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底下,小章鱼和宫女太监正在吃烤鱼,这不打紧,饿惨了总得自立自强,但……背后说皇帝闲话算什么?
宁承远瞪一眼站在旁边的留公公,也不管管?
留公公没看到皇上驾临,但他也苦啊,长春宫这位主子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把皇上的故事说得无比精彩生动,让他……也好想听。
「我啊,那叫救了中山狼,不但把身上的好药全喂给皇上,还挺身帮他把敌人诱开,好人做到这等程度,简直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你们瞧瞧天底下有这么好心的人吗?」
「没有。」星儿,月儿异口同声。
「是罗,我这么好的人,老天爷应该予以厚报的,对不?」
「是。」小阳子、小辰子应和。
「可是你们看看,如今大恩人成了什么样儿,沦到此已经够可怜,还没得吃、没得喝,要不是还有你们,我就真的啥都没啦。」
她这是在鼓吹他们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没有物资,她需要绝对的忠心。倘若到这等田地了,大家还不团结一心,日子……真的很难熬啊。
沦落?可怜?她只有他们……这话真令人发指,宁承远都被气笑了,只要她肯低头求个两声,至于没得吃喝?再不告两声状也行,他自会替她主持公道。
可是,她不情愿,宁愿自己扛,看看她成什么样儿了,当自己是占地的山大王吗?
「主子放心,您有咱们,不会饿着的,我还有几个小兄弟,明儿个我便找他们照看一下长春宫。」小辰子拍胸脯道。
宁承远眯起双眼,朕的女人竟需要这群奴才照看,才不至于饿着?这话真让人火大!
「是啊,主子别担心,小阳子旁的不行,这抓鱼本事可是一等一,若这池子的鱼钓光了,奴才就趁夜去御花园钓,那里的鱼可肥着呢。」
「主子,我知道哪里有果树,明儿个就去摘一些回来裹腹。」星儿道。
「我可会挖笋了,腌笋子的本事可行啦。」月儿说。
这算是齐心了呗?章瑜婷一乐,伸开双臂,把众人抱进怀里。
留公公眼角余光总算瞄到气势汹汹入内的皇帝身影,他瞬间起身,准备下拜,动作俐落得不像个老人。
众人见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故事的主角……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章瑜婷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的表情僵住,下一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句冒出来,再下一刻「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也冒出来,再然后……
她没骨气地抛下香喷喷的烤鱼,朝宁承远拔腿狂奔。
这样有没有很热情?有没有很奔放?有没有很证明,她对皇帝无比的上心与在意?
「皇上怎么来了?我们正在烤鱼,正打算给皇上送两条过去呢。」她表忠心,说得无比顺畅。
宁承远瞄一眼地上那堆鱼骨头,以及那孤零零躺在盘子上,被啃得只剩一点小碎肉的鱼,冷笑,两条?
小阳子和月儿发现皇上的目光落定处,两人没约定,却一起跪倒在皇帝跟前。
「主子嫌弃奴才钓的鱼太小,奴才正准备钓两只肥的……」小阳子道。
「主子嫌弃奴才鱼烤得不好,正准备重新烤……」月儿说。
两个人的话叠在一起,很明显地都是在为章瑜婷说项。
宁承远不得不承认,小章鱼对于收拢人心很有一套啊。
难怪济生堂那几个、难怪莫延兄弟、难怪村民……连他派去的喜怒哀乐,一说起她,张嘴闭嘴全是好话。
「这东西能入朕的口?」
宁承远刚发完话,韦公公立即抛去眼神,侍卫们迅速就定位守护,御厨飞快往小厨房走去,转眼功夫,就把小厨房里缺的全给补齐。
第八章 糊弄后妃们(2)
章瑜婷见皇上转身往屋里走,她迈起小碎步,小尾巴似的跟上。
「皇上喝茶。」还是白开水,没法子,她穷嘛,规矩不够好,气得皇后娘娘断她粮。见宁承远斜眼望来,她又笑得满脸谄媚,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陈旧册子,朝他猛握,
「还热吗?要不要寻条帕子,给皇上净脸?」
话刚落下,就见宁承远眼神严肃,一把抢过她手中册子,连翻几页,她愣住,想着干么这么紧张啊?那不就是本破旧的三字经?
「这书你在哪里找到的?」
她小心翼翼地指向床下,「有……问题吗?」
他没回答,深吸几口气后,又把书从头翻过一遍,缓缓道:「这书是朕的,上面的字迹、是朕留下的。」
什么?以前他住过长春宫,是冷宫小皇子?不应该啊……她知道的福王,明明是不败将军、是英雄战神。
见她发傻,他笑问:「知道纯妃吗?」
「知道。」那个没事跳池塘、阴魂不散的妃子,但她没勇气说出后半句。
「她是我的生身母妃。」
她狠狠抽气,小脸僵硬。
「你听过朕的故事吗?」
「听过,从小体弱多病、无法养在宫里,不过那是对外说词吧?其实那是一场后宫恶斗的结果,而你母妃斗输了?」
「对。」
「能说说怎么发生的吗?」她很好奇啊,从很多年前就感到好奇。
「母妃与林妃同时进宫,两人的差别在于父皇宠爱母妃,而林妃是皇祖母从娘家族人中挑选出来的,林妃善妒,认为父皇与她是表兄妹,自该更喜她几分,因此将母妃当成肉中钉、眼中刺。母后膝下没有皇子,其他皇兄的生母出身不高,因此当林妃与母妃同时怀胎时,她便数度对母妃下手,幸得父皇防范得当,我方能平安生下。」
「林妃的孩子……」
「他比我提早半个月出生,是夺嫡之争中,最强大的对手。」也是皇后猜测中,让他用来背黑锅的益王。「在我三岁那年,南方连下一个月大雨,在水涝之后瘟疫四起,父皇为赈灾平疫忙得焦头烂额、夜不成寐,一场风寒后竟病得下不了床。于是林妃说服皇祖母,请来得到高僧进宫祈福,谁知那位高僧竟然一进宫,就剑指母妃的宫殿。」
「他想指控你母妃是妖孽?」
「不是,但相差不远。他一路走进母妃宫里,指着我欲言又止,皇祖母让他大胆直言,然后他为我批了八字。」
「结论是……」
「我八字不吉,刑克父母长辈、妨害国运,才会引起这一连串的灾祸,必须将我远远送走,直到十五岁方能返家。」
「太夸张,竟让一个三岁小儿承担这么大的罪名?林妃就不怕你长大后,回来找她算帐?」她义愤填膺,大人的战争为什么要牵连到孩子头上。
「她不怕呀,她认定我无法活着回宫。」
「为什么?」
「在宫里动手太明显,而在宫外弄死一个稚龄孩童,还不容易。」
「后来呢?」
「父皇极力封锁此事,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林妃的父亲带领朝臣一起上奏,希望父皇以朝堂为重。当时父皇病重,挡不住后宫与朝堂压力,只好点了头。最后父皇决定将我送到诚王膝下,诚王是父皇的同母兄长,一身军功,同样是嫡子却对龙椅不感兴趣。」
「你在诚王府过得好吗?」
「伯父是个粗人,妻子死得早却不肯续弦,因为他认定女人很麻烦。他不会教养孩子,但揍孩子的本事一流,于是我和五个族兄一起被揍大,我们被揍得皮粗肉厚,揍得习惯事事都用拳头说话。
「我们七、八岁就在战场上混,十来岁开始建功立业,别人的童年玩波浪鼓,我们的童年玩刀枪剑戟,京城男孩打赌用斗鸡和蟋蟀,我们打赌用人头,看谁砍下的头颅多,谁赢得的赌资就多。」
章瑜婷听得很心酸,不过脸上却挂着笑容。「你与兄长们的感情不错?」
「是,我能平安长大,平安回到京城,平安坐上这张龙椅,伯父和兄长们厥功至伟。」
「你对纯妃有印象吗?」
「我离开的时候太小,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他口气里没有自怜,但她心疼他了,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慰。
莞尔浅笑,他续道:「生下一个克父儿子,皇祖母降罪母妃,令她搬入长春宫、抄写佛经好好忏悔,当年在母妃身边伺候的就是留公公。
「父皇那场病,整整病了两年,为保母妃平安,他连探望都不敢,直到病有起色,而皇祖母逝世,父皇才重修长春宫,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母妃派留公公到我身边照顾,我对母妃的所有印象都是留公公告诉我的。」留公公带了很多套母妃亲手做的衣裳给他,每套衣服上头,都有股甜香,和小章鱼身上相同味道……
「后来呢?留公公怎么又回宫了?」
「七岁那年我犯错却娇气地躲在留公公身后不肯受罚,伯父大怒,强势把留公公送回京城,临行他带走我读过的书、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送给母妃。」
「只能睹物思人,你母妃肯定很难受。」
「是,但她没有难受太久。」轻抚书册,母妃的模样已然模糊,但她的悲苦、哀伤在他心头深刻。
他依稀记得,母妃的手心和小章鱼一样柔软,身上的香气和小章鱼一样甜美,他记忆里的温柔幸福,多数是在那两三年间成形。
「为什么?」
「隔年她死了。是林妃下毒害死母妃的,但只要林家还有存在的必要,父皇就不会对林妃动手。不过大概是良心不安吧,林妃开始作噩梦,而长春宫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
「之后林家对朝堂的掌控越来越大,令父皇做事越发感到掣肘,他决定收拾林家。树大招风,要寻林家的罪证太简单,当父皇建立的另一股势力渐渐茁壮,林家罪证被翻出来、昭告天下了。」
「留公公告诉我,林妃知道娘家被判满门抄斩后,跪在养心殿外一天一夜,打击太深、又遭受风寒,两个月后亡故,至于这当中父皇有没有为母妃声讨,我就不确定了。」故事完结,她听得满心沉重,幽幽地望向他问:「你说,为什么一个男人需要那么多女人?」就像她爹,娘的不幸,何尝不是因为另一名女子。
「想要多生几个儿子吧。」男人最在意的就是家族后代。
「生一堆儿子再教他们手足相残,最后谁得到好处?」
「听过九犬一獒吗?」
「没听过。」
「为得到最优秀的獒犬,必须将十只幼獒放在窖坑内,只给极少的食物,经过残酷的竞争后,最后只有一只能够活下来,因此它们比一般的狗凶悍、强大、无所不能。便因为这种可怕的生存方式,让它们拥有最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在最残酷的环境存活。」
章瑜婷摇头,「那是自私自利的人们为自己而逼迫的,如果让獒犬父母来养育自己的孩子,它们绝对舍不得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孩子。」
宁承远沉默,广纳后宫是祖先传下来规矩、是牢不可破的制度,因此不管他认不认同,都必须遵从。不过她说得对,他的孩子不是獒犬,他不会允许自己经历过的痛楚,在孩子身上重现。
「你知道我父亲更喜欢青梅竹马的柳氏,却娶了能为家族带来利益的母亲吗?」
「朕知道。」
「你知道这造就了我与章欢婷的不睦,我们互相不喜,而身为庶女的章美婷更是养出满腹城府心机。」
「朕知道。」
「你知道当年我们只是十岁的小丫头,就会陷害彼此、以伤害对方为乐,有一次章欢婷跌进池塘、我被关进祠堂,两人都大病一场,而那是章美婷一手安排的。」
「朕知道。」
她停下声音,怀疑地看他,「皇上为什么事事都知道?您到底把臣妾调查得多仔细。」
「朕知道,不是因为调查。」
「不然呢?」
「朕命人暗中保护你。」
「暗中保护……」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请问,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从济生堂门前遇见开始。」他笑答,没打算瞒她。
伯父曾经对他和兄长们说:「人人都说我与王妃夫妻情深,其实关键只有一点——夫妻之间不存秘密,要事事有商有量,不只把她当成枕边人,还得当心上人。」
从、从济生堂……深深吸气,章瑜婷恼火,这代表她的所做所为、所言所行都摊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代表她没有任何秘密?
心慌意乱,咬紧牙关,她狠狠瞪着他,可人家是皇帝,她不能揄起拳头狂揍一顿,她只能微笑,但笑得无比僵硬。
「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说。」宁承远晓得她恼了,不过……轻浅一笑,他喜欢自以为聪明的小章鱼在自己眼前做傻事。
「臣妾想见见暗中保护臣妾的暗卫,亲自向他们表达谢意。」
宁承远笑得更欢畅,这是不敢动他,想迁怒到喜怒哀乐身上?可以啊,身为属下本该为主子分忧。
「行,来人。」
韦公公弯着腰进门,「奴才在。」
「让苏喜等四人过来。」
「是。禀皇上,御膳房的人已经在外头等候。」
「传。」
「是。」韦公公又弯腰退出去,紧接着一道道精致好菜送上桌。
从起床一路折腾到现在,空荡荡的肚子里只装进几口鱼肉,章瑜婷饿惨了,看见肉,她下意识吞下口水、双眼放光。
只是,她还在生气呢,岂能轻易为五斗米折腰?
不吃!她必须充分表达自己的愤怒,即使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怒气发泄在正主儿身上,但态度肯定要摆清楚的。
见她咽完口水又别开脸,宁承远失笑,夹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她碗里,「吃吧,要揍人,也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
此话……有理,她把红烧肉放进嘴里,满口的咸甜香,瞬间满足味蕾以及虚空的胃。
他掰下烤得香酥的鸡腿,放在她嘴边,她狠狠咬下一口肉,使劲儿嚼;他拿勺子挖一口 饭,上头摆着腊肉,她张嘴、一口含入。
因为她来者不拒,他便开启投喂模式,她吃得香甜、他看得满足,他在她身边找到除睡觉之外,另一件能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儿。
在宁承远和章瑜婷用膳的时候,喜怒哀乐四人已经到了,只是被晾在外面,直到章瑜婷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被传进来。
章瑜婷冷眼看着跟前的四个大男人,他们长相各异,有的大眼睛、有的小眼睛,有的嘴阔有的嘴小,肤色黑白褐每个都不同。
最不同的是表情,像是刻意符合姓名似的,一个嘴角微勾、眉带喜意,一个乐呵呵地张嘴笑不停,一个垂下眼睑、眉目染愁,一个张着铜铃大眼、摆出棺材脸,那张怒容,谁见着都想闪躲。
他们相近的是身高胖瘦,都是练家子、衣裳底下的肌肉贲张,手指长着厚茧,把这样的高手布置在她身边,她是有多危险啊?比起她,为夺嫡之争被砍又中毒的他,不是更需要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