落里的魔药,某些原始部落里的药剂现代科学也化验不出来,我这次带回来好几瓶,正准备好好研究一下。”
“你听说过海地僵尸没有?据说也是药物的关系。”我说,“你有什么发现一定告诉我,我对此很有兴趣。”
“我这次带回来的一瓶粉末有强烈的麻痹效果,据说类似于那种药。”
“你不准备开业吗?安东尼?”马尔斯问。
安东尼沉吟了一下,“家父希望我回来料理庄园的事物,这几年庄园扩大了很多,人手已经忙不过来了。”
“这几年咖啡种植业真是欣欣向荣,尤其是你家的橡木庄园,扩大了几倍都不止。”马尔斯说,“你父亲的考虑是对的。”“当然,我本人也喜欢田园生活。”安东尼说,“我对行医并没有什么兴趣。”
“你们站着说话不累吗?”海伦娜笑着问,“都坐下吧,我打铃让强尼送咖啡来。”
我们坐下,一会儿一个小童仆端上了咖啡。
那个叫强尼的小童仆怯生生地问我:“小姐,你咖啡里放几块糖?”
他皮肤深褐,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看上去很伶俐。我挺喜欢他的样子,和气地对他微笑,“放两块吧,强尼。”
“我还是觉得巴西的咖啡最好,在巴黎可喝不到那么好的咖啡。”里奥对我眨眨眼睛。
“瞎说,里奥。”海伦娜笑着反驳,“在巴黎什么都能买到。我很希望能在巴黎住上很长时间,你看,现在梅丽莎气质变得多么高雅。”
“梅丽莎是个艺术家。”里奥对我做了个鬼脸。
“从小里奥和梅丽就喜欢抬杠,一见面就像猫狗打架一样吵个不停。”马尔斯在一边插嘴。
“说到小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做的那些荒唐事吗?”里奥说,“我们把老约瑟的小马驹给偷了,藏在山坳里,然后死活不承认,把老约瑟气得半死。”
“我很少参与你们做的那些傻事。”安东尼说。
“可那小马后来归了你。”
“那是因为那小马后来病得要死,你们全都甩手不管,最后多亏我把它医治好。”安东尼反驳说。
“那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我打头阵,马尔斯出点子,安东尼只会在后面添乱。”里奥抱怨说。
“如果不是我的主意,你每次上去就会被人逮到。”马尔斯安详地说。
他们争论的时候,管家罗伦佐走了进来,宣布开饭了。
晚饭开在凉廊上,廊上点起了灯,罗伦佐指挥着仆人端上一道道菜,罗伦佐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皮肤发黄,一个大鹰钩鼻,板着一张长脸,仿佛一台听从命令的无情的机器。
吃完晚餐,男人们谈论起了政治。
“皇帝是支持废奴的,但他不敢下达废奴令,一旦命令下达,政局就会发生混乱,他会失去一大批贵族庄园主的支持。”马尔斯慢慢地说。
“作为职业军人,我无条件地支持皇帝陛下,不管他的政治主张是什么。”里奥闷闷地说。
“劳动力是最重要的问题,”安东尼叹了口气,“很实际,也很棘手。一旦废奴,一片大片庄园都将抛荒。比方说,这几年橡木庄园的成就都将付之水流。”
“在近十几年里绝对不会废奴。”马尔斯说。
安东尼忽然抬起头问:“那个人——还在这里吗?里奥?”
“他还在。”里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粗鲁,“上帝,我倒希望他能从我眼前消失!”他眼中划过厌恶。
安东尼脸有些红了,“我继母去世的时候还提起过他。”
“说起来,都怪你继母那不成器的弟弟!”里奥吵架似的说,“到处风流,在庄园几个月就能和女奴勾搭上,难怪他会死于争风吃醋。当初你父亲差点被他气死,他可是个正派的老头,打一开始就讨厌那小杂种,大概就因为这个才把他送到画眉庄园来。”
“里奥,注意,有女士在场!”马尔斯轻声说。
“我讨厌品行不端的男人。”里奥咕哝着说。
马尔斯看了我一眼,怕我受到这些对话影响。我并没有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这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走廊上一瓶插花所吸引,一支火红的火鹤花,下面点缀着白色紫色的小花,看上去那么的美丽。
“是我插的。”海伦娜低低地说。
“我记得你最喜欢火鹤花。花真美。”
“再过两个星期画眉庄园要开一次盛大的晚会,我需要指挥他们插大量瓶花。这次晚会专门为你洗尘,当然也为了安东尼的归来。”海伦娜在扇子后面悄悄地说。
我看了一眼安东尼,“你们的订婚真让我意外。”我咽下几乎想脱口而出的话——我觉得他配不上你,“他应该很爱你,你看,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朝你看。”
海伦娜妩媚地笑了。
安东尼脸微微地泛红,他压低声音说:“这次我想见见那个人,可以吗?”
“他不在家。今天下午是他的外出时间。”海伦娜接过话头。
里奥的眉毛拧了起来,“外出时间?”
“是我同意的。”海伦娜安详地说。
里奥嘟囔道:“有时我们确实对下面太松了。”
“你从小就不喜欢他,承认这点吧,当伴读的时候你总欺负他。”海伦娜说。
“我承认,我不喜欢阴沉的人。”里奥哼道,“看见他,就想起在黑暗里磨爪子的猫……”
“如果这样,我今天就先告辞了。”安东尼有些尴尬,站起身来。
“我们也要走了。”我和马尔斯也起身告辞。
骑马走在回家的大道上,迎面吹来夜晚的凉风,远远近近飞舞着萤火虫的幽光。
“你发觉没有?海伦娜有心事。”马尔斯忽然说。
“老实说我没发现。”
“她有心事。”马尔斯沉吟着说,沉思片刻,他接着说,“海伦娜是个太出色的女人。像她这样感情激烈的女人,无论爱上或是恨上某个男人,对方都会难以承受吧。”
……
那天以后,我一直期待着会在某个时刻会再次听到那熟悉的笛声。可是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笛声没有再次响起,我经常骑着马在傍晚的原野上晃悠,原野上只回荡着风声。
我开始变得不安,这似乎显得不太正常,我记得临走时他依恋的一瞥,说明他和我一样,对这次邂逅感到内心的欣喜。他明知只要他的笛声一响起,我就有可能找到他,而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随着内心开始焦躁,我冒险的喜悦减少了,回忆变成了一种回味,回味当时的某个场景,某句话……
我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在巴黎的时候,我有一阵甚至和声名狼藉的拉莫斯小男爵走得很近。当时大概被他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尖酸刻薄的劲头所吸引,他常常和拉丁区学艺术的颓废大学生混在一起,不止一次在酒馆里喝得烂醉,有一天起床,看着枕上的阳光,我忽然想起昨晚看跳舞女郎时他色迷迷的眼神,还有嘴里的酒气,忽然一阵厌恶,于是我马上写了张条子给他,让他从此滚蛋,然后就把他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扔了出去。
但这个人,却不容易从记忆中抹去。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开始变得沮丧。
这一天,安东尼邀请我们去看他从亚马逊带回来的收藏。在他宽敞的书房里,他给我们展示他装着粉末的一个个小玻璃瓶,还有土著人的各种武器和面具。
“有些粉末是剧毒的,我在上面作了标记。”安东尼手里托着一个白粉末的小瓶子。
我看见桌子上有一支长箭,顺手拿了起来。
“放下!梅丽莎!那箭尖上有毒!”
安东尼忽然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几乎拿不稳箭掉在地上。
马尔斯和里奥冲了过来,里奥冲在前面,“不要紧吧?梅丽莎?手没割破吧?”他焦急地问,小心翼翼地把箭从我手上拿开,他恶狠狠地对着安东尼大嚷,“毒箭你怎么随手乱放?”
安东尼连声道歉:“是我不小心,我忘记放到玻璃柜里了。”
里奥依旧怒气冲冲,“还好她没事,不然……”他狠狠对安东尼挥了挥拳头。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忽然听见远远的随着原野的风,传来了我期待许久的笛声!一个星期了,他终于又出现了。压抑不住兴奋的情绪,我匆匆对马尔斯他们说:“我想去原野上溜溜风。”然后策马奔驰而去,把满脸惊讶的他们迅速抛在了身后。
他躺在草地上,仰面凝视着天空,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眼里闪过喜悦的光,似乎有点不敢置信我的到来。
“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他讷讷地说。
“只要你的笛声足够响。”
“回去以后我越想越奇怪,觉得……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时间越长我越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过?从前,没人见过你,你像是一下子从大地冒出来,你的言谈……言谈举止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我想,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多了,终于产生了幻觉。”
“对此怀疑的应该是我,”我说,“我没想到会隔了那么久才听到你。”
“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