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啖着韩缜打包回来的蛋糕,陶醉在绵软口感、浓郁蛋香中的陈少晖,正跷着二郎腿,眯着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满嘴甜香无比舒畅,突然听见这句话,刚吞下去的蛋糕卡在喉咙口,变得不上不下。
他接过韩缜送上的开水一饮而尽,将堵塞的管道疏通顺畅,这才回过气来,瞪着韩缜无辜的眼,想骂又骂不出口,终于无奈地叹口气,问道:“你怎么会问起这个人?”
韩缜放回水杯,“今早我和滕欢在路上遇到他。”
真是冤家路窄。
陈少晖暗暗皱眉,语带保留,“他是我们学校篮球队过去三年的队长。”
篮球队队长?
韩缜端整俊容,漫不经心的表情转为凝重,“还有呢?”
只是随口问问,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从陆永培与李滕欢的交谈中,很容易便可看出他们交情甚笃。他们之间洋溢的,并非暧昧情潮,而是融洽似手足的友谊。
所以他并未想到,陆永培与李滕欢,是否也曾有一段交往。
然而陆永培曾经的身份,却令他联想到那日陶凤羽古怪的眼神与咄咄的惊问。
“你不会打篮球?”
他曾想过,是否有过某个很会打篮球的人存在,而大家都知道那个人对滕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个人,是陆永培吗?
眼见一句话便教韩缜变了色,陈少晖暗自叫苦,想着他不知从哪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又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多少,小心斟酌着话语,诸多顾虑,“听说,他是李滕欢在华大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韩缜不再接话,黑白分明的星目注视着他,无声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忘了自己十分钟前还在庆幸他和韩缜的另一位好友齐无涛不在,少了一个人与他抢食,陈少晖在心中大骂他好死不死地不见踪影,吞吞吐吐地拖延着时间,“这些消息我也是从记者组的前辈那里听来的,未必百分百真实,作不得准的。”
韩缜点点头,目光中加入恳切,“我想知道。”
他简短地道,急促的语气显示出他对这件事的重视。
曾经为了一张贺怀静的玉照而将韩缜所有私人资料出卖给李滕欢的陈少晖自觉有愧于他,摸摸鼻子,决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陆永培和李滕欢,是在李滕欢刚刚考进华大那一年,李滕欢入学的第三个星期开始交往的。”陈少晖沉吟了下,理了理脑海中的资料,从头说起。
“当时陆永培刚刚打完新生入学赛,大展雄风,将大一的学弟们杀得片甲不留。赛后,李滕欢直接走到他面前,当着数百个观看比赛的师生的面,对他说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
“长得甜美可爱学妹在众人面前鼓足勇气的告白,大概让陆永培很不忍心拒绝,于是也很干脆地答应了她。他们两人的交往当时可是轰动全校,木过他们的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两个星期以后就宣布分手了。而且分手也是由李滕欢主动提出的。据说她当时的理由是她实际上只是喜欢看陆永培打球而不是真的喜欢他这个人。好在陆永培也没有对她动真情,所以两个人可以说是很和平地分手,之后还维持不错的交情。”
汇报完毕。
这一次的失败交往并没有破坏李滕欢在男生心目中甜美可人的形象,只觉得那是爱做梦的少女天真的误会,大多数人都不以为她有错,反而还替她打响了知名度,引来更多的追求者。可是在那之后,她不但频频换人,并且总是以微小得根本是无理取闹的理由就把人给甩了,这才慢慢令人却步。
在他看来,李滕欢不是太过任性就是没有大脑,才会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若她不是每回都毫不隐瞒,甚至大张旗鼓地公开自己的恋情,而改为低调处理的话,她换再多人,也不会被传说得如此不堪。
毕竟,各种版本传来传去,说她玩弄感情也好,存心戏弄人也罢,从没有人能在她身上挂上诸如“淫娃荡妇”一类的牌子。她的交友方式,最高级也不过牵牵小手,纯情得好比幼儿园的小朋友办家家,比起时下草率的肉体关系式的交往,实在是强得多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各个师长才会对她荒唐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也因而虽然说她是花花女郎,但是一旦面对她的主动追求,那些男生纷纷缴械,暗自希望着自己会是她的真命天子,可以让她停下脚步。
不过说实话,即使心存成见,面对她神鬼莫测的旋风攻势,对手往往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眼前显明已“阵亡”的韩缜便是惨痛案例。
而此其中,因色卖友的他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细细整理着他的分析,韩缜等他拿起水杯,表示S经说完,才提出自己的疑问:“你说她常常以一些不像话的小理由和人分手,是什么理由?”
世界上有最多条舌头的,就是流言的嘴。关于滕欢的大小事,在他的名字和她挂上钩的第一天便已传入耳中。开始时,他是不以为意,到后来,却变成了一种退却。
明知道那是潘朵拉的美丽宝盒,一旦打开,迎面而来的只能是一重重灾难。然而逃避现实并非显而易见解决之道,再惶恐他也只能向前。
这句疑问,他问得镇定,心却紧绷。
陈少晖皱眉说着他从李滕欢好几任前男友那里旁敲侧击搜刮来的信息:“例如吃牛肉,不吃辣,手掌太短小,投篮时不够帅,不看武侠小说,喜欢穿黑色,很会喝酒,不喜欢或不知道恩雅是谁等等,都会被她甩掉。”
不要太惊讶,那位小姐甩人的理由,就是这样千奇百怪。
韩缜敛下羽睫,心慢慢慢慢,沉入谷底。
他曾经以为,她以往的飘泊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想要的人。所以她绘出梦中情人的形象,不停寻找,所以他想她最终总会找到心头所爱,让心靠岸。
可是这样琐碎的细节,分明只属于特定的某一个人。她挑剔所有她遇到的男子,试着从他们身上搜索那人的影子,却总是看到与他相异的习性。如果她追求的,是一个具体且真实存在过的人,那么能让她停泊的,也只有惟一的一个港口。
盗版再神似,也不会变成原版的。
所以,那个人,不会是他。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胸口似被铁圈箍住,缓缓收紧,让他窒息。
她花费一个多月时间,为他筑起一座沙砾之城,教他沉迷,却只一个弹指,眼睁睁看着它轰然倒塌,他欲救不能。
“阿缜?阿缜?”
陈少晖关切的呼唤在耳旁响着,却似隔了一个世界般遥远,他抬眼,暗沉沉黑眸中填满骇然绝望、破碎惨笑,问他:“恩雅是谁?”
她的游戏规则那样艰涩难懂,一不小心,便已满盘落索。
这些无奈,他一早犯下,他的宣判书,又在何时公布?
唤醒绮梦憎啼鸟,韩缜,却连后悔的力气都已失去。
***
“小卉,你走神了。”
轻柔的女声带着一丝笑意,迅速拉回望着书本发呆的少女出走的魂魄。被深紫色套头毛衣衬得肤若莹雪的贺怀静粉色樱唇勾起浅浅的弧度,笑看着向心卉脸色通红地捧着书本,一副被逮到了的心虚模样。
虽然与她同龄,但总有向心卉比她小了几岁的感觉呢。
贺怀静放下笔,端起之前李滕欢送进来的茶水,大发慈悲地道:“休息十分钟再继续吧。”
已经在她火眼金眼监视下被囚禁了两个小时的少女轻呼“万岁”,合上书本,深深地伸了个懒腰,飞快飘离她的临时狱所。
她现在终于知道,贺怀静的优异成绩,绝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了。
抓紧宝贵的放风时间,她在室内尽可能地走动着,生怕错过良机,又要禁足在书桌前。
别的不说,单是贺怀静这种一拿起书本立刻人定,毫无杂念,定在书桌前一整天都不会分心的功夫,便让她望尘莫及。
而由她拿来的厚厚一叠整理得条理分明、细致周密、一丝不苟的复习资料,更清楚地表明,贺怀静花在学业上的时间与心思,绝对不会比她或任何一个曾经高考的学生少,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多。
心悦诚服下,贺怀静在短短时间内迅速登上她心目中的英雄榜,成为继李滕欢之后,另一个让她无比欣赏的女孩子,也成为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贺怀静看着向心卉如蒙大赦的放松神情,微微莞尔。
之所以会答应来替向心卉补习,完全是为了李滕欢。一来她从未想过拒绝李滕欢的要求,不管是什么事,她都愿为她做到;其二,则是想借此能够多了解一些校园之外的李滕欢,多接近她一些。初次见到李滕欢口中的“邻家妹妹”时,她的感觉,是深深的羡慕与忌妒交杂。眼前的少女不但和李滕欢一起长大,与她有着许多共同的美好回忆,还幸运地得到了她的爱护关心。这些,全都是她梦寐以求却又不能拥有的。
不过当时,能够走进一向都将学校和家很清楚地划分开的李滕欢的私人领域,成为李滕欢三年多大学生涯中第一个到她家做客同学,那股喜悦,冲淡了她对向心卉的妒羡,也让她对促成此事的“功臣”心怀感激。
而且,向心卉对自己所喜欢的学校的坚持,让她回想起自己当初不顾一切非华大不念的决心,对向心卉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因为这样,她对向心卉不但很有好感,还产生了“爱屋及乌”的心情。
说到底,都是拜她所赐,她和李滕欢见面的机会才多了起来呢。
应贺怀静要求,补习地点设在李滕欢家中的书房。所以每次补习,都是李滕欢陪她一起从学校到家里来,虽然每周只有一次,不过整整一个小时单独相处的路程已经令她喜不自胜。再加上为了集中时间,补习总是安排在周六,一天补习下来,她不但可以喝到李滕欢亲手泡的茶,享受她感谢的微笑服务,还可以在李滕欢的家中和她一起吃午饭和晚饭。
啊,生命都像是变成玫瑰色的了。
她现在坐的地方,可是滕欢学姐的家啊。
贺怀静怀着无比感恩的心情回想起初次到李滕欢家中时,李妈妈亲切的话语——“来这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她可以把滕欢学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真是死而无憾了……
带着虽然已过了许久仍没能平静下来的激动心情环视着光线充足、布置简单大方的书房,贺怀静精致的俏脸上泛起晕陶陶然的笑容,以如梦似幻的眼神望着李滕欢“为她”泡的茶,连喝茶的样子都像在梦游。
好幸福啊!
可是——
现实就是不可能完美无瑕的美丽。幸福到最高点的话,一定会有一盆冷水将人从美梦中泼醒的。
随意的视线接触到向心卉放在桌上的复习资料,一大叠一模一样的笔记本中,触目地夹了一本复印资料,引起她的注意。
抽出那本笔记,封面上刚劲的签名令她的双眸在瞬间冻结,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随之低落。
“小卉,这是韩缜的笔记?”
自由的小鸟飞呀飞,飞回她身边,“对呀,这是欢欢姐拿来的。”
欢欢姐说怀静的数学比较弱,她的高考失分,有很大部分是数学的,所以要她多看看韩缜的笔记。
不去理会因他与李滕欢的关系而引起的怪异,单看这本笔记,她对韩缜有的是心服口服的钦佩。
严谨的思路,完美的辨证,无可挑剔的步骤,他连平时的练习都做得无懈可击,高考中数学满分的成绩,也变成了理所当然。
“是吗?”贺怀静喃道,放下本子。
没有了继续飞翔的心情,向心卉问得有些犹豫:“怀静,你知不知道韩缜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贺怀静蹙眉,“为什么问这个?”
向心卉垂下眼,“他是欢欢姐现在的男朋友,不是吗?”
所以,所以她才不喜欢他的呀。
贺怀静咬唇,在脑海中搜寻着有限的资料,拼凑出浮面上的一点印象,“他这人,脾气好像很好,也很容易害羞。”
虽然入学时同为校方最最重视的新生,但初次见到韩缜便是他引起李滕欢注意那次,让她对关于韩缜的一切采取排拒态度,对他的了解当然少得可怜。
况且,她的教养不容许她恶意中伤他人,虽然不喜欢,也不会口出恶言,蓄意抹黑他。
向心卉眉间郁色更重,轻轻自语:“害羞啊……”
贺怀静纳闷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女,试探轻唤:“小卉?”
向心卉一震,茫然地望着她。
贺怀静有些担心,“怎么了?突然哪儿不舒服了吗?”
她像是怔了怔,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等一下。”转身打开书包,找出皮夹,抽出入在夹层内的照片递给她,“韩缜跟他……是不是有点像?”
贺怀静看着照片中的剑眉朗目,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男生,心中打了一个突,“一点点,眉眼有点像……”
这个人,该不会是小卉的男朋友吧?
难道滕欢学姐喜欢的是小卉的心上人?因为不忍心和自己当成妹妹一样爱护的人抢男朋友,所以不停地找着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男生当做替身,换过一个又一个……
联系向心卉怪异的神情,想象丰富的自行编绎着三角恋情,贺怀静都开始心疼起得不到真正喜欢的人的李滕欢了。
“这个人,”向心卉拿回相片,深深凝视,目中浮起酸楚,低低地道:“是我哥哥。”
“啊?”
沙盘演练全盘落空,贺怀静错愕地瞪着神色黯然的向心卉,隐隐浮起更加不妙的感觉。
小心地将相片放回原处,向心卉忽然问:“怀静,你知道欢欢姐为什么要念法医吗?”
她怎么会知道?
贺怀静泄气地垂下美目,滕欢学姐跟她说的话里头有一半是在损她,另一半则是交待正经事,偶尔有几句闲聊扯皮已经很了不起了,哪有好好跟她谈过心?
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向心卉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报志愿的时候,她坚持将‘外科’改成‘法医’,说是自己粗心大意,容易出错,只有死人不会爬起来抗议她割的口子太大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她一直一直不甘心,觉得当时那个法医的鉴定不够细致不够全面不够彻底,才会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捉不到犯人……”
她那刚刚接到录取通知书,说去和同学一起庆祝的哥哥,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歹徒的刀子,深深刺入他的身体,为的不过是他身上不到一百元的现金。
恶人不经思考地一挥手,有人却要带着一世的苦痛惜逝去的骨肉至亲。
警局中档案堆积如山,一宗宗悬案只是一个个冰冷的代码。可是对被害者的亲人来说,逍遥法外的罪犯,却是他们历经三世也淡化不了的梦魇。
咸涩的液体一颗颗滑出眼眶,在桌上滴成小小的水洼,她的声音,低得被风一吹,就散了,“我们一直都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改志愿的……”
就像她宁可被人取笑有“名校情结”,宁可多花一年时间重读,也要考上那间学校,那间哥哥原本会去的学校。
爸爸妈妈和欢欢姐,似乎只是纵容着她的任性,其实却是给予了她最大的支持,没有一句责备,让她选择自己的路——就像当年纵容欢欢姐那样。
虽然欢欢姐当时笑着说是因为法医没有医疗纠纷,不会有病人家属找上门来揍她,也不怕要打官司;因为寻找证据是更富挑战性的工作;因为别人说起法医就会怕怕的……
可是,她却一直牢牢记得,那十七岁的少女,听到噩耗时,那失去了最最珍贵、最最心爱、最最重要的人的目光,不敢置信地望着每一个人,希望会有人告诉她,那只是一个玩笑……
她也记得,那双流不出泪的眼睛,是以如何凌厉的目光,瞪着对他们说无能为力,建议他们将尸体领回去火化的警察。
她更记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平静的欢欢姐,带着和从前一样甜美的笑容,安慰着失去爱子的双亲,安慰着失去哥哥的她,安慰着……失去了视为半子的人的李爸爸李妈妈。
可是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时……谁去安慰她……谁去安慰她?
她一直以为她恢复得很好;她一直以为她和她们一样,渐渐淡忘了悲伤;她一直以为她只是依然怀念着哥哥……
直到小颖一番话,打破她所有的以为,她才知道,笑得那样甜甜的欢欢姐,原来一直留在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迷失了自己。
拼着陆陆续续从王颖那儿得来的消息碎片,她揭开最后的答案,“有一双剑眉,很清澈的眼神,笑起来很灿烂,却容易脸红,篮球打得一级棒,手掌又宽又大,喜欢金庸、倪匡、黄易和田中芳树,爱听恩雅的歌,讨厌黑色,不吃牛肉和动物内脏,一沾酒就起疹子,闻到辣味就会流口水,喜欢看电影的时候吃冰淇淋,最喜欢的饮料是牛奶,最拿手的游戏是“扫雷”……
无数细节,拼凑出悲哀的真相——
“她在那些人身上,找着哥哥的影子。”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任泪水湿透课本,让向心卉忘却身边还有一个震惊的贺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