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二爷说想要找到鱼泪靠的是机缘,他说他找了十年才找到五色鱼泪。”
“二哥找到了五色鱼泪?我还以为他从未找到过呢!”
小时候他们三兄弟忙着跟在夫子后头念书、受训,二哥就成天往山里钻,找他的鱼泪,后面还跟着一个忠心护主的藉卉。说实话那时候他挺羡慕二哥的自由自在,更羡慕二哥的聪慧过人。他十岁之后便没再从过夫子,可爹搜罗的古籍他却能过目不忘。每回宜驭为夫子来日的考试而努力温书的时候,二哥却只是翻一翻夫子近日教他们的文章,便能猜出来日的考题。
他最佩服的便是二哥,直到五年前二哥离家。
“我从二哥身上发觉,老天爷给了你某项天赋必定会从你身上夺走另外一些东西。”
今夜他并不是要跟那答儿谈论久别到有些陌生的二哥,换上亲和的笑脸,宜驭凑到她身前。
“你知不知道,中原有项习俗叫‘三天回门’,就是说新娘子嫁过来第三天要跟新姑爷一起回趟娘家,给娘家的人请安问好——你嫁过来都这么些日子了,我还没陪你回过娘家。不如你准备准备,过两天我陪你回去拜见岳父大人。”
“不用了。”什么三天回门,之前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今天的他有点反常嗳!“我们满人没有这么些规矩,再说,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
“但我想岳父大人肯定很想再见到你这汪水。”他谄媚地笑着。
“我阿玛?”阿玛还记不记得她这个远嫁的女儿,她都怀疑,“他很忙的,不一定记得我。”
既然如此,宜驭索性直说了吧:“那答儿,那你帮我写封信给岳丈大人,请他帮我催讨前面几批购买兵器的货款,如何?那些矿主们都等着呢!”
那答儿手中的银勺停了,掉在燕窝粥里划拉出一窝小小的陷阱。她低垂着头呆愣了片刻,复又拿起银勺努力地吃着,“你今晚回房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种做错事的尴尬,“咱们是夫妻嘛!我最近忙着矿上的事,咱俩都没有好好聊过天。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你,顺便请你给岳丈大人写封信。”
拨弄着碗里的燕窝粥,她忽然觉得这东西没有刚才那番好滋味,令她有些食不下咽。
“那真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阿玛身为满州镶蓝旗旗主,拥有在册的妻妾十九个,育有十七个儿子,二十一个女儿,这些个数字都还在继续增加,而我只是连妾都算不上的女人给他生的。在我嫁到乜家来之前,我只在每年固定的全家人坐在一块儿享用的年夜饭才有机会见到他——就这还是隔着好几张圆桌,远远望见的。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身份,我写的信他会重视吗?”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女关系吗?宜驭不相信地睇着她。
“别用这种眼神瞧我,我知道你不相信。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什么要我生在这样的父亲膝下?我倒情愿自己生在那种小门小户,至少还能尝到爹亲娘疼的滋味。”阿玛对她还不如管家大叔来得亲切,若非如此,她怎肯背井离乡嫁到这里?
宜驭仍想做最后一搏,“可你是他的女儿,你的话,他总归还是要听的。”
“我们满人在中原节节胜利,依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能攻进北京城。乜家可以提供给军队更多的兵器,在阿玛看来,武力攻打可以使乜家就范,但始终不如联姻来得更得人心,所以他把我嫁了过来。我们都是满清对付明朝廷的一颗棋子,阿玛是不会在乎一颗棋子的感受,你到现在不会还不明白吗?”
二爷说兄弟四个中白头翁是最单纯的一个,那答儿这回总算开眼了。
那答儿的话让宜驭忽然紧张起来,若有一天满人彻底打败了明朝廷,他们乜家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那些矿主、工头能放过他们吗?他这个争着上位的新当家将会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所唾弃!
他慌了神,连带着口不择言:“那……那我娶你,不等于掉进了你阿玛事先准备好的陷阱里吗?”
在阿玛手中,她是一颗无能的棋子;在丈夫眼里,她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那答儿以为自己早已泯灭的怒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推开手边的碗,她冲他吼:“这能怪谁?要怪只怪你自己太笨!谁让你娶我的?”
“又不是我想娶你的,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要嫁给我的。”
“你可以拒绝啊!你为什么不拒绝?”
“我不拒绝是为了保全乜家,你选我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兄弟四个,你选谁不好干吗把我拖下水?”
他后悔了!他从一开始就后悔了。
她鲁劲顿起,掀翻桌子,她爱的燕窝粥流了一地,她却没工夫心疼。咆哮着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心中的不满。
对他,对阿玛,乃至对自己的所有不满。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我就是要嫁给你,我就是要拖累你一辈子——听懂了吗?”
安北城的秋雨打在人的身上寒冷得刺骨,还伴着一阵阵的生疼。
那答儿没有目标地跑着,雨水带给她的感觉远不如心里的痛来得强烈。她想跑到谁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杵在庭院中央才发现自己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从前还有以赫奥仁听她诉说心事,到了安北城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地方,连最后那点慰藉也从此荡然无存。无助的感觉从心底里窜起,她蹲在地上像个小女孩一般抱头痛哭。
还有更糟糕的厄运等待着她。
一头巨大的黑影从后面扑过来,黑压压地压倒在她身上,压得她好半晌喘不过气来,索性昏倒。
这回轮到兮时头疼了。
都告诉玲珑,这样黑灯瞎火的雨夜不要出来寻野猫玩,它偏不听。这下子好了吧!野猫没扑到,把乜家的四夫人给扑晕了过去。如今,她还得费心把她给抬回房去。
“我不管,”兮时双手抱怀,把麻烦撇得干净,“玲珑,是你闯的祸,你自己解决。”
玲珑嘟着肥厚的熊嘴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两只前掌抱着那答儿的双腿,这就拖着她往兮时住的屋里去。待兮时喝住它,那答儿已被拖出一丈开外——熊也有行动迅速的时候。
兮时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那答儿的鼻息,刚刚只是晕倒而已,被玲珑这么一折腾,如今是彻彻底底地昏死过去了。
狠命地掐了玲珑一下,兮时要它明白自己犯下的错误,“她是人,不是玉米,你不能这么拖她,明白吗?”还是劳古怪抱那答儿进屋吧!
兮时放弃神卜的形象,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古怪!古怪——”
原本还不知踪影的古怪顿时现身,手持出鞘的宝剑僵着脸望着他的主人,静待她的吩咐。
“抱她进乜宜寞的院子。”这家伙真没眼力,白长了两个那么大的窟窿在脸上。
古怪任雨水打在那答儿身上,却毫无举动,“除了你,我不助任何人。”
“这是你主人——我的命令。”
古怪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打横抱起了地上的那答儿。手臂悬空,他让她的身子距离自己胸前三寸开外。
于是,雨夜的乜家出现这样一个古怪的场面——
兮时穿着单薄的花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古怪悬空抱着那答儿紧随其后,知道犯错的玲珑弯着熊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宜寞开了房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古怪把那答儿朝宜寞的床上一丢,和来时一样迅速不见了踪影,玲珑知错地缩回自己的窝里,独留宜寞对着床上的那答儿发呆。
“这是怎么回事?”
“你紧张什么?”兮时白他。
大半夜把弟妹送上他的床,宜寞不紧张才怪。瞧那答儿脸上的擦伤,他凭直觉追问:“是古怪还是玲珑?”肯定是这两个怪物中的一个弄的,他初上山的那会子,总是莫名其妙就被古怪或玲珑弄得满身伤痕。
兮时吐吐舌头,主动交代:“玲珑。”
他耸耸肩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也不该把她送到我这儿来,直接让古怪送她回四弟那儿不是更好吗?”
“我想她并不想回你四弟那儿。”
顺着兮时的手指,宜寞注意到那答儿脸上残留的泪珠,顿时明白了过来——满人拒付前几次的货款,以四弟的个性定会将问题与那答儿联系起来。
他长叹一声,“乜家怕是真的要走到头了。”
“如果当家的是你,乜家还会落得今天的局面吗?”
“你可以占卜试试,看老天是否会告诉你答案。”闲话少说,还是先弄醒床上的那答儿,“是你动手,还是我让人去请大夫?”
这种小事兮时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随便从头上拔下根蝴蝶簪子,她冲那答儿下了狠手。
随着一声尖叫,那答儿痛得睁开双眼——兮时这招总是那么见效。
“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答儿记得自己蹲在院子里痛哭,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自己就躺在了二爷的房里。而且她只是哭了哭,淋了场雨,怎么后背火辣辣地抽痛?
“你晕倒了,我让古怪把你抱了进来。”兮时避重就轻,“送你一个占卜的机会吧!要知道,平日里若是想求得我的占卜,可是要出大价钱的。”谁让玲珑闯祸了呢!当然,这个隐情兮时并不准备告诉她。
“你真好。”
那答儿冲兮时感激地一笑,这姑娘的单纯让兮时都不好意思了,“算了,也不用你问,我直接把你最想知道的占卜结果告诉你吧!”
她最想知道的结果?那答儿狐疑,兮时径自说道:“你后半辈子的生活将会非常安逸。”安逸得让人觉得无聊。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情感。”不外是亲情、友情、爱情。
“你会和你喜欢的人相守终老。”可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占卜完毕,那答儿仍是一头雾水。听说,像兮时这样可以知晓天意的神卜是不能随便泄露天机的。那答儿也不追问,她只想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呢?”
“一字记之曰: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