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每一次的航程里,脑中想的总是她。
离开时,牵牵念念,回程时,满心期待。
克制着不让自己去见她,对他来说实在是一项巨大且艰难的考验,但是他忍了,一次又一次,足足忍了一年。
会作这个决定,是一年前那晚,她喝醉酒,情绪溃堤,他抱她回房,看着她醉后寝不安枕的睡容,想了很多事情,一整夜没有合眼。
他没有想到她的罪恶感竟是如此地深,连在睡梦中,她仍然喃喃地道歉,对宁馨、对他、对小冬儿、对整个夏家……
即使,她再爱他,有什么用?
即使,她对他说“我不要你”时,一声声说着无所谓,却又哭得不能自己,那又怎么样?
这一切,都敌不过她内心的愧疚。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一旦她决定的事,就绝无转圜余地,即使为难了自己、赔上她的一切,也会一意孤行到底。
就像那一年,坚决与他切割,决裂——
小冬儿出生后,因为怀孕而休学的她,原本已经准备好申请复学的资料了,他也已经计划好,先和小冬儿回台湾,等她完成这里的学业再说,至于他们的关系要不要公开,一切全看她的意思。
她当时并没有明确回应,只是淡淡哼应一声,但他想,她心里已经做好打算了。
那一晚临睡前谈完,半夜便接到台湾来的电话。
夏立树骤逝,整个夏家乱成一团,宁馨正电话里哭,除了“姐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馨很无助,他与她都知道。
那份复学申请暂时压了下来,他们开始打点行李回台湾奔丧。
那时,他问她。“你想好要怎么面对了吗?”
一回去,怎么解释小冬儿的存在,就是首先要面对的,逃避不了。
“我不知道。”她有想过,但没有料想到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要怎么对刚承受父丧打击、伤心欲绝的夏宁馨说:“你从小倾慕、立志要嫁的男人,和我生了一个小孩!”她不知道自己说不说得出口。
“不然干脆就说,我玩一夜情不小心玩出人命好了。”反正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没想到,随口的一句玩笑话,竟真成了往后数年的对外说词。
订到机票返台的当天,她获知另一项消息——她的母亲在夏立树去世的隔天便离开夏家,连同夏家所有能立即变现的资产及现金,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得决绝,全无顾念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在这里,她如此做法将使自己的女儿有多么难堪。
换句话说,她被自己的母亲狠狠背弃了。
得知以后,她表情木然空洞得可怕,一句话也不说,跟她说话,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呆坐着。
他很担心,当下便说:“我打电话到航空公司更改班次,我们晚一点再回去。”
她这个样子,他实在不放心。
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先回去处理,顺便安抚大家的情绪,她晚一点再回去会比较好?否则现在这种状况,夏家已无她立足之地,她回去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依她的个性,他也知道她一定会回去面对,不可能逃避,所以他也只能设法让她好过一点。
她终于有了反应——拉住他,似有若无地吐出声音。“我先回去,你随后。”
“为什么?”这和他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
“我先回去!”
拗不过她的坚持,他更改了航班。
当时他便隐约明白她的决定。从她坚决不与他同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他们的关系隐瞒到底了吧!
他甚至觉得,他当时应该要比她更坚持,一步也别离开她身边,就算她不承认他们的关系都无所谓,他有责任在她身边保护她!
晚她一天回到台湾时,她几乎已经变了一个人,空泛的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苍白的脸容、冷寂的音律……她看起来像个活死人。
他无法相信,短短二十四小时里,她究竟是面对了什么。
是啊,她怎么可能太好过,别的不提,光是黄镇东平日对她们母女就已经颇有微词,如今再发生这种事,她承受的屈辱谩骂绝对少不了。
宁馨是被保护在深闺的娇娇女,家中突逢遽变,别说是应对,光是心灵上都承受不了,那几日昏昏沉沉,反覆发着高烧。
她二话不说地承担起责任,打点丧事、照顾妹妹,甚至是面对母亲造成的资金缺口,日日奔波……
夜里,他心疼地拥抱她,替她额头上的伤上药。
想也知道,是黄镇东砸出来的吧?
也是在那时,她用缺乏温度的冷嗓告诉他——
我不需要你。
是你自己纠缠着我不放的。
那只是一个异国的无聊游戏,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跟你在一起。
你去找你的夏宁馨,找任何人都好,我们之间玩完了。
女儿?你说那是你一个人的,所以我才会勉为其难生下来。
请不要赖着我。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段耻辱的过去。
她一直以为,他会恨她。
任何一个男人被视为耻辱、急欲抹去,都会恨她到至死方休。
但如果是一尊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痛的木偶娃娃呢?
她必须抽空了情绪,不让自己有知觉,才能够将话平板地自口中吐出,这样的她,要他怎么恨?
她一定不晓得,她当时的模样有多让他心痛。
他不想逼疯她,她已经承受太多的指责与压迫了,他不希望这其中也有他一份。在当时,她也无法再承受更多,他只能顺着她,暂时瞒下一切。
凭借着夏立树留给女儿百分之三十,以及自己手中百分之十的股权持有,她进入公司,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吸收、学习一切,担起因夏立树骤逝、母亲卷款而去的冲击下风雨飘摇的夏氏企业。
晚上,她再去学校进修,接续未完的学业,充实应有的商业知识。她知道以她目前的实力,仍不足以扛起一切。
那段时间,他看着她蜡烛两头烧,睡不到五个小时,光是筹措公司运作的资金缺口,她便已心力交瘁,就连生病,都不肯让自己躺下来休息,他怎么劝都没有用。
她转变太大,以往的她像个骄傲的小战士,只要碰触到她的敏感界线,就会挺直腰杆反击回去。
他想念过去偶尔逗逗她,就能激出噼哩啪啦的火花,那个富有个性的高傲女孩实在美极了。
但是现在的她,像是将原本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夏以愿压在灵魂深处,不见天日,就像一具没有知觉、没有思想的机器人,麻木地运作、再运作。
短短一个月,她已经瘦了一大圈,红润脸容被毫无血色的苍白所取代,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她和一抹游魂根本没两样。
他怕,这样下去她早晚会逼死自己。
如果他无法影响她,那他希望另一个人可以。
夜里的婴孩啼哭声,他狠下心不去搂抱抚慰,想藉由那样的哭声唤起她一点点的知觉、一点点的眷恋。那是由她身体里分出来的一块血肉,曾经与她同步呼吸、笑泪与共,他不相信她会没有感觉!
她循声而来,静静地看着哭红了脸的小娃娃,像是挣扎,又像是胆怯地伫立片刻,才缓缓伸手抱起她。
“对、不起,你不要哭……”
小娃娃哭慌了,终于盼到温暖怀抱的怜惜,小小手掌揪握住,便怎么也不肯放了。
小小指头缠握住她的小指,那么依恋,像是怕被她遗弃般握得好牢,她的眼泪无预警地一滴滴落下,和怀中婴孩混成一片。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存心要抛弃你……真的,对不起……”
自从回台湾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释放出心底沉积的巨大悲伤。
她自己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明知道那有多痛,她怎么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她的孩子?
一瞬间,她似乎醒了。
在这世间,她还有责任、还有眷恋。
在人生最晦暗的那一段,小小指掌的抓握看似脆弱,却蕴含巨大力量,揪紧了她心底最后一块柔软角落,让她不至于随波逐流,在命运的洪流中灭顶。
她无论再累、再晚回来,一定会去抱抱她的孩子,看着孩子安稳的睡容,然后便能挺直腰杆,面对下一个明天……
那时,对人性已经极端不信任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上的负累,尤其是来自于他的感情,只会让她对宁馨愧意更深。
她和她的母亲,联手毁了宁馨的世界,她绝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与他在一起,于是他只能退开,用冷言讽语相对,让她心里好过些,不至于觉得对他太过愧负。
那并不难。
毕竟他这辈子还没被女人抛弃过,这对他的男性自尊是挺受创的,要配合演出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怨是有那么一点怨,气她太轻易放弃他,但要他放她自生自灭,他可办不到。他总是与她同进退,在旁人看来,那是瑜亮情结、互不相让,但是她真正想做的事,他几时没成全过她?
他是她的后盾,替她撑起一半的重量。
那从来就不是竞争,不是掠夺或报复。
一开始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不相信聪慧如她,会看不清这一点。
他以为,她身上背着的包袱总会有卸下的一天,他只需要等,耐心地等她还清了那些她认为她亏欠的,然后就能无债一身轻,用最真实的自己回头来寻他,真心地拥抱他。
但是他错了,她内心的愧责已然根深柢固,她走不出来,也没有勇气伸手握住他,只因为他是宁馨想要的人。
因此,他势必得做些什么。如果他永远只是在背后默默地等待,无论等多久,他永远等不到她,他不甘心这辈子只能拥有她的心,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阳光底下牵她的手,告诉全世界她是他的。
所以,在小冬儿四岁那年,她坐稳公司大位,而他搬离夏宅,抽离她的生活。
所以,在小冬儿七岁这一年,她誓言永不相依,而他远调海外,彻底地离开她的视线。
作出这样的决定,很冒险,但是他必须让她看清,没有他的人生就是如此。
七年,也够了,要真欠了宁馨、欠了夏家什么,也该还清了,他不能永远无底限地宠坏她。
这一次,他会要她心甘情愿,自己走入他怀里。
如果不能……那也足以让他死心,彻底放弃她。
他的爱情很绝对,若要,就是拥有完整的她,身与心的占有,否则,他宁可全盘放弃,也不要握牢她的心,却永远盼不到她的人与他共偕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