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爱莲嘴含着烟,一肚子恼火,设计不得逞,而两个人竟当真结婚了,恨,恨得她牙痒痒的。她晓得罗伯新有一万分气愤这桩婚姻,静静的客厅里,听到朱爱莲充满自信的音调:
“你也太不把你爸爸放在眼里了,养了你这么久,他那点对不起你?哦,婚都结了才回来,这不是先斩后奏,大不敬吗?你爸爸可是有点地位的人,你这么做还顾不顾罗家的面子?偏偏,哼!嫁的还居然是个名声那么坏的人,以后我看也甭拉人凑牌角了,还有什么面子嘛!堂堂罗伯新的女儿,什么人不好嫁,竟然嫁个——”
“朱阿姨,这是我们罗家的事,如果你忙的话,你可以离开!”
罗若珈冷峻、硬绷的打断朱爱莲充满自信的借题发挥,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罗伯新仍呆若木鸡的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但脸色奇坏,朱爱莲扔掉烟头,张牙舞爪的叫起来:
“罗伯新,你听听你宝贝女儿讲的什么话?啊!你把你爸爸气的,你年纪那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说结婚就结婚,意见都不先征求一下,啊!这还不说,连电话都没有一个,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带回来的,居然还是陶扬!”
“朱阿姨,如果我爸爸都没有意见的话,我想你可以停止了。”罗若珈的声音比上回更冷、更硬。
“嗳呀!罗伯新,你听见了吧?你看看,她哪像是念过书的,你在这里她都对我这个态度,你不在了——”朱爱莲寻死寻活的装起了哭调,“我和宝宝在这个家,那还有立足之地啊!不是我对她有成见,你亲眼看见的,你看她泼辣的,这种女儿你是怎么教出来的,你到底——”
“你上楼去!”罗伯新厌烦的一挥手。
“什么?你叫谁上楼去?”朱爱莲指着自己的鼻尖,走向罗伯新,“你说清楚,你叫谁上楼去?”
罗伯新也火了,一反平常驯服的态度,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指着楼梯口:“叫你!叫你上楼去,少在这儿大吼小叫!”
意外的不只是朱爱莲,连罗若珈与陶扬都吃了一惊,从罗伯新娶了朱爱莲,只见唯唯诺诺,这么凶还是头一遭,真是平地一声雷,吓住了每一个人。
“罗伯新!你好大的胆——”
“上去!”
角落里玩小火车的宝宝,都抬头睁大了两只不明白的眼睛,朱爱莲不敢相信的张大嘴巴,冲到罗伯新的面前,罗伯新没等到朱爱莲过来,更大的吼声,又爆出来了:“听到没有,你给我上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你给我上去!”
人是怕暴力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朱爱莲在一百个不相信中,捂着脸上楼去了。
罗伯新重新坐下来,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罗若珈跟陶扬过来坐。
静思了片刻,罗伯新先前的震惊、呆若木鸡、不能接受,都恢复了。和蔼与关切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别的我也不说了,现在,讲什么都没什么意思了。陶扬,我这个女儿,脾气稍微怪了点,但实在是个好女儿,我也不是往脸上贴金,她嫁给你,算你幸运。我只讲一句几千年来岳父对女婿讲的那句老话:别亏待她。你实在很幸运,我这个女儿真的很好。”
“我很爱若珈,你放心,爸爸。”陶扬十分有礼貌地,完全没有平常的吊儿郎当。
“若珈,爸爸晓得你——”罗伯新咽下了下面的话,“也许你们命中注定是有缘吧!做了陶家的人,就要像个做媳妇的样子,个性要改一改,别老叫爸爸为你操心。”
“爸爸!”
父亲眼中流露的那份了解,罗若珈只觉得一阵心酸,差点哭出来。脸一昂,罗若珈靠近陶扬些,主动去握陶扬放在膝盖上的手。
“别为我担心,爸爸,你女儿很懂事。”
是很懂事,那靠近的身子,那主动握的手,样样是一番孝心,罗伯新不晓得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个性这么强,强得远胜于一个男孩,罗伯新迷惘了,天哪!保佑我那好女儿吧!她实在是从未做错过什么,纵使这桩婚姻她错了,也求你发慈悲,令他们圆满。
☆☆☆
从台北搭飞机到高雄,然后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计程车,才到达陶家的农场,到了陶家农场,已经入夜十一点多了。
陶家是生活十分规律的一个大家庭,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十一点多在台北,正热闹呢?但在陶家,整片辽搁的农场,一片安宁。
陶志高夫妇晓得儿子今天要带新媳妇回来,尽管平常对这个小儿子十分灰心,但,娶了媳妇,也实在是桩大事,夫妇俩对坐客厅,满怀喜悦的等着,谁也不肯去睡觉。
“爸爸、妈!”
十一点的钟都响过了,那个令人灰心的儿子回来了,身边站着一个令两位老人家诧异万分的媳妇,想像中,儿子带回来的绝不会是什么高尚的女人,但站在跟前的,超出了他们的想像,高雅、端庄、一脸有教养的模样,两位老人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吓坏你们了吧?”陶扬拉过罗若珈,神气得意地,“你们的媳妇是道地的中国人。若珈,这是我亲爱的爸爸和仁慈的妈妈。”
“爸爸、妈。”
罗若珈不卑不亢,有分有寸,十分得体的略弯了弯腰。两位老人家一时还无法从这么完善的事实中走出来,不敢相信的望望儿子,又仔细的打量着媳妇。
陶志高太满意了,对儿子露了个欣赏的眼色,陶老太太牵着罗若珈坐下来,爱不释手的。
“小扬说你姓罗,叫——”
“若珈。”
“哦,对了,看我这记性,若珈,小扬实在不错,居然给我们找了这样的媳妇,简直——”
“好啦!他们又不是明天就走,你先给他们弄点吃的,然后洗个澡,早点休息,两个人都累了,你饶了人家好不好!”
陶老太太不高兴的瞅了丈夫一眼。
“若珈,饿了吧?我弄点吃的来。”
“妈,你儿子也饿了咧,不要见一个忘一个好不好?”陶扬嚷到陶老太太后面,“记清楚哦,媳妇是你儿子找的。”
“你呀!”陶老太太拧了儿子一把,“好、好,你们谈谈,我一会儿就来。”
“妈,”罗若珈站起来,“我也去帮你做。”
陶扬得意的猛跟老子眨眼。
“很贤慧吧!妈。”
“你爸爸积了德。”陶老太太乐在心里,“你才有这个造化。若珈,你休息好了,坐了一天车,也累了。”
“不累,妈。”
“那——也好,我们在厨房还可以聊聊。”
陶老太太满意的挽着罗若珈朝厨房走了。陶扬跳到陶志高面前,摸出香烟。
“来一根吧!爸爸。”
接过烟,陶志高瞪了儿子一眼。
陶志高用力一吸,又瞪儿子一眼。
“怎么样?”陶扬手指往后一比,“不错吧?比你那几个有出息的儿子能干吧?”
“算你这辈子做对了一件事。”
“哈——我说亲爱的爸爸,你这个儿子,是小事糊涂,大事精明,你别搞错啦!”陶扬开心的拍老子的肩。
“这可不是在你们那个乌烟瘴气的电影圈哦!”陶志高摆出不满意的样子,拿掉儿子的手,“一点上下不懂。”
“何必嘛!嗳!亲爱的爸爸,我想问你一句正经话,我踉我那新媳妇,看起来,还真——郎才女貌吧?”
“你配不上人家。”陶志高老实不客气的看儿子一眼。
“太伤你儿子的心了!”陶扬往后一站,拍了拍袖管,“你瞧瞧,你看你生的儿子多体面,一百八十公分,七十二公斤,骨骼强硬,肌肉结实,头是头,脸是脸,这个风度也不差,人品也不坏,这简直太优秀了麻!就是干了行你瞧不上眼的职业,不过在外国,演员是很——”
“这是中国。”陶志高瞪了儿子两眼,“我们陶家是读书人,不作兴靠脸蛋吃饭,只要肚子里本身有东西,脚踏实地的工作,不取巧,不投机,目出而做,日落而息,规规矩矩,挺着腰杆,那样才像个男人。”
“爸爸,你这样说就太那个了嘛!难道说,我们都该回来蹲在你这片农场啰?”
“你看看你,像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吗?道理都不会听,就别在那儿断章取义,要你脚踏实地,可没要你非留下来务农不可,你有一肚子东西,你爱往那跑就往那跑,我拦了谁?你要留在农场,我还嫌你呢!你能做什么?”
“好啦!你的那些个道理,明天再说吧!”陶老太太端着东西出来了,后面跟着罗若珈,手上拿着碗筷,“吃了,好让他们早休息了。”
手一摊,陶扬无可奈何的坐下来。
“陶扬。”罗若珈盛了碗炒面,上面放了块鸡腿:“来,吃完了去洗个澡。”
陶扬有些愕愣的,罗若珈体贴而温暖,半点在台北的冷漠也没有。愕愣归愕愣,陶扬自然有一股做丈夫的尊严与暖流,心中感激、赞赏的看了罗若珈好一会儿。
“爸爸、妈,你们也吃点好吗?”罗若珈把面递给陶扬,礼貌的问。
“我们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你们吃吧!这样好了,我们先去睡了。”陶志高转头问太太,“房间给他们打扫好了吧?”
“昨天就准备了,我刚刚还带若珈上去看过了。”
“好了,那我们就先睡了。”
罗若珈赶忙站起来,放下手中的筷子。
“爸爸、妈,晚安!”
吞下一口面,陶扬嘻皮笑脸的。
“晚安啦!亲爱的爸爸、妈妈。”
陶老太太满意的在媳妇脸上看了又看,才跟着丈夫上楼去了。
陶家夫妇一走,陶扬眨着眼睛,咬了口鸡腿。
“小母鸡,你满给我面子的。”
罗若珈没说话,拿起陶扬的空碗,加了些面进去。
“小母鸡,你猜我老头刚刚跟我说什么?”
“你不能在他背后称他父亲?”
肩一耸、眉一挑,这几个轻浮的动作后,倒有几分的惭愧,陶扬抹抹嘴巴,严肃了些。
“我爸爸说,他那没有多大出息的儿子,配不上他的新媳妇,嘿,乱伤我的心。”
罗若珈放下碗筷,整理陶扬啃下的鸡骨头,动作俐落的端进厨房清洗碗筷。
陶扬斜靠着厨房的门,看着罗若珈俐落的洗碗,俐落的用抹布擦拭,贤慧得就如一个结婚多年的妇人。爸爸也许真说对了,这样的一个女孩,我配得上她吗?不管她在爸爸妈妈面前的态度怎么与在台北不一样,起码,她很懂事,很明理。凭空娶了这么好的女孩,是幸?是不幸?
“上楼吧!”
一切整理妥当,罗若珈走出厨房,与陶扬讲了句话,自顾朝楼上去。
进了陶老太太布置的卧房,罗若珈打开皮箱,拿出陶扬换洗的衣服。
“洗澡去!”
接过衣服,陶扬的感觉是复杂的,体贴,但缺少一股柔情;周到,可是你却觉得像个形式。一切的一切,陶扬都怅然极了。
“小母鸡——”
“洗了澡,早点休息吧!”罗若珈转身铺床。
拿着衣服,陶扬觉得自已的情绪跌入一种不平衡的沮丧里。
“小母鸡——”陶扬停在浴室门口,像费了极大的勇气,但用了更大的压制,不带半点愠怒,平静的问,“你真的——”
罗若珈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两三秒的静止。
“洗澡吧!”
说完,罗若珈继续手边的动作。陶扬关上浴室的门,打开水咙头,水哗啦、哗啦的流,陶扬坐在浴缸缘上,热水的蒸气迷漫了一室,陶扬觉得眼睑下有水珠,轻轻往下滑,痒痒的,像小丑恶作剧的手,在上面挪移。
☆☆☆
在陶家农场住了三天,陶扬以回台北赶拍戏为借口,离开了陶家农场。
陶志高夫妇十分不舍,尤其陶老太太,对罗若珈这个灵巧、明理的媳妇,经过三天的相处,已经产生了非常深厚的感情。
临走,陶老太太大包小包的交给罗若珈,左吩咐、右叮咛,一直送到农场门口。
回台北的路程上,陶扬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挂着罕有的落寞。
下了飞机,搭计程车回到大厦,陶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抽烟,罗若珈把陶老太太送的东西,该摆冰箱的摆冰箱,该处理的处理。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空气调节气,东弄弄,西摸摸,最后,倒干净陶扬沙发旁的烟灰缸。
“饿吗?”
陶扬抬起头,看了罗若珈一眼,摇摇头。
罗若珈放下烟灰缸,进卧房换了条长裤,拎了个皮包,走到陶扬前面。
“饿了的话,冰箱里有东西,你热一热,我去报社了。”
陶扬抬起眼睛,像一头失败而愤怒的狮子:“我有病,有一身的细菌,共同待在一个屋檐下,你会被传染!”
陶扬苦苦的冷笑,挑了挑眉毛,语气装出轻松:“报社给了你一个礼拜的假,后天才期满,不是吗?”
“反正也没什么事,提早到报社看看,有什么不对吗?”罗若珈心平气和的说。
“当然没什么不对!”陶扬跳起来,挥着手,捡起几天来的报纸,一屁股坐回沙发,掏出烟,“我很清楚我捡了便宜,捡便宜的人还谈什么权力,你高兴上那儿就上那儿,我应该连干涉的念头都不要有。”
嚷着,翻着报纸,这些记者,脑子跟装了电脑似的,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本事,全晓得自己结婚的消息,每一家娱乐版都登得大大的,陶扬有一种被讽刺的痛楚,报纸一摔,站了起来。
“你去报社吧!我要睡个午觉。”
“陶扬!”罗若珈叫住朝卧房去的陶扬。
陶扬停下来,手插着腰,没转头。
“能心平气和些吗?”
插着腰,陶扬依然站着不动。
“我说过,我会做好一个妻子的本份,而且,我一直没有松弛过我的角色。如果你认为我去报社不应该,那么,我可以不去。”
陶扬转过脸了,那张脸铁青、铁青,一步、一步走近罗若珈。
“本份?请你告诉我,说我陶扬是个白痴,是个低能儿,除了白痴跟低能儿外,没有人要这种本份!我是头脑简单,但你要记住,头脑简单的人在你这种本份下,也会受伤害,你知道吗?你把我玩在掌心上,向左向右随你高兴,可是你别忘了,无论什么样的男人,他的自尊也有一定的限度,他不能被践踏得太厉害!你晓不晓得?”
陶扬逼向罗若珈,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为什么编理由回台北,你知道吗?你是尽到你的本份了,而且做得非常漂亮。可是我呢?我心里明白。”陶扬胀红着脸,拍着胸口,“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只为了一口气,你嫁给我,你得意吗?洪燕湘、朱爱莲,她们败给你了,我的作用是什么?帮助你满足你在她们面前的胜利,这就是我唯一的作用!”
陶扬额头的筋,一根一根鼓着。
“我陶扬是个坏蛋,但我有一样美德是你这种高贵的小姐所没有的;我尊重别人。现在,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仍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孩,你有权_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包括和你心里面的那个男人约会!”
砰的一声,陶扬带上卧房的门。
罗若珈没有去报社,她出了电梯,摩托车的轮子,像被某种怪异的力量拉着,自然的停在经常与徐克维见面的咖啡店。
她进去了,要了杯咖啡。
午后的咖啡店生意十分清淡,罗若珈没有喝咖啡,只是静静的坐着,静静地。
——包括和你心里面的那个男人约会——
记忆,是一件会沉淀的东西,经不起搅拌,甚而一点点摇晃,稍稍的动荡,都会弄浊它。
罗若珈绝无见徐克维的冲动,但——那腔沉淀的感情,此刻在心中盘踞得好牢,嵌陷的好深。
他有错吗?陶扬这样的男孩,他有错吗?
我现在是他的太太,他爱我,我主动嫁给他,带着一个明显的动机,但他接纳了,纵使他今天讲了那样的话,他有错吗?
咖啡早就冷了,罗若珈始终没有去动它,杯里的液体已经逐渐呈现上浅下深的色泽。
沉淀了,不是吗?
盘踞的好牢,嵌陷的好深的痛楚沉淀了,就如桌上那杯没动它的咖啡,静止的露出隐约深浅的色泽。
罗若珈站起来,付了钱,跨上摩托车。
回到大夏,带着歉意的罗若珈,竟发现陶扬脸上有更多的歉意。
陶扬领带歪斜的坐在沙发上,茶儿边有瓶去掉大半的酒,见到罗若珈进来,陶扬两只被酒薰红的眼睛,喜极的露出光采。
“小母鸡——”
罗若珈走过去,没讲话,把半瓶酒放回酒柜,酒杯拿进厨房。陶扬跟在后面,想要讲什么,几度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小母鸡——”
罗若珈把洗净的酒杯竖起放进壁橱。
“这酒很烈,以后别这么喝,会伤身体。”
讲完,罗若珈走回客厅,东一摸,西一捡,零乱的报章杂志,一下子全弄齐了。
“小母鸡——”陶扬站到罗若珈前面,“小母鸡,我能不能为我中午讲的话道歉?”
“都过去了。”罗若珈温和的望着陶扬,“你看你一身脏的,洗个澡,换件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你一副落魄的样子,好不好?”
陶扬眼中闪出孩童般、单纯的喜悦,搔着零乱的头发,高兴地咧着牙。
“十分钟。”陶扬用手比了个十,“十分钟你就会看到一个干净而有朝气的男人。”
陶扬的口哨声关进浴室了,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和走调的歌声。罗若珈站在窗前,心底涌着十分的不安宁;谎言、全是谎言,为什么?上帝,为什么?对这个单纯、善良而爱我的男人,你就不能给我一些诚恳去付给他吗?终此一生,我是不是无法改变?
☆☆☆
日子也许不美,谈不上快乐,谈不上新婚那种时光似箭的感觉,但,起码总是平静的。
陶扬拍戏,有时日戏,有时拍通宵,罗若珈上班,仍像从前,是一名忠于工作的记者。
如果说,过平静的日子,也是罪过的话,那罗若珈不晓得犯了什么错。
按情况,陶扬如果拍的是日戏,罗若珈一定在下班后,骑看摩托车带着菜回去,给陶扬做晚餐。
这天,陶扬赶一部新片杀青,到淡水拍通宵。
像往常一样,陶扬不回来吃饭,罗若珈就随便在外面吃一点东西,草草的填填肚子,然后,或许自己去看场电影,或者去逛逛书局、唱片行,或许骑着车子漫无目的兜兜风。
在摊子上吃了点东西,罗若珈还不能确定自己干什么好,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罗若珈把车停下来,一辆计程车紧挨着身边,车里坐了个男人,罗若珈没留意意那个人,那个男人也没留罗若珈,直到绿灯亮了,罗若珈踩了油门,车轮发动了,突然,旁边那辆也已开始行驶的计程车里的男人,伸出头,叫了罗若珈的名字。
“若珈!”
若珈,多熟悉的声音,纵使在喇叭声交织的十字路口,罗若珈仍感觉出那熟悉得令自己颤抖的声音。计程车里的人跳出来了。罗若珈愣怔的坐在车上,任机车的引擎隆隆在响。
后面的,丢下咒骂,从两个人旁边穿过去了,无数无数的咒骂,无数无数不满意中,包括着好奇的目光,两个一言不发的人,在繁杂的十字路口上成了注目的焦点。
罗若珈——一个多么冷静,多么理性,甚至可以说,这些冷静与理性里,含着更多的倔强与残酷的女孩,她收回了目光,车子像被巨人的弹力往前推动,冲了出去。
徐克维没有考虑,本能的,跳上另一部计程车,紧迫地追赶。
罗若珈的车速快得惊人,后面的计程车却始终追在后面。一条街又一条街,摩托车、计程车,仅隔着很少的空隙,竞相飞驰。
罗若珈的车子减速,停止了,靠在路边。
徐克维丢下钱,从车里出来,激动的眼睛,表露着太多太多的言语。罗若珈的脸,再持不住钢硬的冷漠、冷静、理性,或者倔强、残酷。日积的爱,隐着、藏着,日积沉淀,已经很深、很浓。这时,整个倾倒了,两双眼睛,一样的诚实,一样的无隐。
“好久不见。”
徐克维的第一句话,很简单、很客套的四个字,却载负着太多的恩情。罗若珈只觉得喉咙干涩,身体轻轻一的在颤抖。
“我们能——能一块去喝杯咖啡吗?”
这是徐克维的第二句话,竭望的征求着。罗若珈的喉咙愈来愈干涩,齿缝虽被舌尖努力的抵开,但罗若珈张不开口。
“——只是喝杯咖啡,别拒绝我,好吗?”
罗若珈从车上下来了,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店,情绪翻腾得几乎无法抑止,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略呈晕黄的灯光,钢琴手奏着很古老的一首情歌,几对情侣低低的轻语着,这是一个充满爱情的空间,它的气氛浸润着每一个人。
没有一句话,两个人没有一句话,罗若珈那双压抑的眼睛,开始闪激动,闪耀里有不可名状的复杂。
“——婚后——他对你好吗?”
罗若珈迎接徐克维关心中还带着别的情绪的话,罗若珈深吸了一口气,缓和内心的不稳。
“我们相处得很和谐。”
又是一阵沉寂,徐克维的身子向桌沿靠近了些。
“——快乐吗?”
好半天,罗若珈张不开口,眼睛从徐克维脸上移开,凝落在咖啡杯上。许久,抬起视线,平静而冷漠地,一如往常她给别人的印象。
“我已经不再追求这种东西了。”
徐克维一口气咽在喉咙中,屏息的望着罗若珈,内心翻腾着,搅得乱成一团。
“不要这样看我。”罗若珈轻轻地冷笑,“不追求快乐,并不算不正常,是不?”
她依然是她,一个永不暴露悲苦的女孩。哦,若珈,何须如此?徐克维难受得眉心纠结着。
“若珈,如果是恨我,也不必这样报复自己。”
罗若珈很不以为然的拉着脸,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在制造一个小说故事?爱人娶了别人,于是含恨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罗若珈喝一口咖啡,平静的说:
“那是三十年代的旧电影,现代的人,不会傻得去做这种事。”
徐克维一言不发,情绪沉重犹如铅块,他明白罗若珈的话里带有几分谎言,但他又能怎么样呢?逼着她告诉自己,她是在演一幕三十年代的旧电影?
“别谈我,你呢?芝茵好吗?”
芝茵?你还曾想到那个丑陋的女人?徐克维眉心拉得好紧好紧。
“她应该过得比谁都充实,因为她很忙,忙着在我面前做姿态,忙着打牌,忙着做两面人。”
“你该多给她一点丈夫的责任。”
“给她丈夫的责任?那谁给我妻子的义务?”徐克维的眼神,看来疲倦而苍凉,“不过,我也不期待这些,结婚的前后,我原本就是闭着眼睛的。”
罗若珈心中实在没有恨意,从徐克维告诉自己,他将娶李芝茵开始,罗若珈心底的悲苦中,就没有恨这个东西存在。恨,总是因错误而结成的;但,谁错了呢?自己?徐克维?亦或李芝茵?李芝茵也没有错、她原本就是个很普通的正常人,有看正常人的欲望,有看正常人的怨与恨,有着正常人的希求与等待,她错了吗?没有人错,更不是胸无城府的陶扬。
罗若珈看着徐克维,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眼角竟冒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有一秒钟,罗若珈不自禁的想伸手去抚平那不该这么早出现的皱纹。
“我想——”罗若珈清了清喉咙,平声静气:“我该回家了。”
如果是从前,徐克维会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但,现在,徐克维只有心底对自已嘲弄着,因为在那个时候,罗若珈根本就不会提出“我要回家了”这句话。在那段日子里,从没有一天在两个人分手时,不是一再拖延,一再留恋的。
“若珈——”徐克维停顿了片刻:我能——我们还能有见面的机会吗?
罗若珈的目光闪着理性的推拒,努力的在彼此之间划出距离。
“我和陶扬相处得很和谐,这已经很困难了,我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使我在困难中更加困难。”
也许是罗若珈有了一段太长的平静生活,而上帝觉得平静是错误的,否则,这种巧合该怎么解释呢?
罗若珈与徐克维并肩走出咖啡店,那个消失好久好久的洪燕湘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状至亲蜜的在这个时刻,迎面进来。
罗若珈略看了洪燕湘一眼,擦身而过,洪燕湘的反应可复杂了,眼光卑鄙的转呀转的,像十分庆幸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其实,这有什么奇怪,洪燕湘这个成天无所事事的女人,唯恐天下不乱,制造事非应该是她唯一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