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样年轻。
过了很久,我行尸般站起身,缓缓走上台阶,粘湿的手掌在玻璃门一沾就是一个巧克力渍子,吃力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我看见九信疾步走过大堂,径自向她走去,将她的腰一围……
"问九信。"
九信惊愕地抬头,那是我从十三岁起爱恋的脸孔啊,却为什么,伤我的是他?十多年的时间凝固成墙,我镇静地走上去,挥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比任何想象中的都要清脆响亮,仿佛是我心底最绝望的呐喊,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
九信下意识地一抚脸。
身后有人大叫一声,扑上来,将我拦腰抱住:"姐姐,不可以,别打了。"
我不言不动,只静静地看他,身边渐渐多了惊愕、好笑、津津有味的眼睛。九信不知所措地张望一下,然后沉下脸来:"叶青,你误会了。"对诺诺,"你先带她走。"
诺诺乱乱地应一声,想拖我。我挣开他:"我自己走。"我的心向下坠,坠到我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像一架失去准头随时会撞毁的飞机。我想我失去他了,永远。
他在四天后回来了。
我正在清理杂物,六月的阳光,从窗里跃入,照得一室粲然,连那些陈年积物亦蒙上金尘。天气真热,我一额的汗。周围静无声息,只听见诺诺在外间开门的声音。我蹲在地上,很专心。
细细的脚步声,停在我的背后。微微偏头,我看见淡绿的墙纸花纹上,我万分熟悉的人影,在黄昏的阳光下被拉成不能想象的巨大。我不转身,亦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半日,我听见九信迟缓地叫我:"叶青。"良久,没有下文。但是我知道有。他的回来就是为了下文。
"叶青,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大家分开一下,会好一点,叶青……"
顷刻间失聪。
随即恢复正常,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后天是星期一,我去单位开证明,然后你哪天有时间,我们把手续办了。"
他急促地打断我:"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看看我们之间还……"他一顿。
还能互相接受吗?还有未来吗?还能做夫妻吗?
我说:"那么,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找房子。"
"不必。这里还是你住,我搬出去。"
是的,他有地方去。
我淡淡道:"没关系,反正有诺诺陪我。"我宁肯他误会,也不要他当我是没人要的垃圾。
我低头拾起一叠书本翻捡,"哗"地一声,几张照片跌了出来。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那年,我十九,他二十一。我们在暑假打了一个月的工,攒了六百块钱,在海边玩了一个星期搭没有座位的过路车,站到终点,一直一直彼此支撑;在骄阳似火的街道上找自来水龙头喝水;住小客店甚至车站候车室。为了省钱,照片都是黑白的。
照片上,有黑白的大海,黑白的阳光,黑白的沙滩,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依靠着,我们脸上的笑容灿烂。最艰苦的时候,我们是相爱的,比海深,比天蓝。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照片还没来得及褪色。
我维持蹲伏的姿势,双手握住脸。
感觉到,九信慢慢俯下身来,越过我的肩头,捡起了照片。
他在我背后站了许久许久。一片沉寂,只有照片在他手上簌簌发出声响。
仿佛时光为我们停滞不前。阳光极热,而我觉得冷。他还是走了。
除了照片,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当然是没有必要。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家,另一套盥洗用具,另一身睡衣,另一幅他最喜欢的粉绿床罩,另一个女人。我所能给的一切,那儿都有。
午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却听见楼下有停车的声音——是九信的车。
我"唰"地坐起来,赤脚就下了地,三步两步地冲到门边。
大门紧闭,我在黑暗中惶急地到处找钥匙,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钥匙应该在什么地方,"乒哩乓啷"地不知打翻了什么,也来不及管。甚至忘了开灯。钥匙呢?钥匙在哪里?九信,九信就要上来啦。
诺诺从房里出来,开了灯:"姐,你干什么?"
突然的亮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盲人一般摸索:"九信回来了,我给他开门。"
诺诺声音紧张:"没有啊,他没有回来。"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听见他停车的声音。"继续地翻箱倒柜。
诺诺直扑过来,拦住我:"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姐,你听错了,咱们去睡觉吧。"
我挣开他:"我没有听错。是他回来了,你干什么,让我开门。"
"姐——"诺诺用力挡住我,大叫一声:"姐夫走了,他不会回来的。"
顿时,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突然尖叫起来:"你胡说,你骗我。"我挣扎着,用了蛮力,没命地撕扯:"你让开,你让开。"
诺诺用尽全力捉住我,一声声地叫:"姐。姐。姐。"我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嘶声嚎叫:"你别管我。"他握住我的手,我用指甲抓他,没头没脑地打他,最后咬他,咬,把全身力气都放在牙齿上,拼尽全力,咬。我想我是疯了。
诺诺"啊"地叫出了声,与我双双跌倒在地上。
冰冷的地板迎面扑来。
我脱力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在痛楚与绝望中我抱紧诺诺,现在,他是我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