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点头:"手术很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可能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这才觉得我如此疲劳。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还要护理九信。
我守着他,守他一床的呼吸声。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边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从夜到昼,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啊——"九信发出痛楚模糊的低音,从麻醉中朦胧醒来。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么样?怎么样?"九信的眼睛渐渐转向我,仿佛对不准焦距,又仿佛认不出我是谁,他喉中发出"嗯嗯"的声音,半天才喃喃地说:"叶——青。"忽然眉头一皱,叫了出来:"疼——"我笑中带了泪。
我彻夜陪护着他,不眠不休,为他拭汗,安慰他,照顾他的大小便,抚摸他正在做牵引、高高吊起的腿,轻轻搂抱他,他在我怀中渐渐安静。
从事发当天就有许多听说消息的人纷纷前来,络绎不绝,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诺诺接待,一个也不许进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边,倒头就着,睡得异常安稳。
那段日子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康复,完全没有想过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
有脚步声传来,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蓦地转身:"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虑转院。
医生答得干脆:"还不容易,往担架上一放,想去多远都可以。"
我赶紧问:"可是他的腿……他不会痛苦吧?"
他漫不经心:"像他这样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过可以先给他打一针麻醉。"他犹豫一下,"他现在是康复期,应该以静养为主,何苦兴师动众这里那里地跑。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转院呢?"
我仓促地笑,"啊啊"两声。
我对医院提了个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况告诉那个女人,实在那个女人问紧了,就说九信病情严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应起初是坚决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说,她终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备,拖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腿,艰难地下床来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几步,就被护士们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门口,被诺诺挡住。
对美丽的女子,诺诺像与他同年的所有男孩一样,温柔而耐心——却又多了一份自己的坚持。把她一路送回自己的病房,又陪她坐了许久,叫她不要哭,安抚她,可是,绝对不答应她和九信见面。
她终于放弃了,日日夜夜,她切切哭泣,幽咽无声,整个人迅速地苍白憔悴。
九信恢复良好,但是天气大热,此地最著名的高温咄咄而来,蒸蒸逼人。这种热,可以连续40天,天天40℃。
医生告诉我:那个女人已接近痊愈,可以出院。
八月酷暑,病房里却永远是弥漫着药水气息的秋。她看到我,一惊,不能掩饰的敌意和慌乱:"你来干什么?"
我示意诺诺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她穿着病人的宽袍大袖,面孔苍白而且带点惊恐,却仍有着细致的眉眼和娟秀的肤色。
她很焦灼,声音颤抖:"问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支票,摊开让她看清上面的数额,然后放在她眼前。
她怔怔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道:"要你离开,离开这个城市。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她整个身子弹起,如受惊的鹿。
"因为九信快死了。"我不动声色地说,"他一生,都是好儿子,好公民,好男人,好丈夫,我不希望有你的存在,让他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我爱他,我要维护他一生的名誉,所以你必须走。"
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无论多少人告诉她九信伤势危重,她总是心存侥幸,然而连我都这么说,她在顷刻间,信到不能再信,绝望到死心塌地,眼圈马上红了起来:"不,我要陪他到最后。我不走。"
我答:"他,有我陪,你不能不走。你的医药费是我付的,我已与医院结帐,你马上会收到出院通知单;另外,九信为你租的房子,我已退租;还有,他为你找的工作我也帮你辞了。"
她完全傻住,半晌不可置信地看我,嗫嚅道:"你为什么这么赶尽杀绝?"
我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只是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
我放缓声音:"走吧。你还年轻,回到自己家里,养足精神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天下。你留在这里,误人误己。"
她霍地抬头,满脸的破釜沉舟:"如果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
"说得好。"我喝彩,"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不走,你又能怎么样?没有栖身之所,没有职业,没有钱,没有亲人,你不过是附在树上的一根藤,树都倒了,你还要靠谁?"我冷笑,"你以为,你留下来,还能得到什么,还有什么理由?"
她哭了。并非嚎啕,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
我微微欠身,从皮包里取出笔,欲在尾数加0,想一想,还是将支票递过去。
她悸动,不肯伸手。
我并不坚持,将支票静静搁下,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