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却并没有死。
我仍是有著知觉,看得见,听得到,只是没有了身体。
魂魄仍是被留在了这世界上。
我知道是谁留住了我。大约也只有他了吧。
刚开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圆圆胖胖的身子,躲在师傅后面,却又躲躲闪闪地不住探出头来看我。
师傅对我说:「这是你的师弟梅灵砂,若兮,你以后要好好待他。」
我只冲师傅点点头,并不搭话。
师傅也并不见怪,他早已习惯了我这般的性子,只带了自己刚收的弟子离开。我自管看我的书,练我的剑法,来来去去只是一人。
很早以前开始我便是一个人。
师傅在我十岁的时候便已教不了我什么,于是把拾月宫秘藏的武功图册拿出来叫我自己领会。师傅去理教务,我只看我的秘笈,也从来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缠著他。
师傅终身未娶,我猜他大约是寂寞了,所以才收了新的弟子。
毕竟师傅也老了,大约是想留个人在身边说话吧。
我没想到的事,这个新来的师弟,不会缠住师傅,却偏偏喜欢围著我转来转去。
那时他只有四五岁,胖乎乎的小手总是紧紧地捉住我的衣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连师傅也没有办法。到头来,只好由我来教他武功心法。
幸好的是,他是极乖的。
累了、痛了也从来不哭不喊,要他做什么事,也从来不打折扣。
他喜欢整天地黏著我,连睡觉也要埋在我的衣料里。
师傅说他是孤儿,是从死人堆里被捡出来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这样的可怜。我从来没有养过小猫小狗,可我有时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睛就像小狗一样——圆溜溜的,乌黑明亮。
我尽力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他,可惜他天资不高。此生虽然能成为一流的武者,但同绝世高手确是无缘了。
他却似乎不太在意,对我说,「师兄,此生只要留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说这话时只有十三岁,我只当这是小孩子的孺慕,并不怎么当回事。
灵砂十四岁的时候,师傅生了重病,临死前传位于我。紧紧捉住我的手,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灵砂。」
我点点头。
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他是我唯一的师弟。
随后师傅看著灵砂,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合上了眼睛。
接受宫主之位后我日渐繁忙,很少再有时间教灵砂习武。他却始终留在我身边,有时就像小猫一样蜷在我脚边,总要等到我做完事情,吹灯后等他去睡觉。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
他在我身边长大,似乎每天都很快乐。
我看著他的笑脸,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寂寞。
窗外的花开了又谢,叶落了又生,我每日坐在拾月宫主楼看著云霞起落,处理著教务。
属下一丝不苟地照我的话行动,师弟全心全意地依靠著我。有人说这世上我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他们不敢揣测我在想什么,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就像以前对待师傅一样。
无数人心目中的深。
师傅就是这样渡过了一生。
望著天上的冷月,那夜,我第一次觉出了一丝凉意。
于是,我遇见了丽天良。
丽天良并不是一个出色的人,我却乐意与他在一起。
他装作不知我的身份,迷恋著我的容貌,当我什么都不懂地维护著我。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于我来说这是一次全新的经历。往日我总是被人依靠,这次我被刺杀,他却全力地保护我。尽管他的剑术并不高明,演技也十分拙劣,我还是按照他的心愿,没有插手,看他受伤昏倒在我面前。
我自然知道这是他安排好的。
看来为接近我,他的确花了一番功夫,而且用了与众不同的方法。
第一次有人这样了解我的心意,明白我需要什么。即使不怀好意,我仍打算与他继续这个游戏。
这是一场豪赌。
赢的话,我能得到普通人的快乐,输的话,性命不保。
并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世上并没有我牵挂的东西。
庄家是我,愿不愿意全在我一念之间。
于是,我很期待。
我让自己全心投入这场爱情。
连丽天良也以为我真地爱上了他,他越来越迷恋我,却又放不开名利与权势,兀自挣扎。
没有与丽天良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去看灵砂。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的少年,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个英俊的青年。他并不像是在拾月宫长大的人,身上多了许多烟火气,待人亲切,日后会容易爱上也容易被爱上,不会像我和师傅一样,注定要孤独一生。
今日是半月一次试武的日子。
我吹箫引灵砂出来想见。
灵砂来得很快,来到我面前,叫我,「师兄……」他战战兢兢的,只神情恍惚地看著我,眼中有些哀怨。
这段时间的确是我忽略了他。
我摸摸他的头,算是安慰。
「师兄……」他咬咬嘴唇,很委屈的样子,「师兄,我好想你。」
我笑了,「我知道。」
「师兄……我喜欢你。」
我变了脸色,推开他,「你说什么?」
他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一字字地说,「我喜欢师兄,我喜欢你。」
我只是看著他。
他问我,「师兄,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你却一点也不喜欢我?」
有许多人问过我这句话,可我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也会这样质问我。
我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师弟,开这样的玩笑我会生气的。」我又笑了。
他要说话,被我挥手止住,「这次我全当作没听到,下次可要罚你了。」
「好了,」我抽出赤玉箫,「我要试你这个月的武功进展,开始吧。」
拆了不到三十招,他已败在我的箫下。
「下盘不稳,气息紊乱,真元弥散,内息不足……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他跪在地上听著我的训斥,我说了一阵,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转身准备离去。
却被他拉住衣摆。
他紧紧捉著,指节发白,「师兄……若兮,不要走。」
我眼神一冷,一掌挥断衣袍下摆,飞身离开。
是夜,我冒著雨,回到拾月宫。
潜入他的寝房,果然见他浑身湿透地躺在床上,面色晕红,呼吸急促。
果然是一直淋著雨走了回来。
我帮他擦干身体,换过衣服,却被梦里的他牢牢抓住脱不了身。
他手里扔捏著那幅衣角,叫著,「若兮……若兮……」他把头埋进我怀里,我想拉开他,他就哭起来。
我终于放弃了挣扎,抱著他躺在床上。
这下他乖了好多,在我怀中蹭来蹭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就不再动弹。
隔著衣服,我感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满满地降下来,这才合眼。
我在他醒来之前离开。
我在丽天良身边,与灵砂半月一次的固定见面也不去,他并不知道其实我时常偷偷去看他。
他的武功进步神速,我十分安危,却慢慢发觉有些不大对劲。
等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已经太晚了。他居然练了那套恶毒的功夫——功高一层,吸人十年精气。
灵砂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
他竟用了这个法子来逼我与他相见。
灵砂……
小傻瓜。
难道你不知道,我只会让人伤心而已。
我说了绝情的话,看他失神,慢慢软倒在地上。
这样对他应该是最好。
我的一切即将走上崩溃,不愿他与我一起。
丽天良已经开始有所行动。
时间定在八月十五。
我找到灵砂,当著所有人的面将拾月宫主之位传给他。他脸色苍白,绝望地看著我,「师兄,你真的要为了那个男人……」他说不下去,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我点头离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原本是什么样子。
我却觉得有些舍不得。
终于已经有了牵挂的东西了吗?
十五满月,无云。
月色有些红,是嗜血之兆。
我终于输了我的赌局。那些剑刺在我身上,血色溅上白衣,朱红如染。
几分快意,几分失意,我跳下悬崖。
落下的一刻,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唤,「师兄——」
是他……是他!
是他来了。
他终于还是来了……
这个小傻瓜。
我想回头,却已经没有办法,身体不断下坠,直至一阵剧痛。
****
化为魂魄,我来到了他身边。
他不眠不休。
拾月宫此次损失惨重,看得连我也不禁摇头。
我本以为已经断了他的念头,谁知他终究是放不下,赶去救我,以至宫中防守空虚,叫白道占尽便宜。
我却无法因此怪他。
一切的由来只是因为我疯狂的念头,因为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是我太自以为是,连累了他。
就像当年他跟著我一样,如今是我跟著他。
我看到了一切,包括他对我的爱恋。
他时常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看著我留下的衣角;有时会喝酒,叫著我的名字。他的身体停在了十五岁的那一年,心思却蓦然变得深沉、喜怒无常。
慢慢地,所有人都开始怕他,远离他。
就像当年对我。
他却并不介意。
他开始收徒,也都是些可怜的孩子。他教他们要一心一意地去爱一个人,只要爱了,就不要后悔。
他说,因为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上心中的那个人。
十几年的时间渐渐逝去。
我原以为会有所改变。
可我错了。
无论外面的人怎样将他传说得神乎其技,他于我而言、我于他而言,都还是一如当年。
最近的几年,我的力量慢慢变大,有时竟然能显出模糊的影子,可我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过。
我已经习惯看著他睡脸,习惯用我无形的手抱住他,轻轻地亲吻著他的脸。
月亮又要圆的时候,我认清了自己的心:若时光倒流,这次我不愿再与他分离,我一定会好好待他,好好爱他。
上碧落、下黄泉,穷极红尘滚滚,我只一个心愿——与他重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