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永二十四岁,初获情意时——
「稀客……哟哟,这真是太太稀客了,西二少,是什麽风把您吹来的?让小的算算,你也有半年没有来了吧?」城内最负盛名的菜馆老板,一见俊美白肤的青年,立刻起身相迎。
「我身强体壮,要我一天到晚跑你药馆,你是咒我死啊?」那青年没好气,又状似随意地问:「最近有没有什麽消息?」
「没没,没消息……」
「你这麽紧张干嘛?我会吃人吗?」
「西二少,您可别误会,小的绝对相信你不会暗地杀掉自己的兄弟——」
「啊?」
「就是那一天啊,您一回府的当晚传来好壮烈的惨叫。那杀猪般的惨叫让咱们怀疑西门府里有人被杀,但小的绝不会怀疑您,你要杀人一定公开著来,才不会在三更半夜关著门砍人……到底死的是哪位兄弟啊?」他实在忍不住包打听的性子。
那青年怒瞪他。
「你闲来无事在编什麽故事?最近到底有没有名药可寻?」
「没有没有……前一阵子您受了重伤,您府里有人亲自过来,要小的不准再传消息给您……」
「哪个混蛋不要命,也敢干涉我的事?」
那药馆老板默默垂下眼,默默举起胖胖的手指,指向青年的身後——
「您嘴里不要命的混蛋就是他。」
那青年闻言,忿怒转身,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傻眼了。
「大哥!」
那被唤作大哥的男子微微一笑,状似讶异地说道:「好巧啊,怎麽会在这儿遇上你呢?这不是万灵药馆吗?永弟,你是不是伤口又裂了,快跟我回府,我差人去请大夫吧。」
※※※
巧个屁!
分明是监视他!
监视他也就算了,西门家哪个仆役来监视他都敢扁,唯独一个人他揍不下去!
「永弟,你动来动去的像个虫子一样,有什麽事让你很不快活吗?」
「……没有!」他一饮而尽。是茶,什麽鬼味道也没有!
西门笑微微一笑,显然很习惯他的脾气。「你从未久待南京,不知道南京好吃的地方在哪儿。这『贵来酒楼』里的茶水很普通,远不及咱们的茶肆,但酒菜倒是十分道地。难得你跟我有机会出来走走,一定要来尝尝。」
西门永闷不吭声地吃了半饱,忍了又忍,才冲口道:「大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老盯著我,总不能盯一辈子吧。」
「是不能。」
「再者,若要真打起来,你绝对不是我对手。」
「也是。」
「所以,何不让我自由?」
西门笑人如其名,始终带著沉稳的笑。「如果自由就等於你去找死,那我不如盯著你好了。你脾气虽爆,却也不会对我动手。」
混蛋!西门永暗恼,真巴不得自己有铁石心肠。他翻翻白眼,认命叹气:「我承诺过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那两次纯是意外,我不会无聊到心甘情愿拿身体去喂刀……何况,恩弟若好些,你不也高兴?」
「如果恩弟的康复,必须用你的命来换,我不会答应。」他微微笑著,知道若比耐心,这个二弟永远也不会赢他。「你年纪也不算小了,为什麽不仔细为将来打算?我手头有几间酒楼,你若愿意——」
「我会做垮它们!」
西门笑明白他对未来不抱什麽希望,所以从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正因如此,他才希望西门永能接下部分的产业,留住他莽撞过头的身心。
尤其,最近西门永一直被某事所困扰——他猜不出是什麽事竟能困扰他这个二弟这麽久,但能让他一天之中对天发呆三、四个时辰,必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没有关系,慢慢来。再过几年,你就会定下来的。」西门笑很有耐心地说道。
「……大哥,你跟我之间也没什麽血缘关系,何必对我付出太多?」
「你跟我之间确实没有流著相同的血,但你我以兄弟情分相处十多年的事实不能磨灭……我相信若然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必会排除万难来救我。」
西门永闻言,俊脸微红地撇开视线。
从贵来酒楼的二楼雅座往下看,可以看见南京城人来人往,其间不乏三教九流的人。
他瞧瞧街道上的摊贩,不禁喃道:
「她说她卖身为奴,几乎不曾上过大街……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外头的食物?」
「永弟,你在看什麽?」西门笑探出头往下看,皱眉:「那不是包家公子吗?」
「什麽?」
「你不在城里自然不知一些闲言闲语,前几个月听说他狎妓时强上了个丫鬟——」
「丫鬟?」
「是啊,他说是那丫头投怀送抱,他误以为是青楼女子,所以就……总之,丑事传千里,我原本也不知,後来还是义弟转述给我的。」幸好西门家里没有女孩子……至少没有一个做姑娘打扮的。这年头,姑娘家确实是危险些。
脑中有些轰轰轰的,混乱无此,暴凸的眼珠像离不开那包姓男人般,紧紧地黏在他身上。
「那……那丫鬟呢?」西门永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沙哑。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难道没有人知道那丫鬟的下落?」
「那丫鬟若不是被塞了银子封口,就是离开南京,她在城里已无容身之处了啊。」
「有没有可能……被害?」
「永弟,你是怎麽啦?」西门永终於察觉他的异样。「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你我知道这世上就是这样,咱们能做的就是保护自己手下的人……等等,你要做什麽?」见西门永要从二楼跃下,立刻猜出他要做什麽,西门笑翻手欲抓住他,後者瞪他一眼,轻松摆脱他的擒手,翻身跃下楼。
「永弟!」西门笑惊叫,往楼下瞧去,只见一团黑色的火焰逼近包公子,接著,果然如他预期的,西门永出手了。
※※※
「为什麽从来没有人顾及她的生死?」这是西门永狂怒回来的第一句话。
西门笑目不转睛望著他。
西门永用力叹了口气,周身的火焰一下子熄了,而且熄得乾乾净净,不留痕迹。
「我认命了。」语毕,唇角逐渐上扬,随即哈哈大笑。
「如果我说,你必须跟我过府向包公子道歉,方能免去牢狱之灾,你一定不肯吧?」
西门永立刻脸色一整,厉声道:「那是当然!我没做错事,为何要道歉?我宁愿被砍头,也不要违背我的心!」
一下怒、一下笑、一下又化为狰狞,西门笑视若无睹,不想承认自己的兄弟有点成疯的倾向,旁敲侧击问:「那丫鬟与你有关?」
「完全无关。」他很乾脆地说。
西门笑瞪著他。「那你为她出气?」
「不是为她,是为了……」他闭嘴不再言语。怎能说,那时血气冲脑,什麽也顾不了,只知在那遥远的山上,有个姑娘跟这丫鬟的命运一样……
如同西门笑所言,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只是……刹那间,他恍惚了,仿佛亲眼见到宁愿被无力地欺凌至死。他还记得李家村那老庸医说她是在濒死状态下浮上岸的……他岂能让她再受这种苦头?
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清明,几个月来的挣扎苦恼有了明确的答案。
「永弟,你也有秘密了吗?」
西门永闭上美眸,再张开时,微微笑道:「大哥,我想定下来……有必要这麽惊讶吗?你不是说,也该是我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决定要定下来。」
「……跟你最近的喜怒无常、半夜惨叫有关?」
「是啊。」他很高兴地宣布:「我想讨个老婆了。」
「……」
「大哥,我从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姑娘,你想……她会跟我下山吗?」
「……只要你不动口,她会的。」他一出口就是脏话连连,一般姑娘会吓个半死的,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二弟如此稳定自在的神态。
西门永大笑二声。「她那家伙瞧过我最狼狈的样子,听过我骂过最难听的话……我何尝也不是呢?」闻到她浑身异臭、看见她脏兮兮,不知道这能不能叫患难见真情……是这样用吗?随便啦!反正,他明白就好。「女人啊,原来也不算是麻烦啊……」
西门笑注视著他,内心微微放下一颗心。
看来,他这个二弟不会再莽撞到不顾自己的生死了……唯一比较麻烦的是——
「真的连道歉也不肯?」
「大哥,你认为我做错了吗?」
「暴力总是不对的。」
「那你说,那姓什麽混球的有什麽该有的下场?」
「……没有。」
「那,我有什麽错?」
西门笑用力叹了口气。算他倒楣,谁教他年纪稍长了些、谁敦西门老爷要第一个收他当义子,身为兄长,就必须扛起许多责任——
「好吧,这事就交给我处理。不过,以暴制暴终究不对。你跟著我,我教教你一点点手段……至少,许多事要暗的来,懂吗?」
「哇,大哥,什麽时候你变成西门义那小子了?」
「义弟没这麽阴险,你是多想了。」
「是是是……」没这麽阴险,天也要塌了。天下就大哥相信西门义很纯真,不过,就算西门义再阴再毒,只要别用在他身上,他可以当都没瞧见。
2果子成熟前
云游四海第五年冬——
「愿儿,起床了吗?愿儿?小愿?西门宁愿?」敲门声就像是打鼓一样,配著他的破锣声,不起来也难啊。
她连忙开门,微恼:
「我不叫西门宁愿……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
「你笑得有点僵。」
「是吗?」他拉拉脸皮,露出俊朗无比的笑来:「可能是我睡得少,脸部还不够活络吧。」
她目光不移地打量他。「你的嘴唇有点白。」
「耶?真的吗?」他搓搓厚唇,很洒脱地说:「可能今儿个的气血不太畅通,太久没有用拳头了吧。」
「你在发抖。」
「……有吗?哈哈哈,是你瞧错了。我这哪叫发抖?我这是在运气!」
「昨晚我发现下雪了。」她很平静地提起。
「哦?我一觉到天亮。什麽时候下的雪?」
她双肩一软,放弃了跟他说话,回头收拾包袱,顺便拿起猩红斗篷走到房门。口,递给他。
他眨了眨眼,笑了出来,接过来不按在自己肩上,反而为她穿上。
她愣了下,叫道:「我不冷啊。」
「谁说不冷?外头都下雪了。」
「我在京师出生的,根本不怕冷,倒是你……你没来过京师吧?」
「谁说我没来过?我可来了好几次呢。」
「没在这时节来过吧?」
西门永当作没有听见,接过她的包袱扔向床上。「咱们晚一天离开。」
「晚一天?雪太大,无法出城吗?」
「不,我要带你去瞧一样东西。」
「咦……等等,你别拉著我跑,这儿是客栈,都盯著咱们……喂,你不会只穿著这麽少的衣服出去吧,至少穿上斗篷啊……」
明明他怕冷怕得要死,还硬撑!
不过……
哈哈哈哈,她真的很想笑啊,一个心灵这麽粗的男人,竟然有这麽多秀气的毛病,她若笑出声来,他会发狂吧。
※※※
十二年来,第一次踏上京师,说不感触良久是骗人的。只是,她原以为这种感触会是恐慌、害怕、不甘的组合体,却没有想过,她踏上京师的刹那,竟是一阵浓浓的感伤袭来。
就连夜宿客栈时,她竟也能一觉到天亮。
都是因为身边这个「看起来很斯文,事实上很火爆,偏偏又有秀气毛病」的男人吧。
「你到底要带我上哪儿?」她追问。
「到了你就知道。」他头也不回的。
「风很大,你老挡在我面前,真的会著凉啦。」
「混蛋,我是男人!」
一句男人就可以交代一切。这人,以为他天下无敌吗?
他行色匆匆,一点也不在意经过了哪儿、看见了什麽。这与以往完全不同,与他游山玩水五年多,每到一处他曾经到过的地方,他必详尽解说;甚至,去年还带她去曾夺皇帝老爷圣药的崖边,很得意洋洋地的告诉她,当年他就是从这里以极完美的姿势跳下,若不跳下,就不会遇见她——这男人有时候简直是让人气得牙痒痒的。
是啊,现在想来,才发现自从到京师之後,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好像在等待什麽。
「阿永,你是在等人……」正要问个清楚,他突然停步,让她一头撞上他的背。
「到了。」
「到了?」她眨了眨眼,从他的身後走出来,顺著他的视线往前看。
一片空地。地上开始积起雪来。
他转向她,冻白的唇微微笑著,牵起她的手。
「阿永,你的手很冰啊。」
他拉著她走向空地,笑得很开心:「你觉得这儿眼不眼熟?」
「不就是空地吗……」
「这儿,曾经是广府。」
她呆住。过了良久,才缓缓抬头,细声喃道:「这儿是空地。」
「是空地。」
「屋子……被拆了?」
「是被拆了。」
她望著他。「我记得小姐是大户人家,他的父兄不也是官吗?」
「大户人家又如何?官又如何?十年风水轮流转,没有本事的子孙,即使金山银山也成空。几年前你在永福居遇见那混球时,他已非风光之身,他在京师闹出事来,误惹到名门之女,到南京是为了避风头,等息事之後再回京师。」
「误惹?你是说,他娶了小姐之後,又……又——」又有别的姑娘跟她一样受害吗?这句话她始终说不出口,直到他用力压住她的掌心,有股热气实进她的心口。
「咱们只能说,这一回他惹错了人。」西门永平静地说。
「才几年的工夫啊……你也参与其中吗?」
「我?」他眨眨眼,很赖皮地笑:「我像是会玩这种手段的人吗?要我耐住性子等上五年就为了等他家破人亡,我可不成。是他自己种下的果,怨不得人。」
其实,他也有参一脚吧?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头并且确定著。如他所说,他是个宁愿用拳头见真章的人,绝没那耐心去布局、去等待,可是,为了她,他会,真的会。
曾经算是她姑爷的男人,不止在这一次惹错人了,早在她十五岁那一年,他就种下了未来的祸根。
她慢慢地抽离他的温暖,缓步走到空地中间。然後一步一步踏著——
「我记得,那一天,我从这里走出来,厨娘大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心想,我认识的人都在府里头,将来自己的夫婿也不脱是府里的长工吧,只是,我还不懂什麽叫喜欢呢——」她微拉裙摆,往左边走了好几十步,离他渐远。「接著,我走上回廊,要去找小姐,那时,我心里在想什麽呢?对了,好像在想再过几天我要及笄了,算是成年了,成年後不知道我的心境会不会有所不同……」她顺著想像中原有的宅院路径,慢慢地走著,有时离他远点,有时明明离他只有几步路距离,拐了个弯又远离,即使远离了,她始终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最後,她像走进院里,以很慢的速度直走著。
「我记得,最後我停在这扇门前。然後敲门而入,看见了——」终於停在他面前。她用力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眼前的景物再也不是当年丑陋的回忆了。她哑声道:「我看见了一个重伤的男人。」绝不是出於冲动,她用力抱住他的颈子。
他浑身僵硬,连动也不敢动,手掌轻轻抵在她的腰,怕她滑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下场吗?」他轻声问。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不管是他或者是她,都与我无关了、无关了。」
他慢慢合上眼。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庆幸……你怎麽这麽冷?」她这才发现他的异样,连忙落地,瞧著他异样红的双颊。
「我没事……只是有点没力。」
小手抚上他的额面。
他满足地轻叹:「你真暖,我有点想睡了。」
「阿永,你受风寒了……啊啊啊……」见他有点站不稳,原要倾向她,但似乎忆及她不太喜欢男人接近,便硬撑著自己倒向地。
这混蛋!她恼,连忙发挥潜藏的力气拉回他沉重的身躯,缓缓一块跌坐在冰凉的雪地上。
「你又不是别的男人!」她气叫,拉下斗篷盖在他的身上。她没有想到他怕冷怕到这种地步,还死不肯承认……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姑娘,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吓了一跳,瞧见有中年汉子好心地在问她。
这些年来有西门永陪伴在旁,她习惯了他,却依然对其他男子有所排斥跟不愿接近的心理。
她低头看看西门永,鼓起勇气,不让声音颤抖地说:「可否请您帮我雇辆马车来?我跟我……我相公要回『来升客栈』。」
「那有什麽问题呢,我去去就回,顺便帮你请个大夫过去。」
「谢……谢谢。」
等那中年人离开之後,她连忙将掌心窝住他的脸颊,让他不这麽冷——这人,连昏倒的模样也真是好看啊。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好庆幸我遇见了你,好庆幸我被迫救了你,好庆幸这一辈子我们有缘分……」她回头看了那被银雪覆盖的空地,看起来是那麽地纯净洁白。她慢慢转回他的脸上,然後绽出顽皮的笑意。「你昏倒了呢,本来,我还想说,现在你要想回南京住下,我一定奉陪,虽然……我还是有些害怕,但我会努力的。你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吗?好可惜啊……算不算是咱们有缘有分的时机还不到呢?」
这种恶劣的顽皮,是被他潜移默化,还是本就她性子里的一部分呢?
马车来了,那好心的中年汉子帮她扛西门永上马车。
直到马车离去,她不曾再回头。
银白色的空地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至消失。
3果子时机成熟了
一觉醒来,就瞧见床边有人,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小女孩。
这女孩差不多五、六岁,很眼熟,正冲著她笑。
「爹在哪里?」
「爹?」
「勇娥找不著爹,一起床,他就不见了。」
永儿?
西门永?
原来,她又作起光怪陆离的梦来了,这一回她梦见的是西门永小时候,只是——好像不小心把性别搞错了。
「爹呢?」小西门永追问。
西门永曾提过他亲生的爹因赌而被人打死,後来才由西门老爷收养,他对亲爹的印象并不深刻。她微微一笑,起身拉起小西门永软软的小手,道:「你爹一定出门了,我陪你去找。」好可爱的小孩啊,连西门永小时候的头发也是这麽地美……偷偷抱了下小小西门永软软的身子,脸热地牵她走出门。
门外,有个背影蹲在墙角,看起来很……猥琐。这些年来,虽与西门永走遍大江南北,但那不表示她可以忍受其他男子的接近。
她正要大声叫人,忽然小小西门永喊道:「爹!」
那背影转过身,正是成年後的西门永。
她呆了呆,眼睁睁瞧著小小西门永撞进那西门永的怀里。
「女儿,快来选娘。」
「娘?」
「你瞧!」他咧嘴指著墙上的洞,对著小女孩道:「洞外头是不是有很多个娘让你选?」
在一旁的宁愿暗暗受惊,见他父女俩竞相往小洞瞧去。她悄悄走到墙旁,往墙外偷瞄,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娘亲」果然排排站,任他选择。
他……他不是说要等她的吗?
还是,他已经放弃了?
「阿永……」叫了几声,西门永才心不甘情愿地回头。「你……你的小孩真是可爱,她几岁啦?」吞咽好困难啊,甚至,连说出来的话都那麽地痛苦。
「她七岁啦。」他没好气地说。
七岁?那就是他成亲七年了?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说过要等她的吗?不是说过要等多久都愿意的吗?他说,要陪著她走过每一片土地,让她不虚此生的啊!
心脏紧缩,疼痛得好难受,让她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浑身发热发冷。
「我陪著你够久了,你知道我陪著你走遍我所走过的路,已经走了多少个日子吗?」
「不……我没记著……」她的确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四季与他为伴,她很安心也很常乐。
常乐吗?她从未想过这两个字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十四年了!我陪著你十四年了,你知道这十四年来我都用什麽样的眼光在追随你吗?你有注意过吗?有为我设想过吗?」
她愣了愣,对上他那双好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充满了情欲与温柔,针对她的。
她还记得,一开始她发现他用这样的眼神在注视著她时,出於本能的,她联想到不堪的回忆,将那样的眼神视作淫邪龊龌,她故意避开……他发现了吗?所以特意收敛起这样的眼神,不让她感到任何的害怕……
如今,再一次正视他的眼,不再觉得令人作恶,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还是以往被自己的心魔给误导了?
「你来。」他咧嘴笑,拉过她的身子,让她得以偷窥到小洞外的女子们。「你帮我瞧瞧,哪个姑娘最适合我?」
「等等……」
「再等不去,我就是老头子了,既然你无心,就让咱们当一辈子的哥儿们吧!你已经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当知己,够格了。」
不不,她不要当哥儿们啊、她不想当哥儿们啊,她不要啊!
她要的是——要的是——
「谁适合呢……」西门永喃喃著。
「我!」她厚颜脱口而出。
「什麽?」西门永很无辜地看著她。「你要毛遂自荐?来不及了吧!我已经放弃你了,要怪就怪你太晚了——」
「不晚!不晚!」眼角瞄到那可爱的小女孩,连忙将她揽进怀里抱得紧紧地。「我当她的娘,她的娘是我!」
「当娘啊……」西门永跩跩地,用鼻孔看著她。「你错过最佳时候,来不及啦。」
她又急又怒,紧抱著小女孩不放,身後的墙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她直觉回头一看,瞧见那墙壁竟在崩裂,好几个姑娘正破墙济来,好像西门永是什麽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似的。
她内心懊恼且酸,又见西门永咧嘴笑著,她正要说话,怀里的小女孩仰起脸,天真地问道:「娘,你失去记忆了吗?你忘了你是勇娥的娘吗?」
她呆了。
然後好几双玉足狠狠地踩过她的身体,奔向西门永——
浑身上下被踩到像肉饼一样,痛得要命……不过让她痛醒的,不是身子上的疼痛,而是内心的酸痛。
当她张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著实呆了片刻——
身边的黑发搔得她鼻头好痒。她不记得她的发色这麽充满光泽,内心微惊却不害怕,她缓缓转过脸,瞧见一张眼熟到七年来天天见到的脸庞。
这脸庞离她好近,让她一时看呆。不是没有见过他睡著的样子,但从来不曾这麽近过,棉被下的藕臂欲动,却赫然发觉有物体压在她的身上。
倏地,她的心一颤,缓缓将视线下移,瞧见他半个身子露在棉被上,而半身藏在被里抱住她。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疲累的脸庞好久,想起她的怪梦,想起梦里的百般後悔——
悄悄地,她微微仰起下巴,凉唇轻轻擦过他的唇,然後唇瓣发热。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像不像他平日偷偷注视她的眼神?
「阿永……」她满足地喃著他的名字,原意只是要小心翼翼地收到心里,不料他忽然张开眼,瞪著她。
她一僵。
「你醒了……」他喜道,随即看见她僵硬的身子、泛红的眼眶,立刻发现目前的处境,连忙滚下床。
「你知道你病了吗?今儿个早上我过来叫你,你直没应声,我一进来就见你昏迷不醒。大夫说你是受了风寒,吃上几帖药就没事,可我瞧你一直发冷……所以……所以……」
「所以帮我取暖吗?」
「是啊,我是个粗人,就只会想到这种方法,我原想等你不冷了就下床,没想到我自个儿也睡著了,你可别误会啊!」
「我没误会。」
他闻言,松了口气,笑道:「没误会就好,想不想喝口水?」见她点头,连忙倒了杯水,扶她起床。
「八成是昨晚你忘了关窗,才会受了风寒。」
她小口小口喝著水,眼角觑到他关注的眼神。
「喝完水,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阿永……」
「嗯?」
「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将来生了孩子,要怎麽取名呢?」
他微微笑著,以为这是平常天南地北的聊话,他俩常这样做的。
「我想过,若是男孩,就叫西门永福。」
她呛了下,瞪圆眼:「永福?」
「很土气吗?」
「也不是啦……女的呢?」
「就叫勇娥吧。我啊,还是喜欢女娃儿有点力气,最好暴力点,勇敢的娥眉,你说我取得还算不错吧?」终於发现她专注地望著自己,他咳了两声,搔搔头发:「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让厨房熬点稀粥让你入口。」
「好……阿永,咱们结伴游山玩水也有七年了吧?」
「是啊。」小心撩起她略为汗湿的长发。她瘦了点吧?出门在外,毕竟不在自己家里来得自在。
「你还记不记得,今年除夕,你跟我守岁到天亮?」
「嗯。」他拉好盖在她身上的棉被。
「去年年初,北京下了雪,你冷得发抖,还要店家一直加火盆?」
俊脸微微染红。「我是怕你冷。」男子汉大丈夫,在意中人面前说怕冷,真是丢脸。
她噗哧一笑,向他招手。「你过来点……再过来点。」近到与他大眼瞪小眼的。克制自己脸红的冲动,轻声说:「我……我想当孩子的娘。」
「啊?」
「永福跟勇娥的娘。」
他瞪著她。
「咱们回南京成亲,好不好?成了亲就定下来,不走了、不玩了。我见识了许多、明白了许多,可是,远远不及我内心的一场梦,我常想著倘若你我再早点见面就好了,若是青梅竹马就好了,可是,永远不会成真。我忘了,我们之间还有长长久久的日子……」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好玩地看著他呆若木鸡的表情。「我喜欢你,西门永。你想,再过七年,我们会不会有个叫勇娥的七岁娃儿呢?」语毕,她主动亲上他的唇。
西门永只能像木偶般,任其摆布。
4别的果子……不小心也一块成熟了……
成亲当天——
「大哥呢?大哥!」西门永撩起喜服,在西门府里翻来找去。「他不在,在搞什麽?这老混蛋家伙存心整我吗?」
他吼著,吼得一干奴仆更加用心找。
「你往井里瞧什麽?」西门永怒瞪,骂著向井里探头探脑的家丁。「他要自杀也不会找今天触我霉头!混蛋!连找个人都找不著,喂喂,你搬开花盆做什麽?能藏人吗?你藏给我看啊!」
「三少……咱们真的找不著啊!不要说花盆了,咱们连池里的鱼都捞起来,看看大少爷是不是躲在池里不出来……不如,二拜高堂时就由我——」
「你是谁啊?」西门永毫不留情地踹飞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家丁,往内院找去。
仓皇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眼瞧去,脱口:「大哥,你在这儿做什麽……怎麽搞得如此狼狈?」
西门笑额冒冷汗,衣衫凌乱,像是匆匆穿上,连靴子都没穿好。他勉强笑了笑:「莫误了吉时,先去前厅拜堂吧。」
西门永一向粗心粗意,唯有对宁愿,才会冒出敏感纤细的一面。他闻到淡淡的酒味,只当西门笑喝醉而睡迟了。
「大哥,我明明记得你酒量极好的……」
西门笑暗暗吸口气,沉稳笑道:「昨晚我高兴,多灌了几杯,不打紧的。走吧——」
未久,阿碧走进无人的内院,路过一间半掩门扉的睡房时,往内不经意一瞧,瞧见西门府的三少爷正随意盘腿坐在地上,阴沉的脸一往如昔地让人怀疑他又在打什麽恶劣至极的主意,她面无表情地看著他赤裸著上半身上有著淡淡的淤青。
「阿碧,你看见了什麽?」西门义心情很好地问。
「没有。」
西门义微微笑了,阴沉的脸部表情因而显得更为狰狞——即使,他是心情极好而笑。
「很好。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
等了半晌,阿碧仍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你想看好戏?」
「不,三少,我只是想问……你需要我扶你起身吗?」
「刷」地一下,阴沉的脸终於通红,知道自己的故作潇洒,没有瞒过西门家最厉害的丫鬟兼弟妹。
千料万料,就是没料到这一样——
他痛得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