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胜语头带着安全帽,手提着公事包,腋下还夹了一大卷工地图。一般人带了那么多的东西,免不了看起来会有点狼狈,偏偏她自然得很,好似天生就应该带那么多东西似的踏进了工地。
原本繁忙的工地在她踏进去的那一刻,像倒骨牌似的全停了来——乖乖!好一个美人儿!
那些建筑工人的眼光全给那一袭白色的麻布衣衫给吸引了过去。
欧胜语那两道秀丽的眉可蹙得更紧了!她的眼光迅速地扫过整个工地,工程进度落后得她微眯起双眼,暗自咒骂:这些混蛋东西!
要是他们的眼光继续停留在她的身上,这座号称全台湾最高的建筑物别说到西元一九九七年完不了工,就算到西元三九九七年也没希望盖好!
工地主任这时候叼着烟,懒洋洋地从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里晃了出来,那些工人这下可乐了!他们立刻鼓噪起来,口哨、嘻笑声放肆地四处飞扬。
“喂!小姐,这里不是逛街买衣服的地方耶,你来干什么?”中年男子斜着眼睛打量她。
欧胜语没答话,她先把这中年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而他那种鄙夷的眼神,让她不由得蹙起眉来。
其实用不着介绍,他也知道她是谁啦!还不是总公司派来的什么工地助理之类的。
学历嘛--当然是大学毕业,一身细皮嫩肉、头上却顶个大学士帽,好像光圈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自以为高人一等,可是呢?只要工人从她那娇嫩的屁股摸上一把,她会立刻掉着眼泪落荒而进,搞不好还回总公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说这个工地是个“野蛮世界”!
哎呀!这种人每个工地都有,他就真的很不懂。前几天不是才吓跑了一个吗?总公司那些人的脑袋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难道都灌了钢筋水泥吗?随便想也知道,这种女孩子在工地是混不下去的嘛!他们却还是拼了命地一个一个往这里送。
呵!想派人来监视他?还早哩!
欧胜语对这种眼光当然也很熟悉了,他脑袋里想的事情大概和全世界工地里的男人想的都一样。
她忍住气,淡淡地一挑眉。
“我来找这里的工地主任。”
“喂!老顾啊!她是不是你的高中老师?”
“才不是呢!说不定人家是老顾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哩!”
工地的工人们大笑着奚落。
工地主任表面上回敬了一句三字经,但是事实上可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火大的样子,他只是挥挥手转过头,对着欧胜语笑着说:
“我就是这里的工地主任啦!你又是总公司派来的什么助理是不是?啊——你回去跟他们说啦!我不要什么助理嘛!别再派人过来了!”
欧胜语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
“我叫欧胜语,是新的工程监督兼总经理。”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他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欧胜语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些人一眼,他们顿时摸摸鼻子,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谁也不敢继续嚣张嬉闹。
谁会知道跟前这个美得可以去选世界小姐的女子,竟是新的工地监督?还兼任总经理?乖乖!来头好大!
工地主任整张脸垮了下来,他惨兮兮地微笑。
“总经理……这边请……”
欧胜语不发一言地走进了闷热的铁皮屋,里头的空气混浊得教人呼吸困难,小小的地方简直就像座垃圾堆!
她挑挑眉,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正在想:柴济刚啊柴济刚,真有你的!看到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事业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痛?难道你一点都无所谓?
“对不起……”工地主任老顾强笑着清出一张椅子。“请坐……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他们跟我说是下个星期,而且……而且……”
“而且你也没想到我是个女的?”欧胜语还是一脸假假的笑容。
“哎……哎……”老顾硬生生地咽了口口水。“欧……总经理,不知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她懒得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开口:
“我想看看工程进度表。”
他立刻在桌上翻找起来。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吃过的便当盒、报纸、便利店的塑胶袋、美女杂志、烟蒂、槟榔盒--只要男人可能会有的东西,上面一样也不少;而那么多的东西,竟然能全堆在那张不过才一百二十公分的办公桌上!
欧胜语叹口气,眼角睨到桌子最底下那张油腻发黄的纸片,顺手一抽,果然是那张工程进度表。
不过也是一张已经一、两个月没记录过的工程进度表。
欧胜语瞪着他问:
“我想你大概只有这张工程进度表吧?”
老顾勉强扯动唇角点点头。
“呃……”
欧胜语霍地站起来,将那张进度表啪的一响用力拍在桌上。
“很好!你被开除了,收拾好你的东西滚吧!”
“你……你……你不可以开除我!”
一听到被开除,老顾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哇的一声跳起来嚷:
“这个工地一直是我在管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才进门就叫我滚蛋?”
“很不幸我正好是那种有权力叫你滚蛋的东西。”欧胜语冷冷地瞧着他。“就是因为这个工地一直都是你在管的,所以你才显得特别该死!你要是不滚,我会叫警察来请你滚,而且还会告你怠忽职守。光这个罪名就够你倾家荡产,你考虑一下滚不滚?”
滚,当然滚,谁不滚?
就这么简单,欧胜语在五分钟之内搞定了所有工地的工头——谁还敢招惹她这种女人?
废话!他们又不是头壳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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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么样?”
护士勉强一笑。
“还是不肯说话,也不肯动,医生下午来过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两道浓眉紧紧地蹙拢在一起,那张严峻的脸看起来更加严肃,锐利的眼光轻轻一扫,那护士已经吓得手脚发冷!
“柴先生……”
“没事,你可以先去休息。”
“是!”护士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老天!她没看过比这位柴先生更严厉的男人,光是被那眼光注视一秒钟,就足以让人觉得自己犯了五十条死罪。
护士退下去之后,柴济刚蹙着眉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子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她的脸颊瘦削得陷了进去,灰败的脸色一点也不像个活人。
医生说她其实原来是没有病的,除了因为失血而导致极度虚弱外,她并没有其它严重的病症。之所以不清醒,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清醒……
究竟要遭受多大的打击,才会拒绝再面对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但是他很清楚一个人的心能有多痛楚,或许她也是因为有着同样的痛楚,所以才不愿意醒过来吧!
因为这样,所以他看着她,不自觉地竟然有一点点的羡慕……
“如果可以像你这样逃避,或许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是不是?”他握着她的手,微冰的手没有温度,但是只是这样握着,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难道是因为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有着同病相怜的感情吗?
他不是很确定,也不需要确定。只要她就在他的身边,这么近、这么沉默……
他无言地注视着她,有点好奇如果她睁开双眼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天在路上捡到她,她是一身的血,长长的头发里掩藏了一个偌大的伤口。究竟是什么人把她打成这个样子?还有,她为什么会流产?
柴济刚静静地看着她。会不会有某个人也正等着她?
或者——正等着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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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桑!我真的不知道啦!”小叶不停地尖叫着闪躲。“当时我睡着了啦!”
“少给我胡说八道!你会不知道?”
老鸨气得脸色发青!她咬着牙,手上的藤条没命地往女孩身上抽,一条又一条的血痕透过女孩身上的衣服渗了出来。
“你给我照实说!那个小贱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娘说清楚,老娘保证剥掉你一层皮!”
“我真的不知道!”小叶哭得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大!她无处可躲,整个人蜷缩在墙角不停地抽搐。“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不说?说不说?”
“啊--不要打了!妈妈桑求求你啦!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不要打?哼!不打你会说吗?你和那个小贱人整天在一起嘀喃咕咕地商量,你她妈的!就是为了要逃是不是?你会不知道吗?”
“我真的不知道啦!?”她抱着自己尖叫。
旁边的保镖看不过去地拉住老鸨。
“好了啦!再打就给你打死了,你已经少了一棵摇钱树了,再打死她,可没人替你赚钱了。”
老鸨停了一下,还是不甘心地用力抽了几下,才忿忿地扔下手上的藤条,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她。
“你给我听清楚!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要是你知道那个小贱人躲在什么地方你最好说出来,要不然老娘一天三顿照着打!”
她哭得声嘶力竭地掩着自己血痕斑斑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鸨怒火冲天地走了出去,保镖也跟了出去,门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铁链上锁的声音……
只剩下一屋子冰冷的黑暗陪着她,好让她痛苦失声……
就算她知道,又怎么可能说?
这里是地狱啊!就算死了,也不像现在这样痛苦吧!
可是,她没有勇气……
她没有铃铛的勇气,如果她有,她老早已经逃了、或是死了!但是她却还在这里,无助地在这里。
铃铛……逃吧!
她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黑暗的天花板……
逃得愈远愈好!但是千万要小心啊!千万别再被他们抓回来了!
快点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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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欧胜语有些疲惫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长长地叹口气,看着桌上那一堆公文忍不住挑挑眉,没想到她居然可以一口气处理么多的公文。可是一看另外一边还堆得半天
高的文件——呵!没想到一家这么大的公司,居然能有这么多处理不完的公文!
她揉揉眼睛,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放弃香港的工作,就算九七大限快到了,她拿的也是加拿大护照,怕什么?难道怕被送到西藏去劳改?没事干什么回来受这种折腾?
她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居然快八点钟了!
老天,这可完全违背了她寓工作于娱乐的伟大宗旨啊!再待下去只会累死她自己,柴济刚那家伙可不会感激她……
“你们太不讲理了啦!为什么不给我钱!那明明就是我们赚的!”
“你快点出去!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们的钱已经领走了,你自己也签了字,现在还回来要什么钱?”
办公室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欧胜语蹙起眉想,这家公司的烂帐真是不少!
她叹口气摇摇头,起身开门问:
“你们现在又吵什么?”
会计小姐和几名男职员拦着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子正争论着什么,那男子涨红了脸,一副绝不罢休的模样。
会计小姐一见她出来,立刻勉强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工人为了薪水的事情来捣乱--”
“什么捣乱?你不要胡说八道哟!”那年轻男子气得暴跳如雷,他推开会计小姐,冲到欧胜语面前理直气壮地问:“喂!你就是老板是不是?”
欧胜语耸耸肩道:
“算是吧!”
“那就好!我向你,你为什么扣着我们的薪水不放?我们明明有做事喔!可是怎么连一毛钱也领不到?工头受了伤你们也不管,人家还有三个小孩子要养呢!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只顾自己的死活,却不管我们这些人!”
欧胜语瞄了会计小姐一眼,她立即红了眼眶嚷道:
“那也不是我的错啊!那些钱明明就已经发下去了,他自己拿了钱,签了字,现在却硬要说没那回事,我到哪里把钱生出来给他?”
“你胡说八道!”男子气得咬牙切齿怒道:“你什么时候给过我钱?上次我来的时候,你只叫我在一张单子上签字,说什么过几天钱就会汇到我们的户头里面去,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家工头要开刀,你们知不知道?”
“你才胡说八道!我明明已经把钱全都交给你了,你自己也在签条上签了名!一定是自己赌输了,才会回过头来诬赖我!”会计小姐冲到自己桌子上抽出一张单子忿怒地扔给他。“不信的话,你自己看!”
欧胜语伸手把单子接了过去,那的确是几张薪资签收单,上面清一色都有个鬼画符似的签名,她拿着几张单子问年轻男子:
“这些都是你签的?”
男子草草地看了一眼。
“对啦对啦!就是她叫我签这东西的!”
会计小姐的脸上掠过一丝胜利之色。
欧胜语了然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签的这些单子是做什么用的?”
年轻男子顿时涨红了脸,他粗鲁地嚷:
“谁不知道,当然知道啦!就是领钱的时候都要签的单子嘛!”
欧胜语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对其他职员挥挥手。
“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做事吧!”
那些职员面面相觑之后退了下去,唯有会计小姐脸色阴情不定地看着那年轻男子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
“欧小姐--”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也回去吧!没事的。”欧胜语微笑地对她挥挥手。“去工作吧!”
会计小姐这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开。
欧胜语甩个头示意男子跟着她进办公室,男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看——就只剩他了,她指的当然是自己,不会有别人啦!于是他撇撇唇跟着她走了进去。
男子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那一身脏脏的工作服猛一看像块抹布。他的身材不错,即使裹在抹布之中,都还显得有棱有角的,相当地健硕。
欧胜语有点好奇地打量着他,很好奇那张不修边幅下的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男人被她看得不耐烦,竟然有点恼怒地抬起眼睛粗鲁地问:
“你看什么看?没看过工地工人啊?”
看是看过,但是没看过这么特别的。
欧胜语挑挑眉。原来他竟有一张格外性格却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漂亮面孔,这性格与柴济刚种绝对阳刚的气质浑然不同;他是那种会让女孩子多看两眼,有点阳刚、却没有半点脂粉味的性格。
她在国内、国外也算见过不少瞎筑工人了,但是跟前这一个显然与众不同,这样的长相与身材对一般建筑工人来说,的确相当特别!
男人见她还是不说话,火大地转个身就要出去。
“懒得理你!”
“等一下!”欧胜语叫住他,从书报架上随手拿了份报纸扔在他面前问道:“这上面写些什么?”
男人看了一眼,表情没好气、也很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你这算是什么问题?当然知道嘛!中国时报啊!”
欧胜语愣了一下!要不是她很确定自己真的认识字,他那种理直气壮的表情,倒还真会让人以为自己看错了!
报纸上面明明就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大字: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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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济刚无言地啜着酒,那一脸阴郁的表情,用不着生气就已经相当骇人了。
欧胜语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发呆,清澈的眼睛沉思地凝视着前方看不见的某一点。她那白皙柔嫩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动人的光采,而那精巧的唇正微微地咬着,看起来活似神秘猫女。
这两个人乍看之下毫无相似之处,但如果仔细比较,却会发现他们竟然都有一双出奇漆黑的眸子,和挺直得仿佛雕刻出来的鼻子。
柴济刚喝完最后一口酒,又将他那修长的双腿伸了伸,一语不发地起身就往屋里走。
欧胜语斜着眼睛睨他。
“柴先生,你明天有没有空?”
柴济刚头也不回。
“没空。”
欧胜语懒洋洋地起身,眯起眼睛瞪着他。
“我还没说是为了什么事呢!”
“反正我也不想听。”
“柴济刚!你堕落我不管,你颓废我也可以无所谓!但是你这个样子,会不会有点过分?拿自己的事业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啊!”
柴济刚那双冷冷的眼淡淡地扫过她。
“你要是不耐烦搞间公司,大可以关掉它。”
“是哟!说得倒是挺容易!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间公司我也有一份的。”欧胜语眯起眼睛。“你可以把你的那部分关掉,可是我的部分不行。”
柴济刚停下脚步,那冷冽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面对自己的生死至敌一般。
“随便你!你要是喜欢,你大可以把公司卖了,拿走属于你的那部分,我也不在乎。”
“呵!你当然不在乎,反正那间公司现在也已经不值钱了嘛!卖又能卖多少钱!比起二十年前,它的价值可能还剩不到一半。”
他眯起眼,欧胜语毫牵不畏惧地回视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如果你是男人,我会让你后悔这样对我说话。”
欧胜语挠挠眉。
“你尽量说吧!我很怀疑你现在还能对谁造成威胁。”
柴济刚猛然转身离开,背影的怒气已经足以烧掉一栋大楼。
等看不到他的影子了,欧胜语才缓缓地叹口气……她说的话真的也太毒了点,但是即使这么毒的话,还是无法让他恢复一点生气。
是生气,不是怒气。柴济刚的怒气已经燃烧了几十年了,那么大的火若换了别人,可能早已自焚身亡,也只有他能在那么大的怒火下苟活那么久。
她舒口气,有些沮丧地坐在那里仰望这山上的星空……
要怎么样才能让柴济刚恢复他以前的光采?
要怎么样才能让展龙企业再度活起来?
她看着眼前偌大的别墅。这里曾经冠盖云集、曾经是顶尖的豪门巨宅,可是如今的冷清,却让它看起来像一座坟墓--一座活埋柴济刚的坟墓,而陪葬的是他的企业、未来、一辈子……
她可以就坐在这里看着……看着他埋葬在这里,但是……但是他是她仅剩的血亲了。
对!问题就在这里。
欧胜语悲惨地叹口气……是的,柴济刚是她仅有的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