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细胞是不安分的,如同水银般流动不止,年轻的活动意味着明亮、喧闹和欢乐。世滢这阵子就不停地奔波于教室、图书馆和学校附近的天主教堂之间。天主敦堂是系上练唱的地方。她还在系馆的学生会办公室里担任义工,每个星期三中午她和陈颖会在那里值班,处理一些文书的工作。
她好忙,可是忙得好充实,每一件事对她来说都是有机的综合课程;是有形的,又是无形的,她贪心地想吸收每一样。她的认真执着也证明了她的能力和智能。
这一天中午她和陈颖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些图书,美秀也在。徐槙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办公室。世滢看见他即嫣然一笑,喊了声学长,他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却是神气又深情的。他转身找美秀说了些事,便离开了。
陈颖发觉每回来当义工几乎都会遇见他,是巧合吗?
「学姊,徐槙学长每天都来这儿吗?」
「他才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天天往这儿跑。」美秀故意看了世滢一眼。「妳们在他才来的,喔不,应该说世滢在他才会来。」
陈颖也看看世滢,抱怨地说:
「原来此如,世滢妳不够意思耶,保密到家了。」
「讨厌啦,什么保密,我还防谍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妳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美秀继续加油添醋:「徐槙只有大一时参加过系里的合唱团,大二、大三时就死也不肯参加,我还没有荣幸指挥他呢。现在我都死了心不敢找他来唱了,他倒自动来归队,妳说奇怪不奇怪呀?」
徐槙这时刚好折返回办公室,听见美秀精辟的分析,给了她一句:
「我这叫有始有终,妳懂不懂?」
「世滢,等一下我们去打羽球。」他刚想起下午的课因为教授请假调开了,于是折回来约她。
「你怎么知道我没课?」世滢不答反问。
「我有妳的课表,知道妳没课,难道妳有其它的约会?」他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有。」他怎么连课表都查?
「那两点体育馆我等妳。」摸摸她的头,然后大步离开。
***
世滢换了一身白色运动服,她喜欢穿短裤打球。她出现在体育馆时,引来许多女生羡慕又嫉妒的眼光,男生们则是对她一双修长的美腿多看了两眼。她并不在意,大方地走向等在羽球场的徐槙。
只见他一张脸冷得像冰,眼里却燃着火焰。他承认自己刚才的确也有惊艳,她那窈窕匀称的身材、优雅动人的姿态令他怦然心动;可是看见其它人不怀好意地对她行注目礼,他心中替之而起的是气愤、懊恼,他后悔约她来打球,他应该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约会,只有他才能碰她、能看她,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怎么了?」见他没反应,又摇了摇他的手臂,仰着头问他。
她的眼眸清亮如洗,笑容灿烂如花,声音甜美可人,他又被她融化了。
「没事,打球吧。」他拉着她到靠侧门的另一个球场,他自私地不想让太多人看她。
生气勃勃打球的她有另一种美,美得潇洒、美得青春;看她一个转身、一个挥拍,依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目眩神迷,彷佛受到明媚的阳光照射一般。他要到她的心底驻营--这个强烈的欲望再次使他的心如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休息了吧。」看她香汗淋漓、气喘吁吁,他先喊停。
两人走到门口正要离去时,一群穿著中文系服的学生正要进馆,大概是要上体育课吧。世滢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老远就冲着徐槙直笑,笑得好妩媚,她走近时,徐槙也微笑朝她点头。
她说话了,声音好甜--
「徐槙,怎么好久没见你到书法社来了?上回你答应帮我题字的,可别黄牛哟,记得给我电话。」说完就进去了。
世滢猜想这位美人就是中文系花了吧?看她一副故意没瞧见自己的样子,世滢有些生气。她刚才跟徐槙说话的态度,显示两人交情匪浅,关系非比寻常。转过头看了看徐槙,他没有要解释的样子,于是她微怏地低下了头,一路上都不说话,还不时用力踢了踢操场上的小石头藉以发泄情绪。她在吃醋,他竟没有察觉。
「晚上练唱,妳去吗?」待会两人都有课,他想确定一下晚上还能见到她。
「再说吧。」其实她已经跟文倩约好了今晚到N大去走走,也已请陈颖晚上替她向指挥告假。但这会儿她不想向他交代行踪。
***
世滢在和平东路N大门口见着文倩了。
「文倩,我在这儿呢。」她热情地向文倩招手,跑了过去。
「妳可来了,我等妳好一会儿了。」文倩嘴里抱怨着,可是一看见好久不见的世滢,心里着实开心。
「对不起,等公车等了好久,所以迟到了,不要生气嘛。」世滢也同样开心地笑着,跑过去像从前一样挽着文倩的手臂然后往校园里走去。「慧芸怎么没来?」
「今天她爸爸过生日,回家祝寿去了,她说下次我们碰面,她一定会到。」
「原来如此,好可惜哟,她好吗?」其实平常她们几人也偶有电话联络,只是这是上大学后第一次重聚首,心情自是特别期待。
「也好也不好。」
「怎么说呢?」
「好的是她遇见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两人坠入情网;不好的是好象还有一个黑衣骑士对她穷追不舍,她为情所困。」文倩简洁地解释着三角关系。
「怎么听起来好复杂呀。」世滢觉得慧芸的这个版本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好友的情事和自己的雷同,好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妳呢?美术系的肯定特别浪漫吧?」世滢想知道文倩有没有罗曼史。
「妳说呢?」文倩不透露半点,只是笑着反问她,世滢也笑了起来。
N大的校舍建筑味道和C大完全不一样,比较有古味,枝叶茂密的大树给人望之弥高的感觉。
「妳收过丽婉和念华的信吗?」世滢问。
「很少,只有一、两封吧。那两个大懒虫,才懒得写信呢,只说寒假叫我们再南下找她们。妳呢?」文倩微笑着埋怨道。
「跟妳一样吧,内容八成跟妳的相同,只是收信人不同罢了。」世滢忽然想起丽婉信中提到两人的封号,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瞧妳神经兮兮的。」文倩看她都笑出眼泪了,不禁问她。
「妳不知道吗?丽婉他们班的人叫她电花耶。」世滢想到那朵电机系之花,笑弯了腰,干脆蹲在地上笑个够。
文倩也笑了出来,不单受世滢的感染,是因为连着想起水母--水利工程系的念华,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愈笑愈止不住,两人笑岔了气,眼泪直流。
文倩的学长家齐刚好走过两人身边,向文倩点个头打招呼,见她们笑成那样,不禁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开心?」情绪也受到波及,不过他只是微笑。
两人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出现稍稍克制住了,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情绪指数。
「文倩,妳不介绍我认识?」家齐看了看正在擦拭泪水的世滢,央着文倩介绍。
「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兼死党--李世滢。世滢,这是我的学长,美术系三年级的高材生--费家齐。」文倩简单介绍两人互相认识。
「学长好。」世滢跟着文倩喊他学长。
「妳好,妳是哪一系的?我好象没看过妳。」家齐自认以他的审美眼光,不可能在校园里错过世滢这样的女孩。
「我读C大企管,是第一次到你们学校。」世滢恢复了一贯的落落大方。
「我邀请世滢来参观我们系上的作品展。」文倩说着就要带着世滢往展览会场走。
「要我做向导吗?」家齐突然有一股冲动想陪她们一起去。
「好啊,你的功力高,见解一定也比我有深度,我乐得轻松又可以向学长学习。」文倩心想何乐而不为。
于是三人共度了这美展之夜。
世滢发现家齐虽然才三年级,可却颇具艺术家的架势,全身散发着浓浓的艺术气息。倒不是因为他留长发,而是他说话的样子和他的艺术修养与内涵,使他看起来十分吸引人。
文倩提议到学校附近的夜市去逛一逛,她知道世滢一定会举双手赞成的,因为那儿有很多小吃。意外的是,家齐竟也一路陪到底。
最后他们三人在一家咖啡屋里聊了起来。多数的时候,都是文倩和世滢在说话,两个人从高中时代的春夏秋冬聊到大一生活的喜怒哀乐,好象想把几个月来的没说的话全压缩在这一夜里。
家齐在一旁静静听着她们热烈地交谈,少有插嘴。他感受着两个女孩之间深厚的情谊,静静地分享她们的喜悦,也静静地欣赏着世滢。她的出现像飓风一阵,激荡着他的心扉,令他整晚的思潮沸腾;像一弯清流,渗透他的心田,让他整晚不忍离去。
「糟了,最后一班公车的时间好象过了,怎么办?妳怎么回学校?」文倩惊觉时间已晚,看了看手表已是午夜时分,心中十分着急。
「我有机车,我送她回去。女孩子这么晚搭出租车太危险了。」家齐直觉提出可行的办法。
「这样太麻烦你了。」世滢也慌了,不知该怎么办。
「搭你的车就安全吗?」文倩玩笑地说。
「妳是不相信我的技术,还是我的人格?」家齐边说边站起来,准备送世滢回去。
「都有。」文倩和世滢也站了起来。两人心里都庆幸着今晚还好有他在,要不然这话匣子一打开,不知道何时能结束,同样的问题不知如何解决才好。
家齐送文倩回女生宿舍后领着世滢到机车棚。
「相信我吗?」发动引擎后,他问了世滢一句,眼里是真诚的笑意。
「相信。」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上后座。她很自然地抱着他的腰,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
***
知道世滢今晚去找同学,徐槙心不在焉地跟着大伙练唱。一整晚他根本是不知所唱。练唱结束后没跟任何人道别就直奔世滢住的三○一楼下去站岗了,他想起下午两人分开时,她有些不对劲。
等了半天还不见她的踪影,蓉蓉也担心地打了电话去她家,她没回家。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徐槙来回踱步,不时地看看手表,十二点多了,还没回来,他开始烦躁不安,心神不宁地担心她出事了,这个念头令他揪心。
忽然一阵引擎声由远而近,他抬头一看,是世滢回来了,心中如释重负,但是很快就被惊讶与忿怒所取代;她是被一个男孩子送回来的,喔不,她还亲热地向他道别,想必刚才一路也是亲密地抱着他吧?这个想法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嫉妒。原来她迟归是跟他在一起共度良宵,原来自己像个傻瓜,她根本一点也不在意。他竭力克制住翻腾的情绪,拂袖而去。
蓉蓉一见世滢,劈头就问:
「妳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急死我了,妳妈又说妳没回家,我都想去报警了。」
「妳打电话到我家了?那我妈现在一定急死了。不行,我得打个电话报平安。」说着她就要出去打电话了。
「等等,还有一个人大概也急死了。」
「谁?」
「妳刚才在楼下没看见他吗?妳那个学长呀,他等了妳一晚呢。」
世滢刚才没看见楼下有人,徐槙等了她一整晚吗?
***
接下来的几次练唱,世滢都到了,徐槙也都到了。两人之间却是暗潮汹涌,谁也不理谁。徐槙是时间到了才来,唱完就走;世滢也是准时到、准时离开。偶有休息时间,两人都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也互不交谈。接近他们的人都感觉得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却又不便揣测什么,只能陪着尴尬。
这一晚是赛前最后一次练习。结束后,徐槙依然潇洒离去。徐晴忍不住追着正要离开的世滢,她希望能帮得上忙。
「世滢,等等我。」
世滢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徐晴走到她面前正视了她一会儿,才问:
「妳跟我哥怎么了?他这几天脾气好坏,我都不敢跟他说话了,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她低着头看着鞋尖。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徐晴从她的态度里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不是的。学姊,对不起,我要走了,再见。」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歉走人,而且是跑着离开的。留下徐晴喟然长叹。
***
好不容易挨到期中考结束,世滢觉得自己紧张的心情多少得到了解脱。星期日上午与文倩、慧芸、家齐相约到市立美术馆参观书画展。
她依约前来美术馆大门口,看见文倩和家齐也正朝这边走过来。
「慧芸还没到吗?」世滢怕她爽约又见不着面了。
「我去打个电话,这家伙说不定还在赖床呢。」文倩说。
家齐和世滢两人在门口等着。世滢东张西望,不知慧芸会从哪边过来。她意外地看见胡佩瑜,那个系花亲热地挽着徐槙,缓缓向她所站的位置走来。酸楚和苦涩顿时胀满胸口,她立刻一阵晕眩,神情茫然而脸色苍白。她踉跄的一步,吓着了家齐,他连忙关心问道:
「不舒服吗?」很自然地伸手扶住她。
徐槙刚好看见家齐眼底的柔情和他搭在世滢肩上的手,他也认出眼前这个长发男孩就是那晚送世滢回去的人。原来她一直还跟他约会。徐槙一时心痛如绞,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经过家齐和世滢身边时,他故意搂着胡佩瑜的肩,看着世滢的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文倩回来了。」家齐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
「郭妈妈说慧芸出门好一会儿了,八成是塞车了。」话甫说完,慧芸出现在大家眼前。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慧芸一边说还一边学着电梯服务小姐,很日本式地向三人一鞠躬,惹得大家都笑了。
世滢看见慧芸来了,连忙藏起刚才那一幕所带来的愁怅,努力地对慧芸挤出一个微笑。
「世滢,好久不见,头发留那么长了呀,我好羡慕哟。」慧芸亲热地拉着世滢,看她气色不怎么好,便问:「妳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
「我怎么敢给妳脸色看,病了也得赶来赴约呀,几百年没看见妳了,只怕妳有了新人忘旧人。」世滢甩甩头,甩去了刚才的情绪。见到老友应该高兴才是,于是跟慧芸开了玩笑。
「捶妳。谁在背后说了我什么闲话呀?」慧芸作势要打世滢,还瞪了文倩一眼。
「谁敢说妳的闲话,不过佳话广为流传就是了。」文倩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句。
「讨厌。」慧芸这回要捶文倩。
嬉笑怒骂了一阵,四人进了美术馆。
美术系的学生评论起这些书画作品,果然不同凡响。有客观的专业取向,也有主观的个人意识。家齐一直走在世滢身旁,不时对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
「学长偏心,就说给世滢一个人听。」文倩故意用撒娇的语气抱怨着。
家齐笑而不语。
「我不是美术系的,比较需要内行人指导。」世滢回说。
其实她从小也习书法,倒不是完全没有根基。
「世滢高中时代可是书法比赛的常胜军哟,我是英语系的,不认识中文好不好,待会儿麻烦费大师给我指点指点吧。」慧芸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
家齐还是微笑。真是败给她们了,这三个女孩兴趣相投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慧芸聪明灵巧、清丽可人;文倩潇洒活泼、才华洋溢。而世滢则给他特别不一样的感受,她看起来也幽默活泼,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冷漠,让人觉得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她的内心世界,因为她对他一直保持着距离吧。
调侃归调侃,文倩多少看出家齐对世滢有好感,也因此刻意拉着慧芸走离他们远一点,想替他们制造一些机会。
世滢倒没发现这一点,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家齐偶尔提出的意见与观感。
这会儿她驻足在一幅行草书法作品前,看得出书写这阙词的书法家功力深厚,字体苍劲有力,行气顺畅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她是由衷的赞叹。不过更令她有所感的是苏轼在定风波这一阙词中所表达的意境--当人类面对生命的各种面貌时,内心深处总隐含着一分对于完美无憾的追求与渴望。也缘于这一分追求与渴望,才使人能够摆脱生命情境所遭遇到的困顿颠沛,而不至于沉沦迷失。人必受苦而后有智,这分信念的坚持使人能够无惧地面对生命中诸多困境,而长保宽裕欢愉的心情,以豁达的胸襟面对一切悲愁哀苦,将小我的自怜哀叹化为对人世的同情与爱。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对于生命所应怀抱的态度吧?唯有全面承担,才可能寻求解脱。「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许这是苏东坡个人对生命的彻悟吧?这何尝不是人们对于生命所应怀有的无憾?!
家齐看着她有所领悟的眼神,听她娓娓道出个人的感受,更加为她倾倒不已。她是个如此慧黠又有思想的女孩子,在专注的目光里,倾泻着多少激情的瀑布;她温柔的话语中,蕴藏着多少理想的心曲,怎不教他激起满怀的情愫?他的理智终于禁不起考验的一点一滴褪去了,他的感情驱使他伸出了手轻触着她的秀发,他要拨去她额前的发丝,纵情地欣赏她,欣赏她的美丽与聪颖,他竟是这般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很乱吗?我自己顺一顺。」她对他突如其来的碰触为之一惊,迅速地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也为了拨去尴尬。
费家齐在心中无奈地长叹一声,也许他是唐突了点。
***
徐槙搭在胡美人肩上的手,在通过入口处之后立刻放了下来。胡佩瑜本来还因为他态度的转变而芳心暗喜呢,没想到她的喜悦如昙花一现,瞬间化为乌有。他一副怫然不悦的样子。
「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儿的。敢情你是不乐意陪我出来?」胡佩瑜满腹委屈地问道。
徐槙也觉得自己刚才不够磊落,他不该利用她,奈何他一时失控,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安抚过她之后继续心不在焉地浏览书画。
喔不,他又看见她和那个长发男孩了,只见他俩时而低声耳语、时而相视微笑,卿卿我我状甚亲昵。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不是因为身处公共场合,他一定立刻将那个男孩从她身边拉开,然后狠狠地给他几拳,他凭什么那么靠近她?
「对不起,我临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他丢下一句话给佩瑜之后,立刻出了美术馆。绷着一张脸,他重重地发动引擎,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家。
「这么早就回来了啊?你不是跟同学到美术馆去了吗?吃过饭了没?」徐母一见他进门立刻关心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背对着徐母坐在沙发上。
「我以为你不回来吃饭,没做什么特别的菜,中午吃面,你吃不吃啊?」徐母知道他在生闷气,不过饭总不能不吃吧?
徐槙看着母亲那慈爱的容颜、殷殷的关切,一阵歉意涌上心头,反省自己这一阵子因为心情不好老是发脾气,真是对不起母亲。于是他走近母亲身边,揽着她说:
「吃,而且要吃好大一碗。」
徐母笑了。其实她很心疼儿子,希望他是真的开心了。
刚走进饭厅的徐父看见这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咳了一声道:
「中文系系花果然不一样啊。」他在学校里多少也听说了一些事。
「爸,您没出去啊。」徐槙对父亲的,搞不清楚状况不以为意,只说:「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淡淡地否认。
「哦?不是系花啊?」徐父难得胡涂。子女们的儿女情长,他不想主动打听,随他们自由发展去吧。
「爸,哥的意思是请您别乱点鸳鸯谱啦。」徐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
这顿「面」一家人吃得好不愉快。
***
入冬以后,世滢反而较常通勤。
当她发现自己喜欢站在窗边凝望时,那种感觉已非常强烈了。常在清晨被窗外的景色吸引,朝阳淡淡地洒在院子里的小树上,叶上残留着未干的露珠,透明鲜丽的绿满布小小的窗,那属于自然的生气,使平凡的小窗变得好美,因此她喜欢向窗外凝望。也许爱情来得太早了吧?她又向绿窗凝望着,而眼前尽是他似模糊又清晰的影像--深情的眼神、狡黠的微笑,那甜蜜而羞涩的感觉依然使她迷乱。
「不该来的呀,爱情。」她轻轻地叹息。
回家,她只想沉淀一些感觉。一些属于新鲜人的好奇,一些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常常能和父母亲、弟弟妹妹相处,能给昔日的同窗捎去遥远的祝福,生命可以这样真实,这才是沉甸甸的幸福啊。
偶尔她会接到家齐的电话,她总是淡淡地和他聊着。未曾接受过他单独的邀约,她无意走进他的生命,只因她已掉进另一张情网。唉,也许她无法完全沉淀所有的感觉。她心中还有期待,而那分期待常在夜深人静时将眼帘湿润。
***
陈颖、立琴和世滢上完最后一堂选修课后,一起到第二餐厅吃晚饭。刚好遇上强华、文汉和志荣也在。
「明天晚上四维堂的舞会,妳们去不去啊?」文汉用很奇怪的国语问着,他刚才上完侨生必修的应用国语,留下了后遗症,症状大概要持续一个小时。
「为什么不呢?我趁机减肥。」立琴成天把减肥挂在嘴上。
「除非你们有人指定我当舞伴,不然我下去,我不想当壁花。」陈颖对自己信心不足。
「我指定妳。」强华立刻自告奋勇,他也胖嘟嘟的,和陈颖的外型还挺速配的。
「好,那我去。」陈颖很阿莎力。
「世滢,妳去吗?」文汉嘴里吃着东西说的国语还比较正常。
「又没有人指定我当舞伴。」世滢俏皮地说着。
「好,为了报答妳常教我功课的大恩大德,我让妳指定就是了。」文汉难得说笑话。
「指定你不就完了吗?世滢不就只能跟你一个人跳了?放心啦,轮不到你的,请她跳舞的人有一大堆。」立琴很夸张地用手画个大圆,模样让人发噱。
***
冬日的校园在入夜以后,原本是宁静的,但这晚不同,四维堂里灯火通明,热闹的乐声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音乐震动着每个人的心房。圣诞夜是狂欢夜,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在四维堂里大展身手,尽情挥洒属于年轻生命的热力与色彩。
徐晴正要出门前往四维堂,她看徐槙那样子像是要待在家里,于是她灵机一动,试探地问他:
「晚上你去跳舞吗?考研究所还早嘛,干嘛K书K得那么凶?」她早发现他最近都把心思放在准备考试上头,刻意封闭自己,因此想劝他去跳跳舞放松一下。她也知道他对世滢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毫不在乎。「去啦,我知道世滢今晚会到的。」她补上一句。目的在提醒他良机勿失。
她会去吗?当然喽,她才一年级,什么活动对她来说都新鲜。她在班上人缘又好,同学们怕是用拖的也会把她拖去吧。
去吗?昨天佩瑜早打过电话邀他一起去,说是要请他当舞伴,她倒是挺大方的,主动邀男孩子,可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舞伴?世滢有舞伴吗?徐晴说她会去,想必是有舞伴的吧?会是谁?是他吗?一想到此,一阵酸楚嫉妒的浪潮顿时又在他的胸口翻腾。他想起几次在系馆里无可避免地和她四目相接,而她表现出的疏离冷漠,让他的心被失望和痛苦吞噬。去吗?他的表情是挣扎而苦恼的,他的思绪是矛盾而复杂的。
***
快节奏的旋律正在四维堂里播放着,灯光闪烁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又跳又扭的,不管舞技如何,个个都好投入、好尽兴,尽情地享受这欢乐的时光。
世滢随着音乐的节奏跳着轻快的舞步,她的节奏感很好,动作不夸张,跳起来自然有韵味,姿态好不迷人。一曲接着一曲,她的心也跟着旋律飞扬了起来。有很多男孩子请她跳舞,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她没有拒绝,但是只跳快舞,文汉发现了她不会跳慢曲子,于是当一首抒情歌曲音乐柔柔响起时,他邀请了她。
「跳吗?」文汉鼓励她尝试一下。
「我不会耶。」她有些犹豫。
「没关系的,跳几次就会了,我可以教妳。」
于是她起身让文汉带这一支舞。
结果是她一边跳着一边说对不起,文汉的鞋已被她踩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了。
一个身影掠过她的眼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胡佩瑜。世滢很快地扫视一眼,发现她身旁的人不是徐槙,怎么,他没来护花吗?他舍得把胡美人丢下,让她和不同的男孩子跳舞吗?世滢的心没来由地抽动一下,充满不是滋味的酸涩。舞池里的爱情曲乐正悠扬,她却感叹自己心中爱的旋律已猝然画上了休止符,泪水湿润了她的眼。
「怎么,我跳得很差吗?」文汉没察觉她眼中的泪光,只觉得她跳得心不在焉。
「不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惊觉自己失态,她急着掩饰情绪。
坐在一旁的她眼光仍是不由自主地在舞池里梭巡。他来了吗?算了吧,她摇摇头,来不来和自己已没有关系了。她告诉自己别再找了,但心中是如此怅然、若有所失。
「休息够了吧?再休息下去,舞会就要结束了。」几首乐曲过去了,文汉又过来邀她共舞。
世滢想想也对,于是重新步入舞池。其实刚才她坐在一旁时,也有几个男孩邀她,她都婉拒了--即使是快舞,碰都不必碰到对方。
徐槙在舞会开始后没多久就进来了,却一直站在角落里。他不是来跳舞的,只是想来确定一些事。他看见她了,她穿著牛仔裤上搭一件套头衫,简单的穿著仍难掩她曼妙的身材,自然不造作的翩翩起舞,竟是如此撩人的风情万种。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的一颦一笑,再次牢牢地抓住他的目光,燃烧着他心底的火苗,他有一股冲动要上前拥抱她,将她一千遍地亲吻过……
现场DJ正宣布着下面播放的将是舞会结束前的最后一首舞曲--EndlessLove,请大家找好最佳拍挡尽情享受这罗曼蒂克的一舞。于是志荣和立琴,强华和陈颖,文汉与世滢三对临时拍挡携手往舞池里一站,各就各位地准备浪漫一舞。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乐声响起,就在文汉和世滢正要划开舞步的那一剎那--
「学弟,这一曲把世滢让给我好吗?」口气是征求同意的,动作却是不容拒绝而霸气的。徐槙早已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两限定定地盯着她那张在闪烁灯光照耀下分外妩媚动人的脸。
「当然。」文汉十分惊讶于他的突然出现,但立刻很有风度的离开,留下世滢与他共舞。
世滢震惊地无法言语,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身子因极度惊吓而微颤,脸颊因窘涩不安而燥热;他搂在她腰上的手逐渐传送着温热,燃烧着她的呼吸。
他看见她的眼里含着一丝受伤的悲哀,她的眉间锁着一股浓浓的愁绪,她的唇像要诉说千言万语却又无能为力地微启着。眼前这美丽与哀愁的容颜,轻易地唤起他心中无限的怜惜。他将手臂绕过她身后将她圈进自己怀中,用自己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然后在她耳边低语:
「别再躲着我,好吗?」
她抬起头,心中有疑问,但她发现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款款深情,于是她又融化在那一片深情之中。她不禁抱住他的腰,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前。他不再言语,只是感觉着自己心中的狂喜,感觉着彼此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随着醉人的音乐,忘情地与她共舞。
他把她拥得好紧好紧,当她再度仰起头时,脸上带着醉人的微笑,眼里泛着晶莹的泪光,这一刻,所有的迷雾皆随风而逝。他低下头,吻去她的泪滴,一点一点地吻着,吻得好轻、好柔;这般轻柔的吻却引来她更多的泪水,无助柔弱的她更加楚楚可怜,他重新拥她入怀,直到音乐结束。
曲终人散,他拉着她就要离开,在门口遇上了佩瑜。
佩瑜乍见两人的亲密状时先是震惊,随后便口气不佳地质问徐槙:
「你不是跟我说你不来的吗?」
「我没说不来,只说不当妳的舞伴。」见她态度不佳,他也不客气地回答,脚步也没有停下来,拉着世滢继续往外走。
佩瑜紧追在后,追问:
「是吗?那么这位有荣幸当你舞伴的是谁?」她不友善地看了世滢一眼,不肯善罢甘休。
世滢停了下来。她不想象个逃犯似的被人穷追不舍。
「企管系一年级,李世滢。」无论如何还是该保持风度。
「我们走。」徐槙说着就拉着世滢的手大步离开。
佩瑜怒视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好气、好恨,徐槙竟然如此对待她。
世滢一路被徐槙拉着,到了后山校区,在走到一处凉亭时,徐槙停了下来。此时后山上已是四下无人了,他需要一段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光。
「她很喜欢你。」世滢回忆刚才佩瑜一副打翻醋坛子的样子,忍不住地说。
「妳说胡佩瑜啊?也许吧,但那是她一厢情愿。」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提到她。
「是吗?」她看了他一眼,想起美术馆前的那一幕,酸楚再度袭击她,于是她将自己武装了起来。「我不想当第三者。」她踢走一粒小石子。
「没有第三者。我跟她是在书法社里认识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妳别胡思乱想。」
「我有吗?可是我觉得她对你很特别,你们看起来也很要好。」她脸上没有喜怒。
「我都说了没有什么。」他着急地靠近她,搂住她的肩。「我喜欢的人是妳。」见她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几乎又要失控了,转身面向她,双手托着她的脸庞,艰涩地问:「妳呢?妳喜欢我吗?」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喜欢,可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又把头低下。
徐槙见她不愿回答,以为答案是否定的,顿时羞愤难抑,一连串对她的指控于是脱口而出:
「是他吗?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妳喜欢他是吗?他陪妳去书画展,骑车送妳回来!」他说得好激动、好愤慨,而且用力地摇着她的肩。
世滢恍然明白他指的是家齐。面对他如此严厉的口吻,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他竟然毫不心虚,且大言不惭地质问自己。积压在心头所有的疑问和酸楚,排山倒海而来,冲散了前一刻的温馨甜蜜。
「还说你跟她之间没有什么,我亲眼看见你搂着她,那叫作没什么吗?」豆大的泪水随着心痛的一问夺眶而出。
「那妳呢?那个男的对妳百般的殷懃,妳也没拒绝呀!」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没有注意到她伤心欲绝、泪流满面,继续他的指控。
「他是我高中同学的学长,那一晚我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他好心送我回来,我……我从来没有单独跟他出去过,不像你--你跟胡佩瑜……」她已泣不成声,双手摀着脸,身子不停地颤动着。
听她凄怆悲凉地道出一切俊,他好恨自己的残忍,他竟是如此无情地折磨着她。世滢的泪水绞痛了他的心,他几乎是立刻将她紧紧地拥住,把唇贴在她耳边。
「对不起,是我不好,妳别哭了好不好?原谅我,我不该误会妳,我以为妳喜欢的不是我。」他抚着她的背、她的发、她的脸。
他这一番温柔的告白像一阵浪花向她卷来,她感觉像一叶扁舟被冲上了岸,然后她无意识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一直到她完全停止了啜泣。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眼眸清亮如洗、双颊酡红如醉、朱唇娇艳欲滴。深邃迷人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的,温柔的目光里释放出无限的深情,传递着浓烈的爱意。两人眼波交流许久之后,她轻轻地对他倾吐:
「我喜欢你。」
一阵狂喜涌满他的心田,期盼了一世纪之久的回答就像春雨绵绵般滋润了他的心灵。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捧住她的脸,倾注了所有的深情吻住她的唇,由轻柔的亲吻渐渐转为掠夺般的狂吻,像要把一直以来的思慕全吻进她的灵魂里。激情灼热的吻烧尽了她方才的矜持,于是她也热情地回吻着他,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时他才停下来重新轻拥她在怀中,一起沉醉在激情过后的甜蜜之中。这圣诞夜已是这般的寒气逼人,他们的心中却是漾不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