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了。」牵着蔷薇热烫的手,裴仲棋说:「妳比较重要。」
对于她理解范围内的信誉损失,他一点心痛的表情都没有--蔷薇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担心着女儿,自己一定会跟他说一些什么。
一些……这个夏天以来她心中的感觉。
可是,她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
好挂念爱丽丝,好挂念,好挂念……
于是,她只说了最简单的句子,「谢谢。」
她不想跟他客气,在这种时候,她的确很需要一个人在旁边支撑、鼓励,然后不断的告诉她,他们会找到爱丽丝。
裴仲棋拍拍她的脸,「振作一点。」
「嗯。」
附近都找遍了,但是,就是没看到爱丽丝的人影。
已经很晚了,蔷薇又累又不舒服,身体还发着烧,心中的焦急更甚,好想哭,但知道不可以。
一旦哭出来,力气就会不见。
「蔷薇,妳先去医院吧,妳的身体还是烫的。」
「我不要。」
「再这样下去,在找到孩子前妳就会倒的。」
她好象没听清楚他在讲什么似的,只喃喃的回答,不要、不要、不要。
「如果真的找不到了,我要怎么办?我……我很需要她。」她哽咽着,「那时……补习班的同事都叫我跟他谈,一个人带一个月……我、我当然知道那样会比较轻松,可是我不想让爱丽丝变得这么可怜……
「刚开始真的很累,白天工作,晚上带孩子,她又老是夜哭……睡不好,我白天精神很差,脾气总是很暴躁……我……我真的曾经想过要回去跟孩子的父亲谈,轮流带,我在考虑,那时压力很大,常常在她睡着的时候哭,有一次半夜我又在哭,她醒过来……然后跟我说妈咪妳哪里痛,爱丽丝帮妳赶走痛痛……那瞬间,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不见了……
「我才想到,并不是我在照顾她,是她在支撑我,因为有人依赖着自己,我才觉得……觉得自己有生存的必要……觉得自己该好好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
蔷薇断断续续的说着。
在哭,在难受。
简单的话语透露出这些年来别人不知道的辛苦。
他知道这时候不要去阻止,任她发泄一下比较好,所以只是陪在她身边,默默的听她说着离开他之后的点点滴滴。
「压力大是因为我自己能力不足,她才五岁……我却把脾气发在她身上……我说自己讨厌她……她不听话就不带她回家……」
她不听话就不带她回家?
裴仲棋的脑海里好象闪过了什么。
带爱丽丝去看海底总动员的时候,她曾经很疑惑为什么尼莫会不认得回家的路,当时裴仲棋跟她说,因为尼莫还小。
「爱丽丝认得路喔。」当时她是这么说的,「从妈咪这里到幼稚围,再从幼儿园回到家。」
原本并不认为爱丽丝真的认得,毕竟这段路程如果用走的加起来要超过半个小时,娃娃车并不是直线进行,加上中间经过很多地方,五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记得清楚。
但后来他们在麦当劳的时候,爱丽丝告诉他该怎么走--虽然是娃娃车路线的远路,但是,她都没记错。
有没有可能因为蔷薇说不带她回家,所以,她自己回家了?
一定是这样。
绝对。
他一把拉起她,「走,回家。」
「不要--」
「妳去买药,她可能以为妳丢下她,所以她自己回家了。」
「怎么可能……咖啡店离家里……很远……」
「爱丽丝认得路,我问过她,她记得娃娃车路线,什么地方该转弯,什么地方该直走,她一点也没说错。」
蔷薇看着裴仲棋,附近商场他们已经绕过两次,打烊的地方也都熄了灯,除了相信他,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到附近的停车场取车,立即朝蔷薇居住的旧社区前进。
她的手紧紧的扭着制服的裙襬,看得出来,精神仍然紧绷。
「放心,我们会找到她。」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蔷薇,坚强点,妳是妈妈对吧,如果连妳都觉得会找不到,那爱丽丝该怎么办?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有道理会停在这里,知道吗?」他缓和了语气,「告诉自己,会找到的,妳生她、养她、爱她,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与心思,命运不会这么残忍。」
蔷薇眼眶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对,没错,她生她、养她、爱她,自己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可是,那不该是失去她的原因。
爱丽丝是她的。
因为意外导致早产的时候,她都坚持不放弃她,现在也不会。
开车不过是五分钟的路,可是感觉上好漫长,明明没有什么车子的道路,但就是觉得前进的速度缓慢,家,好远好远。
好象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久,车终于在花店前停了下来。
她迫不及待的开了车门,用最快的速度从侧边的楼梯跑上去--转角,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蹲坐在那里。
「爱丽丝?」蔷薇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妈咪。」
将女儿抱在怀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真的找到她了,真的找到她了。
爱丽丝小小的手圈住她的肩膀,抽抽噎噎的说:「妈咪……我会听话,妳不要讨厌我……」
女儿的话让她的心好痛,明明就是她不好啊
「妈咪没有讨厌妳。」替女儿擦了眼泪,她终于露出些许笑容,「妳一个人在这里很怕吧?」
「嗯。」
「乖,妈咪开门,我们洗澡,然后睡觉好不好?」
爱丽丝用力的点了头,「嗯。」
蔷薇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却不听话的往地上坐下,早跟着上来的裴仲棋及时拉住她,避免她往后倒去。
「蔷薇--」
「我没事。」她笑说,「大概是突然放下心,所一时没力气。」
拉着裴仲棋的手站了起来,但却无法抵挡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所有的不舒服全部回来了,头在痛,身体在发热,视线所及的东西渐渐失焦……
蔷薇往后一倒,眼前一黑,旋即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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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不太清楚。
不太像梦,反而是将很久以前的事情重新温习了一遍。
跳跃式的梦境让很多年前的时光全部压缩在一起,她像是翻阅时光相本,好好的把这些年来的所有重新经历一遍。
冗长却又迅速。
感伤却又满足。
然后就在些微的消毒水味道中,蔷薇睁开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床边的点滴架垂着一瓶黄色的液体,透过窗帘的阳光很强很强,时钟指着十点。
她睡了这么久?
等等,爱丽丝呢?
她一下睁大眼睛,想起身,却觉得全身有点乏力,正在努力挣扎的时候,门板被打开了。
「妳在做什么啊?快点回床上躺好。」
这声音、这声音--
蔷薇抬起头,和她视线相交的瞬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竟有点不太清楚这是现实,还是另一场梦境。
「干么?不认得我啦?」
怎么可能不认得,那是铃兰,她的妹妹。
虽然很多年不见,虽然她也成熟了很多,但是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那眉毛,那唇角,都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蔷薇想笑,但终究还是红了眼,「妳怎么会在这?」
「姊夫打电话要我来的。」
「爱丽丝呢?」
「孩子撑不住,他带她回家睡。」铃兰把她按回床上,「躺着吧,我打电话跟姊夫讲妳醒了。」
放心之后,她再度躺回床上,铃兰在拨号码,看着妹妹的身影,她突然感慨万千,时间原来就这样过去了。
这些年来不知道爸妈好不好,铃兰好不好?
自从裴仲棋告诉她爸妈已经知道她的消息之后,她就一直以心理没准备来逃避,不是不想和家人见面,只是不知道见了面后该说什么。
好想你们?还是说,早知道该听你们的话?
蔷薇一直将思念克制得很好很好,可是当铃兰的脸映入眼帘,她突然强烈的想起家里的一切。
那个让她们跑上跑下发泄体力的楼梯,客厅与饭厅中间的木头柱子上,有她跟铃兰的身高刻痕,她房间的角落放着几张没拆的CD--那时家里还是听录音带的音响,但她总觉得迟早会添置CD音响,因此先买也没关系。
放学回到家,洗好、叠好的衣服会放在床铺上。
松松软软的,有太阳的味道。
晚餐的时候,厨房会传出饭菜香……
「姊夫?我啦,蔷薇刚刚醒了,嗯,看起来还好,精神不错……啊?没有、没有,体温很稳定,护士九点多的时候才来量过,好。」铃兰将手机往她的方向一遍,「姊夫要跟妳讲话。」
接过电话,那头,立即传来裴仲棋的声音。
「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还好,爱丽丝呢?」
「昨晚在医院躺得不舒眼,还在睡,如果中午还没醒,我再叫她起来,妳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吧。」
他的声音好温和,蔷薇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如果不是曝晒在太阳下,巴黎的夏天其实没那么热。
她的胡涂跟他的及时伸出援手成了爱情的起端,那天,蒙马特的风好凉,整个巴黎市区都在他们脚下。
在广场画家市集考虑要不要请人画画,那里的咖啡有点普通,但他们还是喝得很高兴。
就在那里,他们交换了很多事情。
她始终记得他的声音,好温柔,好好听。
「咖啡店里我已经帮妳调好班,也跟主治医师说了,他会替妳安排这一次的健康检查,等孩子醒来,我再带她过去。」
「嗯……谢谢。」
挂断了电话,迎上的是铃兰略带责备的眼神,蔷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下意识的就开口道歉,「对不起。」
「妳也知道对不起?我们真的很担心妳耶。」
好好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不见了。
如果蔷薇从小独立又坚强也就罢了,但问题是她一向依赖成性,一旦落单,就什么都不行,要他们怎么可能不挂念?
「对不起。」
「不要再对不起了啦。」铃兰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下,「肚子饿不饿?我过来的时候有买东西。」
蔷薇摇摇头,她不饿,什么都吃不下。
她突然好想爸爸妈妈--就像她昨天晚上疯狂的找寻爱丽丝一样,那时,他们也一定心力交瘁的在找她吧?!
她比爱丽丝更不乖,明明知道回家的路却不肯转身……
「哎,妳不要哭啦,我又没骂妳。」
接过铃兰递过来的面纸,她止不住不断涌出的眼泪,「爸爸妈妈……他们……是不是很生气?又气又担心?」
「废话,老爸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妈妈总是在哭,姊夫前几次来,都被爸爸拿着扫把赶出去,我怀疑,如果老爸还有力气,会把他口中那个『把我女儿弄不见的畜生』大打一顿。」铃兰笑了笑,「可是啊,可能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后来反过来都是姊夫在安慰爸妈说,妳一定会回来。」
想哭,但是情绪太多,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这个时候,她不再是那个坚强的妈妈,只是一个有点慌的女儿。
她的逃避现实带给家人多大的痛苦?她是要让裴仲棋痛苦没错,只是没想到,连带一向疼爱她的爸妈也一起难受。
「那妳怎么会来这里?」
「早上接到电话的。爱丽丝在椅子上睡得不舒服,姊夫原本是要我来带小朋友,没想到妳女儿坚持要跟他在一起,没办法,只好变成他带孩子回家睡,我留下来等妳醒。」
铃兰顿了顿,「老实说,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只是贪妳长得可爱、个性听话,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几乎都是他在照顾爸妈,我并不是说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点让我很感动,也很感谢。」
「精神……上?」
「嗯,就是让爸妈觉得有人在关心,会去看他们,注意他们的生活需要,妈妈觉得身体酸痛,他就买了按摩椅,老爸身体不舒服,他会要秘书安排医师,然后找时间陪爸爸一起去,连回诊的日子都会记得,那些动力绝对不会只是愧疚,我想,他是真的喜欢妳某些地方,虽然我并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蔷薇眼眶一红,他干么那么笨啊。
她都已经离开了不是吗?!何必又要替她做什么,不管是爸妈还是妹妹,那根本已经不是他的责任了。
做了那么多,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
「对了,顺便告诉妳,当时他没日没夜的工作,是希望能在结婚纪念日当天替妳完成在巴黎买房子的梦想。」
她闭上眼睛,没错,那是她的梦想。
她一直希望在小街巷中有一层自己的公寓,夏天当巴黎人都纷纷到外地度假的时候,她就到那里悠闲度日。
然后,楼下最好就是花店,这么一来,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闻到百花的香味,淡淡的从风中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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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拿着在楼下买的花束,右手牵着小爱丽丝,裴仲棋轻叩门板后,推开了蔷薇暂住的病房。
门一打开,爱丽丝立即挣脱,朝床扑了过去,「妈咪、妈咪。」
听到女儿的声音,蔷薇原本有点倦意的眼神突然有了亮度,坐了起来,握住女儿的小手,「有没有听话?」
「有。」
「有乖乖的?」
「嗯。」小女生用力的点了点头,「爱丽丝很乖很乖喔。」
裴仲棋走了过来,将爱丽丝抱上床,方便她们拥抱。
铃兰拍拍他,「我要去接儿子,交给你啦。」
「谢谢。」
「我才要谢谢呢,我这个脱线姊姊。」说完,她朝里面拉开嗓子,「蔷薇,我先走了,晚一点再过来。」
病房里,剩下三个人。
蔷薇跟爱丽丝在床上又亲又吻的,感觉好象分离了数十年似的,好多的想妳,好多的拥抱。
裴仲棋静静的看着她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蔷薇其实没什么变,还是很单纯,还是很好懂。
亲热完毕,她心满意足的将女儿拥在怀里,眼睛是笑,嘴角也是笑。
两人的眼神不意交会,她的神情一下柔软起来--那是他们重逢之后,她第一次用以前看着他的眼神与他相对。
「你不忙了吗?」
「早就不忙了。」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入帐最多的时候,我并不快乐,现在慢慢从千机计算机抽手后,我反而觉得日子比较有重心。」
蔷薇拍着女儿的背,笑了,「那些财经记者一定不懂吧。」
「我不需要跟他们交代。」
她看着裴仲棋温和的笑脸,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思正在浮动--此刻的她跟多年前的他一样,都因为工作忽略了最重要的人,她一直以为那是借口,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一个人能做的真的有限。
怪,已经怪过了。
现在的他对她很好,而且,爱及家人。
铃兰那些话还留在她的心底。
想讲些什么,但是,她明明白白的推拒了他好些时候,怎么样也没办法跟他说自己已经考虑清楚,愿意重新来过。
「欸……」
他以为她要什么,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怎么了?」
将女儿搂得更紧,她支吾半晌,终于低低的说了,「等我出院后……陪我回家看爸爸妈妈吧。」
他怔了怔,有点意外,有点高兴,「好。」
蔷薇笑了。
展颜的瞬间,裴仲棋觉得心中好象有什么回来了。
那是记忆里跟她初见面的悸动。
蒙马特山丘上,当时他问她双鱼与巨蟹合不合,她红着脸不说话,后来他去查了书才知道,这是两个最适合的星座。
在她的微笑里,彷佛又回到那个季节--夏日的微风,百花的香气,以及他们许诺的一辈子。
一度中断的承诺将从现在开始,再度实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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