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简莉娜显然愣了一下,这才说:“你忙完了?”
“还没。”
“杰森电子准备成立笔电部门,我特地告诉你一声。”
“谢谢。”
“你跟老朋友讲话都这种口气吗?”简莉娜不满地说。
“老朋友知道我忙,不会耽误我上班时间。”
“也不过是叫你准时下班陪我吃饭,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跟我摆脸色!”简莉娜的语调越说越尖锐。“盖俊珩,我只能说,你为了避开我而离开杰森,连去年的分红和几千万的干股都不要,损失太大了。”
盖俊珩看了程小薇一眼,她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将手机还给他,不该再杵在这边听他讲电话,急忙转身离开,偏生这时桌上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只得过去接听。
她不想一心二用,但一只耳朵听着电话,另一只耳朵还是听到盖俊珩说:“简小姐,你高估自己了,你该知道我离开杰森的原因;如果你认为令尊宠爱你,愿意听你的话,你就该劝他不要只想着赚钱。”
程小薇听不到简莉娜的声音,因为盖俊珩已关掉扩音。
她在便纸条上写下来电者的留言,应该要走出去了,却还装模作样拿笔在便条纸上虚画着,听他那平板的声音说:“还有,年初我在晶华饭店帮你付了两千五百元的大餐费用,麻烦你开张抬头支票寄到……”
她差点笑出,而盖俊珩不再说下去,显然是被挂了电话,他不慌不忙按掉通话键,若无其事地坐回他的主管大椅。
“副总,这是郑协理的留言。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
“我离开杰森电子时,签过禁止竞业条款,两年内不得接触智慧型手机业务。”
为什么跟她说这事呢?四目相对,一接触那双黑黝黝的瞳眸,她立即垂下视线,不敢去猜测那无尽深黑里德涵意。
莫非是想告诉她,他离开杰森电子,走得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不只没有业务瓜葛,也包括那位简大小姐?
“那是不平等条款吗?”她只能挤出一句相关话题。
“两年,还好。现在技术日新月异,你生产出一个新产品,一推出就过时,就算两年后我再接触智慧型手机,以前知道的都不管用了。”
其实,若今天他真的掌握杰森电子的业务机密,简董事长必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这个道理……呃,大学生都知道,她问也是白问。
可好像她这么一问,他也这么一答,有如聊天般的对话在无形中缓和了始终充斥在他们之间的某种奇诡气氛。
“有需要换手机号码吗?”她问说。
“我名片印的就是这个号码,再换太麻烦,她也不至于白目到这种程度。以前我就警告过她,打骚扰电话是有刑责的。”
可怜的简大小姐,竟然被讨厌到这种程度。她觉得好笑,却又心头一惊!那她是不是也被厌恶、被痛恨?他甚至一通电话也不打,一句话也不辩驳,就任两人硬生生地分了、断了。
错在她,她活该被讨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只要一天在盖俊珩身边,她就一天无法挥掉过去,那个什么“放掉过去”、“重新开始”全是口号,过去的印象痕太深,不可能磨灭得掉。
如今,她只能努力熬,熬到曼蓉放完产假回来,她一定要离开了。
“没、没事的话,我、我……出去了。”她慌慌张张地跑掉。
又结巴了。盖俊珩看她差点踩歪了高跟鞋,嘴角浮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刚才听她条理清晰地讲电话,他知道,过去的程小薇回来了。
她的工作表现不只让他放心,也颇得部门主管和同事的激赏,他总会在进出办公室时,刻意去捕捉她脸上的亮丽神采和自信笑容。
可她为什么一跟他说话就要结巴,就要慌张呢?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笔,那是她刚才拿来写留言的,他抚了抚,摸了摸,转了转,再紧紧地握住,眼睛盯住大片透明玻璃墙外面的她。
然后他打开抽屉,将这支最普通不过的原子笔丢了进去。
“曼蓉,再一个月就生了,身体还好吗?”
“唉,肚子大到走不动,整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
“好像要走动走动,运动一下比较好吧?”程小薇没生过小孩,只能凭印象问说。
“是啊,每天就等我老公回来带我散步。”陈曼蓉在电话那头哎哎叫。“整天待在家里好无聊,前两个月的度假感觉都没了,看书看不下,电视新闻每台都一样,要我上网又坐不住,更别说做家事了。”
“怀孕后期比较辛苦,你就当作是帮宝宝调养身体。”程小薇先是安慰,再试探地说:“等你放完产假回来上班,就不会无聊了。”
“嘻嘻,那可说不定,我可能会请育婴假喔。”
程小薇一听,有如五雷轰顶。土星科技订有留职停薪的育婴假,曼蓉要是申请那么久的时间,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熬得下去。
“咱立星对待女员工真好,喝!杰森就不一样。”陈曼蓉又呱啦啦地说:“一知道你怀孕,巴不得你赶快辞职,连产假都不想给呢。”
“你还是回来上班吧,你比较适合当他的秘书。”她直接哀求了。
“老板对你不好?他凶你,你就给他凶回去啊。”
“可是……”她心虚地探向后面的副总办公室,不料才一转眼,就看到桌边站着那尊总是神出鬼没的大魔王,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盯她。
已经六点了,早过了五点半下班时间,她现在应该不算是占用上班时间讲私人电话——呃,虽然桌上还有一堆东西待整理。
“啊,我不说了,再联络。”
“老板来了对不对?”陈曼蓉听她语气,好笑地说:“帮我把电话转给他,好久没跟他哈啦了。”
“喔。”程小薇很乐意让大魔王转移注意力,立刻起身,恭敬地将话筒递给盖大副总经理。“副总,曼蓉要跟您说话。”
“嗯。”盖俊珩走近一步,就站在她桌子前面讲起电话,语调平平地说:“有事?很好……满意……可以……胡说!”
程小薇坐回位子,本想专心整理文件,可是盖俊珩就靠在她前面桌沿,那袭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下缘也落到了桌面上,随着他讲话时微乎其微的震动,她就愣愣地看着他的西装在桌上轻轻扫着。
这样看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距离却有又这么地近,近得她想去抚摸西装的布料,间接感受那久违的热度……
“程小薇,曼蓉跟你说话。”突然话筒递到了她跟前。
“喔,谢谢。”她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贴上仍然发烫的听筒。
“呵呵,小薇啊,老板还是老调调。”陈曼蓉开心地说:“我问他,你表现得好不好,他说很好。我问他满不满意,他说满意。我说,那我不回去了,就给你当他的秘书,他说可以。然后我叫他不能虐待你,他就老大不爽了。”
“喔。”她很想回应,抱怨几句,可是她没办法说呀。
“好了,不跟你说了,他一定还在旁边盯你,有空再聊喽。”
放下电话,她硬着头皮站起身,视线从他的长裤、西装下摆、领带、领口、下巴、鼻子,终于来到了那双黑黑冷冷的眸子。
“请问副总有事吗?”
“我先走了。公文锁好,房间锁好。”
“是。”她僵硬地回应。
这不用他过来这边等她讲完电话,再亲自交代吧?他若先走,她自然会将待办公文放进他的柜子,再锁好他的办公室,无需额外说明,顶多打个手势或留张便条即可。
他等了这么老半天,又被迫跟曼蓉哈啦,只为了交代这句废话?
“副总,抱歉让你久等了。”王黛如拎着包包过来,准备下班。
他在等黛如,不是等她讲完电话?程小薇陡生一股怅然的失落感。
“事情处理好了?”盖俊珩仍是那淡淡的口气。
“是的。德国那边交代清楚了。”王黛如回答。
“走吧。”
“我堂姐婚宴啦。”王黛如忙弯下腰,小小声地跟程小薇笑说:“嫁给咱代工伙伴的小开,我爸叫副总一定要去,还不准我今天开车,就是要他下班载我过去。”
“你不换套晚宴服?”程小薇用力地扯出笑容。
“我妈妈帮我带到饭店,去了再换,哎唷!”王黛如警觉地直起身子,果然见到盖副总已经走到大门,正冷着脸回头等她。“小薇,摆摆喽,副总不在,你也早点下班。”
“摆摆。”
程小薇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摆摆的声音,她只觉得喉咙干涩,眼睛也涩涩的,看着他们一双人影走出去,也听到了同事们的欢呼声。
欢呼是因为总被凑成一对的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近水楼台,多几次相聚的机会,说不定很快就冒出火花来了。
是该祝福他们的。程小薇说不上那种感觉,当她接到简莉娜的电话时,她不以为意,还很乐意杀杀简大千金的锐气;然而面对黛如时,她只能吞下难以言明的酸涩,揉揉微疼的心口,以微笑面对一切。
别再想了,趁副总不在,赶快整理整理,她也要下班休息去了。
夜里,她撕开一个大纸箱。这是她搬来后,最后一件尚未整理的行李。平常工作忙累,衣物皆是一点点、一件件、一天天慢慢整理到柜子里去,而最不急需使用的这箱书便留到了最后。
她拿开最上头的几份笔电业务相关资料,现出了下面她大学时代念过的会计专业书籍。
两年前,她重拾书本准备公职和会计师考试,但她那年的高考只能瞪着题目发呆,提早交卷出场。
幸亏她还能应付立星招考的初级会计考题。既然有了稳定工作,加上书本早就改了好几版,就算留着当作工作参考用书也嫌旧了。
审计学,丢了吧。她随意翻过几百页的内页,确定没有夹钞票还是书签纸条,这才笑着撕掉最后署名的空白页,放到地上。
就这样,翻过一本又一本的教科书,地上也叠起一大堆准备拿去回收的旧书。早知道用不到这些书,又何必辛辛苦苦从台北搬回高雄,又从高雄搬到台北,然后再从租屋处搬到这里来?
该放掉的过去,一定得丢弃,否则就是累赘。
她拿出最下面一本中级会计学下册,又是觉得好笑。准备高考竟然没念到这本,到现在还当做垫底的压箱宝,实在是她连上册都念不完了,更遑论下册,恐怕这本书从毕业后就没再拿出来过吧。
她随手一翻,便碰触到封底里头一层硬硬的东西,她疑惑地拿出一张五乘七的护贝照片,顿时哗啦一声,厚厚的书本掉落地面。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敲醒她的回忆,她只能呆愣愣地凝视照片。年轻快乐的他和她啊!他,阳光帅气,牙齿笑得白白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调皮地在她肩头比出V字形胜利手势;她,倚在他的肩窝,头歪歪地装可爱,笑容明亮甜美,两手也往前比出V字形;她仿佛还能听到他们一起喊声“耶”,齐齐向着镜头绽放出青春无敌的笑容。
她忘了什么时候夹进去的,但一定是她大一下学期修中级会计学、也是和他热恋时所拍的照片,却是距离他们分手的日子再没多久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突然涌现,来得太快、太猛、太多,有如狂潮席卷而来,她无法一一回想清楚,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与他相处时的快乐与甜蜜。
分了就分了,都十年那么久了,如今的他,很淡,很远,很疏离,他不再属于她,而将属于另一个更好性情、更温柔可人的女子。
她后悔吗?她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就算是自己不对,她也不后悔的;巴掌打都打了,她还能收回去吗?
可是,看着照片里开朗大笑的他,她的心竟是微微地痛了起来,起初是小小的,如针扎般的刺痛,再来是被揪住似的闷痛,好像有人用力捏压她的心,不让她的心脏搏动,而痛楚的感觉越来越大,从心脏,到喉咙,直窜到她的眼底,最后化作朦朦胧胧酸酸热热的一片水雾。
她眨下眼,滴掉那串不该有的泪珠,打开抽屉,拿出剪刀。
今夜,她正式向过去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