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封匿名信,辗转到了我外公手中。审时度势之后,为了女儿,他在严守秘密的同时,很快就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于是,很快,省里要父亲去省委党校学习,为期一个月。
等父亲学习结束的时候,省里下了一道新的任命,调父亲回D市,任副市长。
父亲不笨,他隐隐猜出了这一连串举动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他复杂心绪之中,一定有几分如释重负。
因为,父亲,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单纯少年了。
或许,他爱母亲,或许,他也爱梅怡。
但是,他更爱他的事业,他的仕途。
所以,他一直拖到回D市的前一天,才去跟梅怡道别。
但是,他没想到,斯景犹在,伊人,却早已远去。
早在他启程去党校学习的同一天,梅怡已经不辞而别。她走得相当决绝,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我想,她的苦心,父亲应该体会得到,并且,自惭形秽。
那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一直平步青云,仕途得意。
温柔的妻子,出色的儿子,温馨的家庭,一直是他的骄傲。
而梅怡,梅怡……想必,永远已经埋藏在他的记忆中了。
毕竟,记忆和现实,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直至父亲在那年夏天,偶有一日,到哥哥的房间里去找东西,随意拉开抽屉,看到一张照片。
一瞬间,他如五雷轰顶。
因为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跟当年的梅怡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因为,背面的那个名字——梅念尘。
我父亲的名字,叫作沈涤尘。
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派人去查,果然,这个梅念尘,是他的女儿,是他和梅怡的女儿,是当年梅怡毅然搬到另一个小城之后,生下的女儿。
她一直没有结婚,多年来,忍受着白眼和嘲笑,独自一人将女儿抚养大。
梅念尘,梅念尘,梅怡为女儿取这个名字,是有着深刻含义的吧。
但是,她一心念着的那个人,注定是要辜负她的。
因为当时父亲的心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不行,不能让这个梅念尘,再接近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
这是要遭天谴的。
于是,在哥哥放榜的第七天,他就去那座小城,背着梅怡,找到梅念尘,他的女儿。
乍一看到梅念尘的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抱住自己的这个错失了十七年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但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瞬即将他击倒,于是,他亮出了哥哥一直以来急欲隐瞒的家庭背景。他虽然轻描淡写,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那就是,沈家,是不会接受她这样出身贫寒的女孩子的。他还暗含警告地对她说,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她的母亲。
对不起,女儿,这是我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我只能继续错下去。否则,不仅是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对不起……
倔强而内敛的梅念尘,在父亲找她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哥哥,要求分手,哥哥极端错愕之下,立刻乘了四小时的客车,去那座小城找她,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后,立刻就去找父亲。他们在那间书房,吵了足足两个小时。
或许,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猜到了问题的真正症结。
所以……
所以,他走了,留下了我们,去承受那无尽的痛苦。
梅念尘,梅念尘,梅念尘……她居然,是我的姐姐。
我的初恋,我的爱情,还没有来得及萌芽,便已经随风而逝。
我知晓了父亲的秘密,我分担了父亲的秘密,我同样严守住了这个秘密,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如此,因为,不管如何,不管心存怎样的怨怼,我和父亲,都有一个共同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母亲,我日益苍白瘦削的母亲。
我回到学校,我和梅念尘,我的姐姐,日渐疏远。
我无法面对她,我无法在明知她是我的姐姐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还像以前一样,去面对她。
我更痛恨自己,在明知她的艰难处境的同时,却无法真正去帮助她。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般,路上偶遇的时候,依然对我微笑,一如往常。
梅念尘念大四那年,她的母亲,梅怡去世了。
因为,我在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之后,突然有一天,在学校燕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她的眼睛无比深幽,她的臂膀上,佩戴着黑纱。
那天,在燕园里的那株桂树下,我和梅念尘,聊了很久。
她说得很对,死亡,对她的母亲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已经知晓了什么。
但她的眼眸,依然一如往常。
后来,大四毕业前夕,梅念尘毅然报名去酒泉卫星基地工作。
我从燕园里宣传栏里的大红榜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很多人都很意外,也有很多人劝她,因为,她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梅念尘,我的姐姐,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那天,她一直表现得很轻松,一直跟我开着玩笑,难得的活泼。
但是,火车开动的一瞬间,她在车窗里向我挥手,她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她对着我,无声地用口形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如遭雷击。
因为她说的是——
再见了,弟弟。
她对我说,再见了,弟弟。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那天,在那个拥挤的月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再见了,我的姐姐。
很快,我也大学毕业了。
在我毕业前夕,我的母亲,在深受忧郁症困扰多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又或者,这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在临死前,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握住爸爸的,然后,她吃力地将我们的手拉到一起。
接着,她以祈求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我看着母亲深受病魔折磨得瘦削而没有血色的脸庞,刹那间,我明白了,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以她的无比隐忍,一直隐忍了这么多年。
但是,我依然不能原谅父亲。
我不能原谅他的背叛,还有,他的懦弱。他的这一生,辜负了太多,太多的人。
于是,办完母亲的丧事没多久,我向父亲提出,我要出国留学。
这一次,同样的,父亲很快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
这个时候的他,对仕途,仿佛已经有些意兴阑珊。早在两年前,他就婉拒了中央调他到外省去任省长的征询。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陪着她。
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谅他。
我在国外待了将近四年。
硕士毕业后,我没有急着回国,而是选择了继续待在异国他乡,国内,没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
直到我接到了父亲秘书的国际长途,在电话里,他说父亲得了胃癌。
我立刻启程回国,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还好,因为发现得早,在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后,父亲从死亡线上,又挣扎了回来。
但是,他的精神迅速地委顿了下去。他向上级申请提前退休。
我支持父亲的决定,那段时间,我一直陪着他,直至有一天深夜,我偶然经过书房,看见病后身体非常虚弱的父亲,对着一个相册在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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