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他究竟是在盼望些什?
三十三岁的年纪,也不能推说是年轻冲动了,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打滚了这么久,早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是吗?
只不过,为何还是可以清楚的听见胸口怦然的心跳声?
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啊!为什么还是牵动了心?
虽然,这个未婚妻不是他所喜爱的类型,更非因两人情投意合才订下婚约,但是,她依然是他的未婚妻,这是不争的事实。
狄家的权威教育令他学会了服从与接受,也习惯于服从与接受,他没有反对的余地,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达成家族对他的期许、满足家族对事业野心,这几年来,他没有安稳的睡过一觉,没有安稳的吃过一餐,甚至刚接手航运的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他忙到简直是住在专机上,更甭提爱情了。
只是,他不懂,他们当真以为幸福也能这么条件式的吗?幸福不该是建筑在爱情之上的吗?抑或,他们根本不认为他也需要爱人与被爱?
他长叹了一口气,在旁人眼中,也许他是拥有全世界的天子骄子,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么地贫乏、孤独。
摒除了虚幻的表象,他也只是个需要爱的——普通男人。
***
仲愉回到自己家中,心情同样是纷乱不堪。
她躺在床上,两个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妳居然接受了一个有妇之夫的邀约!
不不不!
他和李慧心还没有结婚,怎称得上是「有妇之夫」呢?
就算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已有了婚约,妳何苦要介入别人的感情生活?
他和李慧心虽然来自相同的世界,但他们的个性截然不同,他们的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
就算他们过得不幸福,那也和妳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妳答应与狄维世约会,就已经算是破坏别人幸福的第三者了。
这怎么算是「约会」呢?这只不过是普通朋友间一个很普通的饭局而已,和什么约不约会完全扯不上关系。
妳好好醒醒吧!
这真的只是朋友间的饭局而已吗?
难道妳不敢承认妳对狄维世已经存在了不同于朋友的情愫吗?
我……我……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地攻防,吵得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她抓起一旁的枕头掩在头上,却仍是清楚地听见自己与自己的争执。
妳太放纵自己了!妳太轻易地打开自己的心门了!妳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真实的声音!妳根本是一个感情世界的失败者!
我不是!我不是!妳说的不是真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争吵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个霹雳在她脑中轰然响起,炸得她体无完肤,杂乱的思绪犹如中了病毒的电脑萤幕,闪烁着毫无意义的文字。
她跳起身来,冲进浴室里,像是要将满怀的烦躁发泄在衣服上,狠狠地将全身的束缚一件件扒下,然后拧开水龙头,任由沁凉的水洒在脸上、身上,冷冷的浇熄了心头的火花。
一串串滑过脸庞的水珠流过她的嘴边,她隐约地尝到属于眼泪的咸涩。
不知不觉间,她听到自己微微的啜泣声。
***
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精神好多了,烦人的问题在这场酣眠后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问题能困扰她三分钟的女人。
梳洗罢,坐在化妆台前,望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她开始迟疑起来。
倒不是犹豫着该不该去赴这个约,那个问题早就不再让她萦怀于心,她只是想着,该用哪一种容貌去面对狄维世呢?
他看过在办公室里的自己,经历了塞车、马拉松、和李慧心呕气等种种劫难,那时候她才刚哭过,想必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他也看过盛装出席宴会的自己,那是出自于化妆师的手笔,她觉得浓艳了点,但Lucy说好,她也没有坚持。
他还看过晨跑后的自己,脂粉未施,素净着一张脸,没有任何的掩饰与做作,所幸平时对于皮肤的保养还算勤勉,她对自己颇有自信。
但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属于她与他第一次刻意的相约,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外表负责。
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四点半,反正还早,她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好好地选择。
先挑衣服吧!
光是这项就让她伤透了脑筋,打开衣柜,这件宝蓝的过时了,这件澡紫的太俗了,这件大红的又有点夸张,活像正月时上门的财神爷,东挑西捡,就是少买了那一件适合今天晚上穿的。
其实平时的她并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向来无论是什么场合,她总是能很快的决定该做什么样的装扮,配什么样的皮包,穿什么样的鞋子,搭什么样的饰品……
但今天也不知怎地,她突然失去了平常的审美观念,像个未上小学的孩童,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穿些什么。
奸不容易翻遍了整个衣柜,才挑出一件还算中意的绿色套装,欣喜地将它穿上后,从镜中望了一眼,却又开始后悔起来。
这衣服后背太低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嫌自己太暴露;前胸也稍紧,虽然突显了傲人的身材,又怕他认为自己有什么暗示。
换下它,挑了一件全黑的,也不好,像个孀居的寡妇。
换下它,挑了一件白的,也不好,医院里的护士不都是这么穿的吗?
换下它,挑了一件粉的,也不好,这次看起来和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又没什么两样了。
折腾了老半天,床上的衣服堆积如山,简直像是百货公司里促销花车上的廉价商品,还是选不到一件十分合意的衣服。
今天是怎么了?
为了选件衣服就花了一个小时,她哑然失笑,这些衣服当时都是她细心挑选后才买的,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刻,却又令她弃之如敝屣?
是这些衣服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的心情在作怪?
只不过是和狄维世共进一顿晚餐,就值得她如此失魂落魄吗?
她摇摇头,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悲哀,还是穿回第一次所挑的湖水绿晚宴服。
管他怎么想,无论外表是丑是美,无论穿著是雅是俗,她还是她,是个为了自己而活的女子。
有了这个原则,接下来的速度就快了,不到六点,她已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一头长发顺着双肩流泄而下,脸上恰到好处的薄施脂粉,双眸灿如朗星,望上去神采奕奕。
这就是了,这就是真正的她。
她不需要像任何人,更不需要模仿任何人,因为他邀约的只是她。
仲愉望着镜中的身影,满意地点点头,拎起一旁的手提包,脚步轻盈地走出家门。
***
狄维世一下车,便见着仲愉笑盈盈地站在纪念馆门口,两人几乎是分秒不差地同时来到相约的地点。
「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不是说好妳在家等我电话吗?」他生怕是自己迟到了,赶紧又看了一下表。
「放心,你没迟到,我才刚刚走到这里,你的车便到了。」仲愉也觉得这实在是巧得太过分了,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控制着,「我在家看时间还早,所以就顺步走了出来。」
从不相信缘分的她,这时也不禁揣想着上帝的神奇,不仅安排了连续两次的巧遇,连第一次的相约都让他们如此的心有灵犀。
狄维世绅士的为她开了车门,小心地扶着她上了车,又从车后座拿起一束花,「不好意思,头一回送花,也不知挑对了没有。」
仲愉笑着接了过来,定神一看,不是玫瑰百合之类的俗套,竟是一束含苞的郁金香。
由于从事的工作与婚礼相关,各种花语她早就谨记于心,这郁金香的花语分明就是「爱之寓言」,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他在暗示些什么?
他想暗示些什么?
她望了狄维世一眼,见他神色从容地开着车,像是不知道她心里的疑惑,但他这无心的礼物,却让仲愉不免多心了。
她将花捧在怀里,试探地问道:「这真是你第一次送花给人?你过去不曾送花给李小姐吗?」
话一出口,便望见狄维世脸色猝然一变,她立时又后悔了,当下真想拿针将嘴缝起来,或是把话塞回肚子里。
好不容易一个愉快的约会,却被这掩不住的好奇心给破坏掉,她暗骂自己的愚蠢,老是改不了这种凡事追根究底的坏毛病。
幸亏狄维世只是轻声一笑,不在乎地回答:「没有。」
他不需要送,也不想送,更没那个闲工夫送。
她偷偷地透了口气,看样子这个错误还不算太严重,只不过心里又开始纳闷着,每次提到李慧心,他的表情就立刻变为阴郁的雨天,莫非这个婚姻真令他如此地不快吗?
但这次她学乖了,没再出言发问,还是把这些无聊的问题留给八卦杂志来挖掘比较好。
「狄先生,谢谢你的花,我真的很喜欢。」
「妳可以叫我Wesley。」狄维世侧着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正襟危坐地将花抱在胸前,放心的笑了,「我还怕妳不喜欢这种花呢!」
「Wesley,」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有着生硬的颤抖,咳了两声,才接下去说:「你知道送人郁金香代表什么意思吗?」
她还是捺不住猜测的煎熬,反正只要不谈到李慧心以及他们的婚约,就应该没什么关系。
狄维世摇摇头,「很抱歉,我实在不太清楚,我只觉得它看起来很脱俗,所以就买来送妳了,难道它还有什么其他含义吗?」
她从他身侧注视着他,看不出他眼神是否有说谎的闪烁,既然不了解他是明知故犯还是无心之过,自己便也跟他装傻。
「我也不知道,对于花,我一向没有研究。」她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心虚的不敢看他。
「如果妳想知道,我现在帮妳打电话去花店,妳直接问老板好了。」狄维世对着她笑,眼中闪过一丝狡猞。
他是知道的!
原来他是知道的,方才还将她骗得团团转,满怀心思地去揣测,原来他送这束花是真有其目的,而且现在还设计自己去找寻这个答案,跌入这个陷阱,她才不上这个当呢!
她慌忙地摇头,急道:「不用了不用了!你看,我们不是快到餐厅了吗?」
狄维世见她如此慌张,便知她识破了自己的布局,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是抿着唇将车转进一条小巷子中。
***
「Romantique」位于信义区一条小巷弄里,闹中取静,装潢雅致温暖,颇具异国风味,教人恍若有丝错觉,以为来到了法国的小餐厅之中。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四周围绕了用来装饰的一些特殊香草,俨然成为专属于他和她的一个小天地。
由于都是常客,菜单没费什么精神就决定了,狄维世另外多要了一瓶葡萄酒,还指定要一九八五年出产的RomanceConti。
仲愉瞄了一眼价格,差点没让她把舌头吞下去,一瓶标价二十八万,这根本就是在喝钱!
她心疼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宁定,是自己提议来这家餐厅的,当然就要任人宰割了。
这样的小问题并不能困扰她太久,因为狄维世的笑语晏晏,让她犹如沉浸在和煦温暖的春风中。
「我可以叫妳Tiffany吗?」狄维世端起杯来,眼神里略带了些期许,「我听见妳同事这么称呼妳。」
仲愉也举杯,「当然可以,老是叫『尹小姐』也的确是太客气了点。」她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狄维世的嘴角酝酿了深深的笑意,与仲愉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上一次与妳喝酒,是敬这个无奈的人生,这次我们该敬些什么呢?」
「让我想想……」仲愉侧着头,很认真地想着。
狄维世突然开口:「敬这个美丽的人生吧!」语毕,他将手中的酒杯举起,微微摇晃后喝了一小口,性感的沉沉一笑,
仲愉微感意外,前天还在说这人生是无奈的,今天的态度却是全然不司,她狐疑地望着狄维世,只见他眼中有着淘气孩子似的调皮笑意,与平日那份成熟稳重大不相同。
她没追问他改变了人生观念的理由,只是同样的轻啜了一口,「嗯,敬这个美丽的人生吧!」
虽然她没说,狄维世一样能看出她眼里的疑惑,他直视着仲愉,口中轻轻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话声虽轻,但仲愉还是听见了,霎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迟了片刻才想到这句词的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
真情的表白?还是无心的呢喃?
更令她感到吃惊的是,吃外国食物长大的狄维世,居然随口就吟出了秦观「鹊桥仙」中的名句,而不是济慈或拜伦的诗。
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狄维世有意无意的撩拨,两朵红云登时扑上她的两颊,心头也暖烘烘地。
她垂下眼眸,闪避着他那双带着侵略性的眼睛,假装不了解他的语意,岔开了话题,避免自己的尴尬,「没想到你也读中国的诗词。」
「别忘了我身上有一半的中国血统。」狄维世无声一笑,在狄家的教育下,他可不是那些外黄内白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不会写的「香蕉」。
仲愉笑了,她在美国读了十年书,最看不过的就是那些第二代的移民,忘了自己的母语,也忘了自己的根。
狄维世的不同让她有些感动,虽然她并没有严重的民族意识,但在她心中一直认为,中国的男人还是比外国男人的心思更细腻、更温柔。
「对呀!我在美国的时候,每次遇到中华民国的国庆日,还在我住的公寓门口插上一面小国旗呢!」仲愉得意地说着,表示她是很爱国的一个人。
见她忽然孩子气地比较起爱国心来,狄维世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想到妳这么爱国,那么想必元旦的升旗和国庆的阅兵,也都少不了妳啰?」
「那当然!」仲愉挺起胸膛,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特别是国庆日的晚上施放烟火,除了在美国的那几年我没去,回国后我都是中午就抱一袋面包去占位子等着看了。」
「妳喜欢看烟火?」狄维世极富魅力的低低一笑,「为什么?」
「小时候我住南部,每次只能借着电视才能看见国庆烟火,像是在一块黑绒布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宝石,那景象真美。」仲愉仰着头,彷佛沉入回忆中,「记得到台北来的第一年,我终于真正的看见国庆烟火,那次我还感动得掉了眼泪,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狄维世也陪着她笑,「长久的盼望如愿以偿了,每个人都会感动的。」
仲愉望着狄维世,眼中投过一抹谢意,「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将这些宝石都收集起来。」
「所以妳就去美国念了宝石方面的课程?」
「嗯!」她点点头,笑得像个孩子,「很傻吧!是不是?」
「怎么能说是傻?妳总算是完成妳的梦想了。」狄维世只觉得羡慕她能圆梦,不似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舒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是呀!我是完成了我的梦想,但是这条路真的不太好走。」
狄维世心知她是想起了李慧心那款钻石的事,当下也不多言,或者该说是,他知道他很难说些什么,明明知道错在李慧心,却又碍着两人的婚约,不方便批评或安慰。
更何况,不管他怎么说,都会破坏了此刻的气氛,影响她的好心情。
两人忘情地聊着,时间仍不停地朝前飞逝,餐厅内的客人愈来愈少,到最后终于只剩他们这桌。
餐厅的侍者来到两人桌前,客气地说:「很抱歉,我们要休息了,能不能请两位改天再光临?」
仲愉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居然已过了十一点,急忙道歉:「真对不起,我忘记注意时间了,麻烦你帮我买单。」说着,她从提包里拿出信用卡,打算闭上眼睛大笔一挥算数。
「不用了,狄先生早就吩咐过,今天的费用由他负责。」侍者退回她的信用卡,恭谨地回答。
「你……」仲愉望向狄维世。
狄维世带着歉意地一笑,「抱歉,刚刚聊得太高兴了,忘了告诉妳,这家餐厅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订位时我已经告诉他,下次他要出国时可以免费搭乘迅业的飞机,但是这一餐不能算钱。」
听到狄维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仲愉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又欠你一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还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