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来,这只是他独·息个人度过的第六天而已,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短短的六天似乎有二十年那么长,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是那么艰难,那么晦涩,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另一个一分一秒。
漫长的白天,他可以借着将自己奴役在如山的工作中来忘记他不在身边的空虚;可是每当时间转换为漫长的夜晚时,即使他的身体再累再疲倦,却也无法像在他心爱之人的身边那样安心地入睡,甚至,一连五夜都彻夜无眠……
虽然父亲直至临终前都没有告诉他他的身世,但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听祖母悄悄地讲过这段被家人视为禁忌的往事。
所以他在清楚地知道了为什么父亲总是严厉地对待他,不准他接受任何里一性追求的原因后,他再也没有违背过父亲对他的苛刻要求。并非出与压力,也不是因为无奈,而是,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父亲那种苍凉的心境。
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八岁,正值壮年,在一片哀叹的哭泣和悄然的惋惜声中,人们为他的去世感到悲伤和遗憾。只有他却为父亲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摆脱背负多年的爱恨恩怨,卸下沉重的责任和义务,永远地休息。然而,在为父亲高兴的同时他也深深地明白,父亲到死都没有忘记他毕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的、也是映洛的母亲。
当父亲的双眼缓缓合上,不再睁开的时候;当他的身体满慢慢地变得冰冷,永不再温热的时候,他的手里却始终握着一只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身边的怀表,怀表的表壳里放着父亲结婚时的照片。
相片里的父亲那样幸福的微笑,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而趺洛的母亲虽然也在微笑,但那淡淡的笑容中却透露出无言的苦涩。
一个痴痴单恋着妻子的丈夫和一个心有所属却迫不得已嫁给丈夫的妻子,这段不幸的婚姻最后的结局仍是以千百年来固定的悲剧模式——曲终人散而告终。
父亲一生的爱恨情愁,已经随着他的长眠而化为云烟,但他短暂的一生却给自己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影响。
在遇到映洛之前,他一直想遵从父亲的、也是自己的愿望——永远不爱上任何人,也永远不为任何人所牵绊。所以他才会遵照父亲的意愿,和既能照顾自己又不会麻烦别人的妻子理想人选白泓清定下三十岁的婚约。
可是,这一份平淡人生的计划却因为趺洛的出现而很快瓦解。
他在短短的一个半月里迅速地坠如情网,尽管内心有过挣扎,也有过逃避,但最终仍是执迷不悟地奉出了真心,被映洛卓越的才智和洒脱的情性深深的吸引到无法自拔。
直至爱到情浓化不开时,却赫然发现,原来他就是自己失散已久的亲弟弟——
是他父亲毕生唯一爱过,却也是唯一能伤他最深的女人的另一个儿子。这个噩耗让他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的心又坠如不见天日的冰天雪地之中。
这——算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吗?
这三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趺洛。想念他动人心弦的灿烂笑容,想念他黑白分明、清纯无辜的美眸,想念他打马虎眼时的调皮,想念他斗嘴时的敏捷才智,想念他熟睡时小猫样的神情和动作,想念他恶作剧式的亲吻,想念与他温存时深情的凝视……
他被无穷无尽的思念折磨得都快发疯了。然而,他却无法棉队残酷的现实。
他和趺洛都是男人——他不在乎,因为没有任何谁可以阻止他成为同性恋中的一份子;他和趺洛却有着比恋人更深刻的血缘牵绊——他也可以抛诸脑后,因为心中那汹涌而来、无法抑制也无法消灭的思念已经将只为世俗所定的道德心结完全地解开了——在他的生命里,只有他才真正的主宰,即使他和映洛的相恋和相守是堕天的罪恶,他也会带着满足的微笑走下地狱。
然而,让他真正无法原谅却是——映洛是冯媛妹和谢正德的儿子!——那是父亲毕生都无法释怀的憾恨!邵允狄缓缓地啜着已经冰冷的咖啡,指尖处闪烁着的点点火光,在黑夜里散发出一丝哀怨的气息……
即使父亲已安然长眠,忘却所有的爱恨,可他留在自己新里那分对母亲的恨意却没有随着他的消逝而烟消云散……二十三年来,“母亲”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温暖的记忆,也没有任何美丽的想刑。有的,只是一个戴着背叛者面具的幻影,冰冷,无情,自私……
如果,他和趺洛就这样结束,是不是这份恨意也会跟随着父亲那样跟随他的一生?——这样的结局,就是他真正想要的么?
香港的绚烂在夜色里泛着冷冷的光,透明的涟漪被投到巨大的玻璃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很快,便模糊了视野,亦模糊了迷茫的心……
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
无意识地再度停下手中的笔,邵允狄轻轻地转动皮椅,染自己面向巨大的落地玻璃,俯瞰着脚下那快速流淌着的车水马龙。
忽然,桌上的电话亮起蓝色小灯,发出清脆的声响,转回桌前,按下听话键。
“总裁,那位名叫冯媛妹的女士今天已经是第七度来访了,假如您还是照例不见她,我就去知会她一声。”秘书王小姐谨慎的声音自扬声器中响起。
无言地深思了数十秒,邵允狄沉声道:“不用,让她在接待室稍等片刻。”
“是的,总裁。”
“通知各科的总负责人立刻加强全面运作管理,我下午有事要离开公司。”
“好的。”
放下电话,邵允狄的神色是凝重的,他站起来略做收拾后便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
“昔”咖啡屋
古老的怀旧乐曲轻轻地流泻在带有黄昏情调的咖啡屋内,客人不多,因此店里的气氛十分宁谥,适合怀旧,也适合回忆。
“你很像你父亲。”冯媛妹看着面前陌生的儿子,率先开口打破两人之间凝重的沉默。
“常有人这么说。”在她凝视着他的同时,邵允狄也在心中默默地比对此刻的她与相片上的她。但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愤恨,多的,却是自己意料之外的平静。
“你的父母……好吗?”
“我父亲直到去世都没有再娶。”
邵允狄望着冯媛妹高贵而又祥和的面容,在简单的回答中暗示了自己的意思。
“……是吗……”
冯媛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低下头,将视线转想面前那杯清澈透明的果汁,像是在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已经淡忘了我所犯下的过错……可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原谅我……”
“对我父亲来说,遗忘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无法做到也不愿意做到,”邵允狄缓缓地拿起桌面上的咖啡啜了一小口,“所以他选择了憎恨来代替遗忘。”
冯媛妹的双手轻轻地颤抖着,隐隐约约,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在他微阖的双眼中悄悄地流动。沉没了许久,她低低地开口道:“……你一定也非常恨我吧?”
“当然。”毫不犹豫地作出令冯媛妹震动不已的肯定回答后,邵允狄停顿了片刻,放下手中古老而精美的咖啡杯。
“你不仅背叛了我的父亲,让他在二十多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过完他悲惨的一生;而且你还在和他分手没多久后,就和你的情人闪电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想,你一定从来不曾想过在你享受着甜蜜美满的家庭生活的时候,我的父亲一直背负多大的耻辱和痛苦;也不曾想过,这么多年来我的父亲以及身上流着一半来自你的血液的我过得是不是好。基于这么多让我无法不恨你的理由,我当然也和父亲一样,选择了用憎恨来代替遗忘。”
冯媛妹的双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连她柔和的嗓音也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我对你父亲犯下的过错,也从来一刻没有忘记你的存在。对于你的父亲,我有着终生无法磨灭的愧疚;对于你,我亦有着无法转达的思念和歉意。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枷锁,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烙印在我生命里的这段过往。”
邵允狄没有言语,只是用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庞,仿佛在透视她的肺腑之言究竟有几份真实,几份可信,也似乎在考验着她面对他的那份勇气和毅力。
“我明白,对于你和你的父亲来说,我是一个无法被饶恕的罪人。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我自私地背弃在在神面前许下的誓言,抛弃了婚姻的责任……也牺牲了你父亲的感情和你应得的母爱……可是,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再恨我——不是因为我想企求一份自己不该得的原谅,而是因为我真的不希望,你和你父亲一样因为心中存着对我的恨而折磨自己,因为对我的恨而看不见其他的美好……”
冯媛妹的的声音依然缓慢而柔和,然而,真正了解过什么是痛苦的人却能体会其中痛彻心扉的愧疚和悲哀。
漫长的一分钟一分钟在压抑凝重的气氛中悄然而逝,邵允狄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仍市用深邃的眼眸探究着冯媛妹灵魂深处的真实。
直到在围绕着他们的古老而悠扬的乐曲第五次在古老的咖啡屋里轻旋它的舞步时,他才用淡漠的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道:“映洛的外貌和你有些相似,他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给另外我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在那一瞬间,冯媛妹的眼里几乎有了落泪的冲动。母子血缘相系使她深深明白:邵允狄这句看似无关的话语,即便无法代表他父亲对她的原谅,却代表着他对她的宽恕。
这就够了……对她而言,真的足够了……
她何其幸运!原以为她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再偿还亏欠他们父子的债,只能来世再结情缘。然而现在,她却得到了原以为她不可能会得到的来自她长子的宽恕。这一生,对于孩子,她已再无遗憾……掏出手帕,冯媛妹轻按住眼睛,久久无法言语。
“如果我是你,可能会觉得很辛苦。”邵允狄端起面前的黑咖啡慢慢地啜饮。
怔了一秒,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对我来说,那孩子会爱上同性倒并没有让我觉得意外到无法接受。可能你也知道他的朋友就有一个有同性伴侣。只是我没有料到他爱上的人会是你。”冯媛妹淡淡地笑了,“不过,就像映洛所说的,如果是真心相爱,即使是同性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令邵允狄满意的是,她回应的口吻是带着温暖的疑惑,其中只掺杂着体贴和了然,并非言不由衷。
“我一样没有想到他会是我的弟弟。”提起映洛,邵允狄的唇边下意识地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即使它小得让人无法看见,但她仍是用一个母亲才有的敏锐感应到了。
“他和我的外表相差太过悬殊,因此不会有人把我们联想成一对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包括我们自己。”
“是啊。”冯媛妹的脸上漾出更深的笑意。因为邵允狄都不知不觉中生动起来的表情切切实实地告诉了她他最忠实的心意,就像映洛的一样真,一样深。
虽然他们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但是他们的这份超越手足情的恋人之爱却清澈纯洁得叫人无法亵渎,无法逼视。
“映洛去了美国了,说是想去散心,可能短期内不会回来。”
邵允狄的脸色微变:“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一早。”冯媛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放在他的面前。
“这是映洛行动电话的号码。他说这次旅行并没有固定的目标,所以只能用行动电话来确定他的所在地以及平安与否。”
“我明白了。”邵允狄微微颔首,将号码慎重地输入自己行动电话的记忆库中。
“这次趺洛出国旅行的事,大部分的原因在于我,所以我会负责把他带回来。”
冯媛妹轻轻地颔首,“因为上一代的恩怨而影响到你和趺洛的感情,也是我所不乐见的。所以,只要你们和好了,我才能放心。”
“会的。”
***
机场的候机厅内人流不断,邵允狄站在离登机处最近的入口,略显不耐地盯着巨大的出示荧幕。
“允狄,我很抱歉我爸爸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前来送机的白泓清低着头,柔柔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
“这是事实,你不需要道歉。即使你父亲没有派人去调查出实情,总有一天事情还是会真相大白的,这知识时间早晚的问题。”
邵允狄回过头来看着她愧疚的表情,“况且,你父亲的举动反而让我提早解决了这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可是……谢映洛他……不是因为这样才去美国的吗?”
“这只是小部分原因。”邵允狄扬起眉,“他的·出走·归根结蒂还是我的责任,所以你不用自责。”
“那你们应该不会分手吧?”白泓清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说词,原本歉意的神色转为惴惴不安的表情。
“不会。”邵允狄的语气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肯定,“既然错在我,我就会尽力去弥补。”
“那就好。”她不知不觉舒了一口气,“你们一定要幸福哦。”
“会的。”邵允狄第一次对她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候机厅里的广播里响起机场小姐甜美的声音。
“亲爱的旅客,飞往美国洛杉机的一二六次航班马上就要开始登机了,请前往洛杉机的旅客做好登机准备。”
“一路顺风。”白泓清坦率地凝视着他迷倒众色女子的邪魅眼眸,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为他的魅力所惑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邵允狄才会不设防备、轻松自如地和她谈话吧。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谢谢。”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平静和领悟,邵允狄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温暖而又充满鼓励的笑容,之后便从容地走向登机口。
“喂——允狄兄,等一下!”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入口处的时候,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从不远处迅速靠近。
邵允狄微微疑惑地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背后——是他们。
“请把这个带给映洛,”季枫气喘吁吁地跑近,将一个砖块大小的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神秘地眨眨眼道,“告诉他,这个可是要在最适当的时候打开的。”
“这个也是一样。”贝铭和雷桀诺也笑眯眯地将一个圆圆的类似饼盒的礼物叠在“砖块”的上面,“还有,请转告他,我们家的乌龙茶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美味的蜂蜜柠檬汁了。“
邵允狄怔忪了一秒后便恍然而笑,“你们想得真周到。“
“哪里!”季枫闻言发出“啧啧”的惊叹,“你果然是那小子另一半的绝配人选。”
“你们也的确是他朋友的完美人选。”邵允狄的笑容中有着浓厚的兴味和真诚的信任,“顺便提醒一下,你们预料的哪个日子大约是从今天算起的一个星期后。”
“哦——!”
假如白泓清没有离开的话,听见邵允狄哑谜般的话语一定会如坠迷雾,但听者如贝铭他们则是心照不宣。于是他们三人便极有末期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词。
“你还真是很有信心!”季枫搔搔头,佩服地赞道。
“你们不愧是兄弟兼情人,连行动模式都分毫不差。”贝铭笑。
“谢谢赞美。”邵允狄说这句话的口气和谢映洛简直一模一样,听得季枫在一边连连大呼“绝配”,连贝铭和雷桀诺也是一脸“有所得”的表情。
“我等着那一天的恭喜长途。”邵允狄笑眯眯地重新进入登机口,在转弯处丢下这句话后就从容不迫地消失在登机道的末端。
雷桀诺露出他特有的阳光笑容,一手搂住心爱的人,在他耳边呢喃道,“希望他们俩能像我们一样幸福。”
“一定会的。”贝铭笑意盎然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着缓缓起航的飞机,“映洛的眼光一向非常独到,因为他很清楚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呵呵,这种说法太文静了,”季枫邪邪地笑着插入他们的谈话,“最合适那个·损友·的说法应该是‘物以类聚’或者‘什么锅配什么盖’才对!”
“有道理。”贝铭愉快地笑起来,“不过,从你的措辞和语气来看,你似乎是和映洛在一起太久以至于被他传染了。”
“真的耶!”经贝铭提醒,季枫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奇怪之处,他不服气地嚷道,“太可恶了,那个小子只知道把·恶习·传染给我,运气之类的好处却一点也没有奉送!”
“哦?是这样吗?这些话在我听来怎么像是感叹‘我好寂寞’的代名词?”雷桀诺乐不可支地戳穿季枫的感慨。
“喂,桀诺,你的口气听来和趺洛也很像嘛。”受到揶揄的季枫也不甘示弱地指出他“语病”,“看来受到·传染·的可不只我一个。”
“没错。”贝铭好笑地点点头,“映洛的‘感染里’确实不容忽视,我也要小心了。”
“最好是带上防毒面具。”雷桀诺一本正经地建议到。
“而且还要穿上全套太空服才能‘高枕无忧’。”季枫也惟恐天下不乱地加上补充。
“这只是小伎俩。”贝铭爽朗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们忘了刚刚我们送走的人?他,才是真正万无一失的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