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栖,我得恭喜你。”
“三爷,你又拿我开涮了。”随三爷从兴泰轩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意栖一路上都扬着笑脸,“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宜幸卖弄道:“你很快就会成为乜家的大管家。”
“你胡说什么?”意栖故作不懂,“崔大管家是大爷一手提拔上来的,他又没犯什么错,怎么会另提新的大管家?”
“你也会说崔大管家是大哥一手提拔起来的,那如果老四做当家人,是不是也该提拔自己的心腹做大管家呢?”他笑瞅着意栖,“你还想装作什么风声都没听到吗?”
意栖正色道:“我不认为四爷会接下大爷的位子。”
“没有人不想拥有权力。”
认真地咀嚼着他这话背后的厉害,意栖顿了好半晌,忽而道:“你呢?也想过过做当家人的瘾?”“当然,”宜幸的话半真半假,“如果我当上当家人,就可以随便拿钱去醉春楼,什么花红、柳绿,我想要谁陪我就要谁来。但凡是我看得上眼的古董全都买回来,说不定我自己也能开间兴泰轩。”意栖提醒他:“你若真当上当家人,哪来这么多闲工夫随心所欲地玩。”
“说得也是。”宜幸换上色眯眯的眼神瞅着他,“到时候,我就会变得跟老四一样,没工夫时常和你待在一块儿了。所以,就算当家人的椅子放到我屁股下面,我也懒得沾上去。”
瞧他那副贱狗看到肉骨头的模样,意栖不禁糗他:“你不会当真有龙阳之癖吧?”
“那你愿不愿意跟我断袖分桃呢?”
他望着他,故意露出一副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模样。
一如宜幸所言,在接下来的例行楼会上,矿主们正式联名要求更换当家人——积极为乜家谋划,如今又身为满清女婿的四爷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乜老四当然一再推辞,可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却看在大爷和梓爷的眼里。
宜世坐不住地出了吞云楼,迎面撞上宜寞和兮时牵着玲珑晒太阳呢!
“兮时姑娘,在下想拜托你一件事。”
“想让我占卜在你的治理之下,乜家会变成何种模样?”
兮时一语道破他的心机,如此直截了当说得宜世脸上怪挂不住的,“不是……其实是……”转念一想,自己在楼会上被矿主们当众拆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脸的?心一横,他应了,“是,我想请您替我占卜。”
“荀子有句话叫‘错人而恩天,则失万物之情’——放弃人的努力,只是指望上天恩赐,那么万物就不会对你恩赐什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荀子的意思宜世不懂,兮时的意思他倒是明白——既然她不肯替他占卜,他也只得作罢。
“我先回院里去了,你们慢聊。”
望着大哥落寞的背影,宜寞的眼前又浮现出大哥初登当家人位子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兮时忽然道:“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大哥当家……有十年了吧?”
“你还是替他占卜了?”
“有些事不用占卜,观其形,望其神,自然有结论。”
一如乜家现下的局面。
有好半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看着玲珑坐上地上一掌一掌拍打着蚂蚁,待聚集了满掌心的蚂蚁尸身后再将它们送到嘴巴开心地舔着。白色的熊掌沾上点点黑,又慢慢地变得干净,反反复复玲珑玩得兴起。
本不想多言,望着他清冷的侧脸,她到底还是说了:“其实,即便没有仇天命的劫掠,乜家的繁盛也无法再延续下去。满清打赢了明朝,一旦入主中原定会夺下采矿权,绝对不会再付钱给乜家。明朝若是赢了满清,也定不会放过乜家这个叛徒。”
“你觉得我大哥和小叔不懂这其中暗藏的杀机?”他们只是自信地以为可以幸运地躲过劫难,拥有他们想要的一切完满。
然而,天下本没有完满的美事。
“他们会怎么样我不关心,乜家会落到何种境地更与我无关。”她望进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只知道,若真有一天乜家倒了,你最后剩下的那点笑容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你……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潇洒。”
他偏过头,躲开她深情的守望。他以为,在他把二十五岁以后的命交给她的那一日起,他们之间便不允许除了从属以外的其他关系存在。
“我只是顺势而为。”
“你的顺势而为考虑到了藉卉的将来吗?”他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她偏要将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真心点破:“你想过没有,一旦宜世落难,藉卉会看着他不管吗?你能看着藉卉不管吗?”他说得轻松,兮时把他一再逃避的问题揭到他面前。
宜寞冷冷地说道:“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若他真能放得下,又何必回乜家——自欺欺人,她倒要看看他能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玲珑,跟宜寞告别。”
玲珑顺从地爬起来,肥厚的熊掌抱住宜寞的肩膀,伸出舌头舔向他的两颊。
被“熊吻”也就算了,再想到刚刚玲珑舔进肚里的那些黑黑点点的蚂蚁尸身……
呕!
他肯定兮时是故意的。
“别喝了!宜世,你别喝了。”
藉卉夺下了宜世的酒杯,他索性拿起酒壶直接往喉中倒酒。面对妻子的劝慰,他一把拉过她,“藉卉,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当了十年的家,现在居然被人轰下台。”他自己不想干欲请辞是一回事,因为不够格被人剥夺当家人之位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若觉得这个家太难当了,索性丢下当家人的身份,咱们俩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小日子,我伺候你,就像小时候那样,不好吗?”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俩相依相守,这才是她梦想中的日子。
“可我们不再是孩子了。”虽然他也很想,可现实摆在眼前,诸多的烦心事,他可以不理吗?“我不在乎自己是否坐在当家人的位子上,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努力了十年,就这样被人否定,被他们一脚踢开。”
把酒当水,他一饮再饮,“又不是我想做当家人的,当时弟弟们都还小,小叔硬是扶我上位。十年!整整十年!我辛劳了十年,为乜家挣回今天的局面,如今才出了一点点事,他们就赶我下台。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把我当成什么了?”
苦酒易醉,带着几分醉意,宜世反复地说着自己的不甘心、不情愿,还有压抑了这许多年的苦闷。
拥着如此脆弱的他,她在他的耳畔一遍遍地重复着:“你放心,就算所有人都不管你,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同样是酒,却醉倒了别样的人——
“还真给你说准了,那些矿主果然推举四爷上位。”意栖坐在凉亭下,随手取了宜幸备下的佳酿,一饮而尽。
好酒!三爷总是识得最好的东西,并且毫不吝啬地让自己享受其中。
“平日里看你吊儿郎当,没想到你也有洞悉周遭的能力。”意栖不止一次地在想,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三爷到底有着怎样的真面目。
可惜,他不想表露,便无人能知。
“你以为,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发展?”
“小叔会从旁帮助老四上位。”宜幸笑笑,“这只是我的推断。”
他的推断还真有趣得紧,意栖不信,“即便考虑到兄弟之情,四爷也不忍心取代大爷坐上当家人之位。再说,梓爷辅佐了大爷近十年,他会调转头帮四爷吗?”
“我们兄弟四人中,小叔最紧张的就是老四——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意栖讨厌他后面的那句话,拿起酒杯,他向他讨酒喝:“倒酒!”
“别看你瘦不啦叽的,真要我背你回房也是件挺累人的事。”夺下他的酒杯,宜幸觉得还是别让他喝醉为妙,“琴在桌上,抚一曲来听听。”权且当做他的下酒小菜。
看在他请他喝好酒的分上,意栖乐意为之,“要听什么?”
“《凤求凰》。”美酒浅酌,他一向懂得享受美好的事物,听曲也一样。
意栖手抚在琴弦之上,不曾弹拨,“那可是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奏的曲子,我最不喜欢司马相如,你知道的。”
宜幸点头,少时夫子对他们讲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那段佳话,意栖总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问他缘故,意栖却给他念了一首诗: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意栖说这是司马相如丢下卓文君将娶茂陵女为妾时,卓文君所作的《白头吟》。传说司马相如见到此诗便没再纳妾,意栖却觉得这男人没再纳妾的真正原因是卓家所拥有的财富足以扶他青云直上,亦可如践踏泥土一般将他踩在脚底下。
那时候的意栖不过十三岁,初入乜家。说这话时,他满脸的愤世嫉俗让宜幸记忆深刻。
“你认为司马相如背叛了他许下的海誓山盟?”
“我以为每段婚姻本身就是一个海誓山盟。”
意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之所以喜欢跟三爷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可以带给他在乜府里最大限度的快乐,“弹一曲我新谱的曲子吧!你是第一个听到的。”
“东西我喜欢古的,美人我喜欢新的,你的曲我权当美人来赏。”
端着酒杯,宜幸听意栖的琴音绕梁……
梓爷从鹏举厅出来,被这琴音引得绕道前来。远远地看见意栖抚琴,宜幸倾听,他们相知相交的情景让他忘了所谓的“断袖分桃”之说。
最近他常想,如果意栖是个姑娘该多好。
安北城的秋天散着雾气,望着沉醉在雾气里专心弹曲的意栖,梓爷的神思飘到了数年以前。
意栖跟他娘可真像啊!同样的擅长琴棋书画,同样的聪慧雅静,同样的善察人心。
当年,若他娘不是那般轻易看透人心,今日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有时候聪明是一种罪过,而他们之间的错,全错在他一人身上,怨不得旁人哪!
人生如雾亦如电,缘生缘灭还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