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之前,苏止庵一直以为自己是块鹅卵石,不张扬,不耀目,但自有一片清冽的湖水。五年级时,父母发生车祸,他的世界从此泛起了浑浊。
那道目光便就在这时贸贸然地闯了进来,不遮不掩,坦荡荡,赤裸裸。
苏止庵有些不快,他上的小学学生大都家境优渥,同龄的女孩子说说笑笑看上去与普通女孩无异,其实骨子里都是有一份优越的骄矜,故作不屑者有之,含羞带怯者有之,相形之下那女孩就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苏止庵甚至想这是哪来的野丫头?
若是普通的恋慕眼神倒还罢了,毕竟被女孩子暗恋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问题是那女孩的目光太过黑白分明,好奇的成分更甚于其他,所以苏止庵有种被人研究的不快,偏生那道视线无处不在。
他自有他少年人的骄傲,当然不会就因区区一道令人不快的目光去同一个小女生计较,即使这个小女生其实是高他一级的学姐。
唯一一次爆发是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奶奶打电话到学校告知继父亲之后半个月,母亲也在医院停止了心跳。
苏止庵放下电话就往外走,虽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父母感情不深,但真正听到他将永远失去这两个人之后心中的纷乱还是难以形容。
所以在走出校门无意间对上正登上毕业旅行用车的女孩子那道探究的目光时,胸口的某种情绪就爆发开了。
他那时的表情定是相当嫌恶,他想他妈的你们看看看到底在看些什么,脸蛋吗?家世吗?今天起我什么都不是了!
认真深思起来,苏止庵对女人的目光会有如此透彻的想法也许便是从那时开始。
后来他请了几天假应付父母的丧事,再回去上课时仍是没什么人知道他家中的变故。他也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只是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少了什么。
某天他经过六年级的教室时这才猛然起:是了,是少了道烦人的目光。
一时之间心里竟有些许空空荡荡,一如那一排人去楼空的教室。
兴许是因为那野丫头正好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分水岭时期,他对她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深到那年暑假某个喧哗的下班时刻,苏止庵一眼就在满街的车潮中认出了蹬着脚踏车的小小身影。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一如她在过去九个月对他做的那样。
他瞧着女孩变得有些淡漠的侧脸,瞧着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头,瞧着她因拥挤的车流些许浮躁地蹙起眉头,瞧着……她终于向这边转过脸来了。
苏止庵飞快地敛下眼睫,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脸上出现了何种表情,应该不会太过分吧,因为他心下其实是有些许……愉悦的。
他记忆中纯净的部分便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记忆几乎都是匆匆忙忙又有些乌烟瘴气,直到进公司后不知在哪里看见“叶祈云”这个名字,苏止庵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然而看过也就算了,这年头,谁会纯情到在意牙都没长全时的懵懂心情?
况且又不在同一个部门。
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年,没想到会在仅仅两个月内突然频繁地交集,更没想到他竟然失控地……吻了她。
究其原因,苏止庵认为过错都出在叶祈云身上,瞧她每次见到他的反应,分明是记得他,但她紧张什么?
弄得原本没什么感觉的他也不对劲起来。
年少之时,她毫不掩饰的密密注目令他一度不悦,如今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却让他更加恼火。
这把火从第一次送叶祈云回家时便一直在心头小小地闪动,终于在今早与她男朋友莫名的会面中一跃成熊熊大火——
这个笨蛋!到底是什么看男人的眼光?交往了十几年的对象竟然跑过来问他这个不相关的外人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苏止庵一路上了公司的天台,早晨清爽的风迎面拂来方才觉得头脑冷静了些。
铁梯上传来响动,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见叶祈云碎发凌乱的脸。以她如今息事宁人的个性,他真没想过她会追上来。
叶祈云的娃娃脸因跑动泛起了薄薄红晕,唯一有些姿色的清澈眼瞳中光影浮动,粉唇微启“你……你……”了半天却仍没有下文。
苏止庵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你究竟记得多少事情——这便是她要问的吧?
她真的变了很多,从前那个直勾勾看人的野丫头似乎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有礼、内敛、循规蹈矩,一如许多在这个都市里讨生活的平凡女子。这样的她,想到年少时不经事的大胆直白,怕不羞愧得恨不能钻下地去,莫怪她要躲着他。
“什么事情?”他没什么表情地反问她,眼见女孩“你”了半天,突然一个弯腰,“对不起!”
苏止庵愕然。
“对不起,我早就想向你道歉了!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不管你有没有印象,我都要为当年给你造成的困扰道歉,秦经理后来与我谈过你的一些事情……”她顿了一下,似是不好谈起那年他父母双亡的意外。
“之前我对你的态度也很不礼貌,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叶祈云突然嫣然一笑,“真是很巧呢,没想到小学的校友竟会在多年后又进了同一间公司,苏先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呢。”
苏止庵被这一番话轰了一通,第一个反应便是:女人果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
就如眼前的这位,明明神色间还有些许尴尬之色,一双眼睛却已不似先前那样对他躲躲闪闪,甚至还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来——那个架势,分明已在瞬间重新将他定位为顶多有点老乡情谊的同事,要请他“多多关照”了。
他瞪了伸到眼前小手半晌,终于伸出手,草草地执了一下。
一触即分,但那种柔柔软软又让人冷到心里面的触感他想他是很难忘掉了。
叶祈云略松了口气,冲他一笑,正要走下铁梯,突又回过头来,“有一件事我想澄清一下,关于夏姐她们拿我有个男朋友开玩笑这件事……”
苏止庵闻言睇她。
“……其实那是骗她们的,那晚大家都玩疯了,一定要我交出个男朋友来华洋,刚巧我弟弟打电话说要回国看我,我就拿他胡乱搪塞了。雁飞其实是我继父的儿子,苏先生你也见过的……本来也与你无关,不过我想还是说清楚为好,只是请你不要告诉夏姐她们。”
这一刻,苏止庵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恶劣,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似的到处被人耍。
说清楚比较好?她真是够体贴!怕他强吻了个有男友的女孩子后良心不安吗?
***
那日上午到底是怎样过去的苏止庵是一点印象也无,好像并没有发呆,好像也是做了几件例行事项的,偏生脑袋昏昏沉沉就是想不起来。
下午三时,上司接了个内线电话,回头就对他喊:“小苏,老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秦子扬?他不禁有些纳闷,进公司以来,那家伙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会是什么事情?
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秦子扬正与一人聊天,见他进来便给他介绍:“这位是华洋实业的小公子,华洋实业听说过吧?十年前在国内可是小有名气,后来将总部迁到了美国。今年我们建立了合作关系,华洋帮我们拓展了不少海外客源。刘先生最近回国度假,后天就要走了,他想挑些有特色的礼物带回去,又对这个城市不熟。听他说你们有一面之缘,止庵,你下午没什么事吧?就给他当一回导游好了。”
“你好,我是刘雁飞,要麻烦你了。”那年轻男子微笑着伸出手来。
苏止庵瞪了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回握。
“苏止庵。”他淡声道,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一旁的秦子扬被他们之间奇怪的气氛弄得受不了,大手一挥,“何必那么拘谨,雁飞现在还在学校读书,止庵你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别把公事那一套搬出来,就当陪朋友逛街好了!”
“哦,苏先生这么年轻?与我姐姐同岁呢。”刘雁飞微笑道。
“你还有个姐姐?”秦子扬有些感兴趣地问。
苏止庵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原本脑袋就有些沉重,如今更加混乱了:这两人是怎么回事?秦子扬难道不知道叶祈云与这男子的关系吗?刘雁飞又是怎么搞的,明明自家姐姐就在这个城市,还要找他当导游?
待两人乘电梯下了楼,刘雁飞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止庵解释:“苏先生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这全是因为小云的怪脾气,她一直坚持要留在国内做个普通上班族,家父出于关心便与这家公司合作,小云虽然没有反对,却又嘱咐我们不准泄露她与华洋的关系——总之,她就是抵死要与家里撇开关系,一个人生活。”
苏止庵睇他一眼,心想就算如此,你同我一个普通同事解释这些做什么?
雁飞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眼下就在泄露自家老姐的秘密,仍是一脸诚挚地说下去:“就因为她不喜欢家人介入她的生活,所以我今早才会冒昧地打扰苏先生……”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看苏先生今早离去时的神情似乎很不高兴,我一直很不安,所以才将你找了出来。你待会有什么想去的餐厅吗,让我请一顿赔罪。”
苏止庵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看着对方又单纯又干净的面容,觉得……真是个心无城府又善良的好孩子啊。
只是似乎没常识了些……
他瞟了眼外头下午三四时温煦的阳光一眼,推却了这个早了太多的晚餐邀约:“不了,你还是照原计划吧。”
出得公司大楼,却没有见到刘雁飞那辆拉风的车子,他似乎也不急着走,站在路边掏出手机看看,不时又望着公司大门的方向。
苏止庵蓦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没几分钟,预感果然成真:一个穿着圆领衬衫的女孩匆匆走出公司大门,环顾了一圈,便往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看见他,叶祈云面上微微一怔,“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刘雁飞很快接口:“还不都是你们那个秦经理,我只不过随口说了想逛一下这个城市,他就硬要找人给我带路。我又不能说出我已经约了你,只好提起苏先生,好歹他见过我们在一起。”
这个版本怎么……不大一样?苏止庵瞠目,刘雁飞却是面不改色地乘隙附到他耳边低语:“我老姐脾气很怪的,不编些话她不会相信,若是被她知道我今早与你见过面,我就死定了!”
因为脑袋有些隐隐作疼,他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那股被人设计了的感觉却是挥之不去。
叶祈云倒是相信了,朝他歉意一笑,面上已无过去一段时间内见到他常有的紧张神情,“原来是这样,我家小弟给你添麻烦了。你若还有其他事情可以不必陪我们的,我已经请了下午的假陪这家伙逛街。”
“不……我没什么事。”苏止庵直觉道,一时间有些不大习惯她对他的新态度,先前她躲他的时候他可以不理不睬,现下反而要虚与委蛇起来。
“听吧听吧,人家都这么了,你这根龟毛的豆芽菜!”刘雁飞仗着身高去揉她的头。
叶祈云转身给了他一拳,“臭雁飞,都说了不要乱摸人家的头了!还有,叫我姐姐,姐姐!你回来后还没叫过我一声姐姐呢!”雁飞嬉皮笑脸地一耸肩,只当没听见。
叶祈云瞪他一眼,四下望望,问出了苏止庵原先的疑惑:“那辆拉风的车呢?”
“今早还给人家了,我机票都订了,又没什么地方要去,便还了。”
“我就说早该还了,回国不过几天便向人家借这么贵的车子,你爱现是不?”
“没有啊!”雁飞大喊冤枉,“我在这个城市就认识这么一个朋友,他的车子全都是很贵的……”
又是一阵斗嘴,苏止庵不由有些晕,不明白自己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看人家姐弟情深吗?为免他们就在这里站到天黑,他不得不开口:“那……你们打算怎么去?”
“坐公车!”
“计程车!”
姐弟俩一开口便立见不同。刘雁飞一翻白眼,“老姐,拜托你不要这么平民好不好?老爸知道了可是会心疼死的。”
叶祈云难得没有反驳他,莫名沉默了一下,她道:“那就让苏先生决定好了。”
两道目光齐往苏止庵看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明明今早给叶祈云弄得心情极其恶劣,现下却仍是莫名地不想让她清澈的眼神蒙上失望,“……公车吧。”
叶祈云有些得意地朝雁飞一笑,却被他接下来的问题问住了:“那该坐哪路车呢?”
她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苏止庵,对方却也是一脸茫然。
“天哪,”刘雁飞受不了地大叫,“你们真的是在这座城市住了几年吗?连自家公司附近的公交线路都没弄清,平时难道都不逛街?”
他们不由又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沉默。
苏止庵的生活很简单,基本上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周末偶尔会去找阿宇,被秦子扬拉去喝酒时也是对方开车。
叶祈云更是了,在进入这家公司之前她过的一直是足不出户的日子,除了与部门的同事逛过几次街便鲜少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