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离开章府,章瑜婷的心情好极了,见女儿开心,方氏便也快乐。
进庙后,她为女儿抽了签,是上上签,签诗上头说她的女儿日后会成为贵人,一世荣华、无虑无忧。
这签诗让方氏的心情大好,整个人充满精神。
「娘去听大师说经,你带白芍、白芷去后山走走吧。」
「好的。」章瑜婷点头。
「记得回来吃素斋,能保平安的。」
章瑜婷一一应下后,领着丫头往后山走去,今日人烟稀少,一路走来,尚未碰到旁人。
「师父曾在万佛寺后山采到蓝紫草,我们也来碰碰运气吧。」章瑜婷道。
「济生堂没得买吗?」白芍问。
「那药稀少,这两年几乎没有采药人去铺子里兜售,你们来帮帮我。」她将画着蓝紫草的图纸给她们看看,三人低头细细寻找。
蓝紫草是多年生药材,株高仅仅三到四寸,很容易湮没在野草中,正在认真找寻时,她们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远而近、慢慢地朝她们走来。
三人抬头互看彼此,虽未交谈,但主仆默契极好,章瑜婷领着两人躲到大树后头,蹲在野草丛中,屏住呼吸、安静等待。
待人走近,章瑜婷抿唇一笑,难怪觉得熟悉呢,是府里的柳嬷嬷呀。
柳嬷嬷精明能干,是柳姨娘身边得用的人,这些年柳姨娘能在章府过得顺风顺水,能让章老夫人对她从不喜到接纳,柳嬷嬷厥功至伟。
她身旁有个中年男子,长得不高,模样斯文、颇有几分书卷气,眉宇之间和柳姨娘有几分相似,两人对话时多数是柳嬷嬷在说,男子频频点头应和。
不久他们从大树前方走过,莫名其妙的,章瑜婷隐隐感觉不安,眼看对方走远,她拉起白芷、白芍说:「别找了,我们先回母亲那里。」
白芷、白芍没有反驳,三人加快脚步回到寺里,在看见方氏安然无恙时,章瑜婷大松口气。
「怎么了?满身大汗。」方氏轻轻为女儿拭汗。
两人靠得很近,嗅觉灵敏的章瑜婷闻到母亲身上有一股陌生气味,寺里换香烛了?味道似乎和之前的不同。
「走吧,去吃素斋,给老夫人也带上一份。」
章瑜婷不情愿,却还是点了头。
母亲再聪明能干,终究被妇德女诫绑架,祖母待母亲并不算好,可母亲却时时想着孝敬祖母,她不懂,这是身为女子的品德还是悲哀?
回到府中,她们才晓得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了。
还有两个月才生产的柳姨娘竟然提早发动,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主母不在,府里竟连个能出门寻大夫的下人都没有?
当她们快步来到柳姨娘的云园时,迎接她们的是猝不及防的一击,章政华一个大巴掌掳落,瞬间方氏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红肿。
方氏被打懵,错愕地望着双目通红的丈夫,不禁问:「我做错什么了?」
「你这个妒妇!」随着此话,他又抬高手臂。
章瑜婷挡在母亲面前,怒道:「请问父亲的妒妇是什么意思?」
「去问问你的好母亲,她做了什么?」章政华忿忿地指着方氏鼻子。
「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做了什么女儿一清二楚,这一整天下来,母亲做的没有任何一件必须承受父亲这句指控。」
「好个孽女,竟敢顶嘴?我就说商家女能教养出什么女儿,亏你还看重她。」章老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既然祖母嫌弃母亲出身商户,当年何必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将母亲娶进章家大门?莫非有人拿把刀子架在父亲脖子上!」
「你给我闭嘴!」章政华大吼一声。
「我闭嘴好让父亲继续污饥人吗?我娘做了什么?是没有悉心尽力,让章府满门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还是没有挣到足够的银子,让父亲能专心念书考试,最终当了官、光耀门楣?人可以不懂得感恩,却不能恩将仇报,怎地好日子过得多、过得理所当然了,就觉得是别人欠你们的了?」
这话虽是事实,但说出口多戳人心窝子,她直接把方家的颜面自尊全给撕了。
章老夫人恼羞成怒道:「这话说得好像章家没有方氏就啥都不是了?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方氏离不开章家,还是章家离不开方氏。从今儿个起,方氏把家里的铺子中馈通通交出来,老身就不信了,哪有什么事非得有谁来做不行。」
章瑜婷冷笑,自从母亲挣下那么大一份家业后,祖母早就想把权力收回去,白花花的银子谁瞧着不眼红?这会儿不过是顺势罢了。
「祖母若真有本事,怎会短短几年就将祖父留下的产业,卖的卖、丢的丢?倘若母亲把铺面交出去,请问需要几年?章家需要几年又会再度家徒四壁?」
「你这个不孝女!」章老夫人气极,手上的拐杖直接往章瑜婷身上砸。
方氏眼见楞杖挥来,连忙抱住女儿,用自己的背替女儿挨上一棍,噗地一口鲜血从嘴中吐出。
章瑜婷见状、心急不已,直觉就要伸手吸走母亲额上的黑雾,可是……并没有。
这时她才想到,为什么母亲体弱多病,她却没见过母亲额际有黑雾?
不对!不只母亲,她也不曾在父亲、祖母、甚至是自己额头上看见过黑雾,她只见过柳姨娘、陈姨娘、章欢婷、章美婷的,换言之她的能力无法在嫡亲长辈身上发挥?
这样的话怎么办?娘吐血了啊!
「娘……」
「喊什么喊?敢作恶,就该承担下场。」章老夫人恨恨道。
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心心念念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金孙,万一像之前那个一样……她哪有颜面去见章家祖先。
「作恶?章家后院恶人不少,但绝对没有一个叫做方若君。」章瑜婷刚回嘴,方氏便紧紧拉住她。
「别与长辈顶嘴,娘没事。」
都吐血了还没事?她气死了、气疯了,气得想杀人!
章瑜婷一双大眼怒瞪父亲与祖母,恨不得在他们身上瞪出血窟隆。
章政华被女儿的眼神看得心头狂跳,下意识低下头去,才十岁的娃儿,怎地就有了这番气势?
「看什么看?你娘心肠恶毒,害得柳氏难产,还连说都不能了。」章老夫人道。
「今日我与娘都不在家,祖母要指责也寻些合理的借口。」章瑜婷反驳。
「柳氏今日生产,她却偏偏不在,府里连个能够坐镇指挥的人都没有,她根本就是故意害柳氏。」
「大夫明明说过还有两个月,胎儿才会落地,谁晓得柳姨娘偏偏就今日发动?母亲又不是神仙,还能未卜先知,特地挑今日出门?再说了,什么叫做连个坐镇指挥的人都没有,老夫人不在家吗?」
章老夫人怒吼,「你这是在指责我?我又没听到消息。」
「不是指责,是说理!既然祖母在家,为何柳姨娘产子,祖母却半点消息都不知?莫非是柳姨娘刻意不让人往上报,刻意把自己逼入险境,好往母亲身上泼脏水。」
柳氏的贴身丫头屏儿一听,连忙跪地哭道:「大姑娘这是想冤枉死姨娘吗?姨娘哪是不想往上报,只是心想着时日未到,不愿大惊小怪、扰了老夫人宁静,谁知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
「姨娘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怎会迟钝至此,竟分不清状况严不严重?再说了,就算柳姨娘不懂事,柳嬷嬷总该懂事吧,怎地弄得好像满院子上下,都是未经人事的大姑娘?」章瑜婷冷冷一笑,这还真是巧,柳嬷嬷去万佛寺跟男人碰面,柳姨娘就早产了。
「听听,一个小姑娘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粗鄙、龌龊,你还指望她日后扶持章家,不要害章家满门就好。」章老夫人指着儿子、气到满脸通红。
章瑜婷不理会祖母的指责,直接对着屏儿问:「先说说,好端端的柳姨娘为什么会提前发作?」
屏儿惊吓至极,大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竟然几句话就找出关键?若是老爷听信,那姨娘她……
「大姑娘,是绮君院的碗儿将姨娘撞倒的,要不姨娘也不会提早发动。」她急着找垫背的,急得满头大汗,回想起稍早前的情况。
今日夫人不在,姨娘不知为何特地往绮君院走,一路走一路说:「很快就能搬到绮君院了,咱们先瞧瞧,要在哪处种上蔷薇。」
她不懂,绮君院里的君,用的是大夫人的名字,就算姨娘抬为平妻,也不能搬进去呀,但是难得姨娘那么高兴,她也只能跟上。
碗儿的确在扫地、的确没看见她们、扫把也的确只是轻轻刷过姨娘小腿,然而姨娘却往后摔,她知道姨娘是故意的,只是怪自己手脚不够利落,竟没及时扶住,真让姨娘摔倒了。
可那一下摔得轻,应是没事的,姨娘一路走回云园,也没发现异状。
为了把事情闹大,姨娘便号了起来,后来姨娘号得更凄厉,她当下以为姨娘在作戏,刻意不往上报、刻意让姨娘多喊几嗓子,好喊得满府上下全都晓得,没想到姨娘居然见了红,才一转眼,就痛得啥话都听不见,只管嘶声号叫。
她这才知道,姨娘早就真的肚子疼了。
柳嬷嬷不在府里,她们哪知道该怎么办,眼看实在等不了了,正准备去报到老夫人那里,没想老夫人先一步过来,一看姨娘身下全是血,事情便不好了。
章瑜婷沉着吩咐,「碗儿是个三等丫头,若娘亲有心害柳姨娘,自该让心腹动手,怎会让三等丫头去做?来人,把碗儿带上来。」
不久碗儿被押上来,怯懦的她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磕出一大片青紫,看见方氏,急急跪爬上前,哭道:「夫人救命,碗儿不是故意的,碗儿在扫地,没看见姨娘站在后头,真的不是故意扫到姨娘。」
章瑜婷指出重点,「只是『扫』到姨娘,就摔了、发动了,不知柳姨娘是纸糊的,还是水做的?重点是,母亲不在府里,姨娘去绮君院做什么?立规矩吗?这种事备受宠爱的柳姨娘不是早就不做了?」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够清楚,这就是出柳姨娘自己安排的烂戏。
约莫是柳姨娘见母亲始终没动手张罗平妻一事,才演这么一出来逼迫母亲就范,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弄假成真,自食恶果。
章瑜婷望向父亲,等他表态,若父亲还是非要对真相视若无睹、非要母亲承担责任,这个家,还值得母亲留恋吗?
然而,在满厅人的目光之下,章政华始终沉默,方氏母女目光相接,她们在对方眼底看见失望。
章老夫人和章政华再胡涂,也明白方氏无辜,只是章家长孙比什么都重要,这件事总要有人承担。
章老夫人骤下决定,「够了,不必再争,若孩子平安落地便好,否则……方氏,章家容不下你这毒妇。」
方氏闻言,心落入谷底,老夫人的态度已然表明,此事无关对错,终究要落在她头上。
她为章家做的一切,早已船过水无痕,功劳苦劳已消失在弹指间,老夫人说得好,章家再也不需要一个方若君,她得懂得进退。
眼看母亲的无助茫然,酸涩卡在章瑜婷喉间,章家哪里值得母亲竭尽心力?
第四章 拼命救娘亲(1)
老天不长眼,终究让柳氏平安将儿子生下,取名章益庭,个头很小,哭声像猫叫似的。
早产的孩子,需要特别的照顾与调养,于是大量的药材和下人被送进云园,只要小少爷轻哼一声,就会有数名下人围上前,所有人都把他当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为奖励章家的大功臣,章政华与老夫人决定在满月礼当天,将柳氏扶正。
满府喜气洋洋,到处贴红着锦,唯有绮君院一片死寂。
碗儿被发卖了,即使柳氏的作为破绽处处,章政华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锅,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儿。
府里到处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满月礼那天,不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时,除非她自愿贬妻为妾。
面对这一切,章瑜婷没有力气愤怒,因为……她的娘就要死了。
这次不是因为肝气郁结,不是因为心力交瘁,而是因为中毒,师父、师兄都无力回天。温梓恒从她们带回来的素斋当中验出毒,那毒名叫「青斋」,吃下肚不至死,顶多让人心悸、气血翻涌,但若与「百濯」混在一起,就会造成心衰。
听师父这么一说,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闻到的气味,墨然得知后特地走一趟万佛寺,找到没用完的香品,确定被人动过手脚。
章瑜婷合理怀疑此事与柳嬷嬷有关,她急着到处找父亲,想告诉他这件事,谁知他竟避而不见。
章政华一心认定方氏不甘交出铺子与中馈,这次不过是拿身体当作拖延时间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处奔忙也都是装的,于是不理母女俩,将后院之事全权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还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头哪天不喝药,她正忙着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着把权力收回来,哪还理会那对母女。
这让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颇,事实不重要,罪证不重要,结局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嬷嬷万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举,弄出碗儿事件?
指望不上父亲、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无人能让她信任,此时此刻,她终于认清事实,没有父亲、祖母,母亲是她在世间仅存的亲人。
温梓恒看着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带着大把银票、走进济生堂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她娇艳俏丽的脸庞含着笑意。
她说:「温大夫再办一次义诊好不?」
他答:「济生堂平日就帮贫民义诊施药,你不必特地做这个。」
她说:「可我深信做好事会有好报,我指望长命百岁呢。」
他不理她,因为明白她从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说不定她指望长命百岁,是想用往后几十年为章家做牛做马。
他最讨厌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绝。
她被拒绝仍然笑着,像春风拂过似的,拂得花儿都开了。
她没勉强,但转头就办起制药坊,她让女儿将药方背下、制作成丹药,送到济生堂门口,赠予贫民。
他没见过这么固执、坚持的女子,但也许是这份固执坚持,让她有本事在男人出头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两年前闽州那场瘟疫闹得厉害,身为大夫,他忧心忡忡,小章鱼回家把这事说了。
她问过婆婆、丈夫,但章家铺子那么多,却一毛钱都不肯舍,是她卖掉两处嫁妆铺子,坚持把银子交给他,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