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被当成俘虏,龙郅下令要以礼相待。结果他吃得好,还有人服侍,甚至都没有人过问他的身份来历,倒让他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晚,他被龙郅邀去一叙。一进门,竟看见龙郅趴在地上,上身探人床下,拖出一个酒坛。
“请坐呀!别客气!”他站起来拍拍头上的灰,一脸兴奋地抱着酒坛放到桌上。
桌上已摆了四碟精致的下酒菜,分别是蒜茸虾仁、葱爆腰花、小牛肚和鸭舌,不算珍馐,可是在这蛮荒之地却显得珍贵。
那辽人一脸防备地坐下,不明白何以得到如此待遇,可是等到龙郅将酒坛一开,他脸上的警戒之色刹时烟消云散,代之的是满脸垂涎。
“女儿红!”他失声惊呼,醇香浓郁,一闻味就知是上品佳酿。
‘嘘,嘘!”龙郅竖起一指在唇边,压低声音问,“秦大夫允你喝酒了吗?”
他咽一口唾沫,摇了摇头,忽又满脸放光:“他也没有不允啊!”虽然他心知肚明因为军营原本就严禁喝酒。所以根本没有酒可喝。
‘那就好,那就好!”龙郅心照不宣地笑着点头,拿出两个白玉瓷杯,注满酒。
“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先干为尽!”龙郅一口喝干,又倒了一杯。
那辽人满面沉醉地闻着杯中香味,品了一品,细细回味,这才一饮而尽。
他转着空酒杯,忽地抬头狐疑地问:“什么叫酒逢知己?”
“传闻辽国四太子耶律洪齐是酒中滴仙,与在下这酒神岂不正好是一对酒国知己?”
耶律洪齐只是略感吃惊地瞪他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再倒一杯酒,轻泯一口,才淡然问:“你是如何知道的?”、-“你胸口有狼头刺青,长得白皙俊俏,又会讲汉话,不是汉女所生的四太子又会是谁?”龙郅不紧不慢地笑答。
耶律洪齐皱皱眉,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些敏感……
“不要客气,喝酒吃菜!”龙郅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专挑他的痛处戳,“传说令堂是三十年前名震江南的第一美女水芙蓉,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耶律洪齐手指捏着杯缘,微微用力,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情绪。
龙郅却仍不知死活地撩拨着:“当年敞国先皇听闻令堂艳名,想要征召人宫为妃,不料却被令尊捷足先登,捞到这西夏之国。先皇冲冠一怒为红颜,向贵国宣战。这一战就战了三十年,如今却变成贵国向敝国宣战了!”
“啪!”酒杯碎裂,酒液四溅,瓷片插人耶律洪齐的指腹,滴下鲜血,却却丝毫不觉痛。
“没想到,令堂到了贵国皇宫,虽锦衣玉食仍不掩思乡之情。后来又听说为了自己竟引起两国纷争,自责不已,不出几年就郁郁而终,丢下年幼的儿子在勾心斗角的皇宫内苑孤立无援!”
“够了!”耶律洪齐再也忍不住,跳起来,隔桌一拳击向龙郅。
龙郅旋身躲过,百忙中还抽空将杯中酒喝了。
耶律洪齐已是怒极攻心,将桌子一掀,连出狠招,尽是些不要命的同归于尽打法。
龙郅扔了酒杯,飞身接住飞到半空的酒坛,还对着地上的菜连呼可惜。忽觉脑后风至,他一回身,将女儿红送出。耶律洪齐一看,竟生生收回铁拳,改拳为掌,接住迎面飞来的酒坛,却感到手一沉,忙加上另一手,这才托住那个只二十来斤此时却重逾千斤的酒坛子,尚还在他双掌上滴溜溜打转。他身形往下一顿,卸去力道,将坛轻放在地上,大口喘气,良久不语。
龙郅抚掌大乐:“哎呀!真不愧为酒仙,果然是爱洒如命啊!”忽地面色一整,“你知不知道,刚刚我若出手的话,你现在已没命了!”
耶律洪齐冷冷地答:“你既救我,又怎会轻易要我的命!”他此时已万念俱灰。论身份气势,龙郅对自己了若指掌,而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论武功,自己远不是他对手,那么除了任他宰割外,还能怎样呢?
龙郅却盯着地上一片狼藉大发感叹:“哎!可惜了四碟下酒菜!哎!可惜了一对白玉盅。”他抬起头来,豪气干云地将手一挥,“无妨!没菜,有酒即可!没有白玉盅,就坛也能喝!一样斗酒三千,快意人生!”
他将地上残渣随便一扫,踢开桌椅,也不管油污,抱起酒坛就席地而坐,仰头灌了一大口,放声唱道:“钟鼓撰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时间,狂态毕露。
他把酒坛抛到耶律洪齐怀里,拍拍地板说:“来来来,何必拘泥于一格!”见他脸有犹豫之色,笑道:“大丈夫,心地比天还宽阔,这点脏污算什么?”
耶律洪齐喝一口酒,将坛抛还给龙郅,走到他面前,将长袍下摆一撩,也席地坐下。
“你到底是谁?”他怀疑他的身份,“你决不仅仅是个参将!”
“我确实仅仅是个参将,身份可比你差得远了!”
龙郅含沙射影,果然见他一脸黯然,默不作声,只顾喝酒。
“令尊想必对你寄予厚望,给你起个洪福齐天的大名。看来他是想让你继承王位呢!”
“怎么可能!”耶律洪齐苦笑摇头。
“你是汉人所出,受到排挤也是必然。你受伤是令兄耶律洪都所为吧?”
“这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耶律洪齐这回是真的震惊,益发对龙郅刮目相看。
“令兄耶律洪都虽是长子,却并非王储。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会耿耿于怀。他身为护国大将军,权倾朝野,自然对王位势在必得。而得到王位前须扫平几个障碍,你二兄耶律洪铭虽是太子,却羽翼未丰,不足为惧,那么第一个该除的就是你这最受令尊宠爱的么弟了!那日我军在沙河滩击溃的辽军根本不是前来进犯,而是在追杀你这猎物!”
“他平日对我这个在别人眼中被视为杂种的弟弟最是关爱,又怎会加害于我呢?”
“答案你自己心知肚明,却来问我!”
“是啊!如果不是被一箭贯穿左胸,我又怎敢相信最亲爱的大哥竟要置于我死地!”
“哦?跟那箭有何关系?”龙郅有些不解。
“我国第一神射手古瓦是他的心腹。除了古瓦,谁有这本事暗夜辨物、一矢中的?”耶律洪齐的笑容里有些凄凉。
“谁知你的心室却长在右边!他连这不知道,可见兄弟相亲都是假的!”
“这事除了我父皇和先母外,再无其他人知道。是我自己留了一手没告诉他。先母在世时就曾叫我多加提防这位长兄。先母的教诲我怎敢忘?”耶津洪齐眼里闪过一丝狡猾和得意。
“如今贵国皇室已无你地位,你该如何东山再起?”
龙郅目光灼灼地逼视他。
“很快!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的话!”耶津洪齐也同样目光灼灼地逼视他。
很好,正中下怀!龙郅立即回答:“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附耳过来!”两人头凑在一块,龙郅轻声耳语几句,然后坐正身子,以眼神询问他。
耶津洪齐举起右掌,龙郅一看,也伸出右掌,“啪啪啪”互击三下,成交!
耶津洪齐志得意满地微笑道:“不如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如何!”
“正合我意!”龙郅一跃而起,拉开门,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来吧!”他喊道。
于是,星月为证,两人义结金兰,兄弟相称。耶津洪齐年长三岁,为兄。
两人拜过青天,站起来握着手相视大笑。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是前锋营,哄哄闹闹不知在干啥。然后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前来,跑到龙郅身前站定:“报告参将!”
“什么事?”
“吴兄弟被蝎子蜇了,秦大夫正在替他吸毒?”他口中的吴兄弟就是无双。
“吸毒?蝎子?”这地方只有该死的一种蝎子,难道竟是……
“金顶红蝎?”他几乎是嘶吼出这四个字,面色之恐怖令那士兵倒退一步。
“是的!秦大夫说抓不到那只蝎子她和吴兄弟都活不过今晚,现在全营的兄弟们都在找那只蝎子!”这几句话是对着空气说的,龙郅早已箭似的飞去了,连他身后的耶津洪齐也奔去得如此迅速。
龙郅一冲进营房,便看见家乐跪在地上干呕。他扑过去,心急如焚地抱住她:“琼花玉露丸呢?不是可解百毒吗?”
“已经吃过了,没用的!一定要找到那蝎子才行!’“家乐虚弱地轻身说。
龙郅站起身大声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只蝎子。如果一刻钟之后仍无进展,就准备拆房!”他发觉自己竟已语带哽咽,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是!”士兵们齐声答应,双手仍不停在翻找。
房子算什么,拆了可以再建。秦大夫的命却不能丢,当然还有吴兄弟的。
龙郅闭一下眼,伸手一抹,然后打横抱起家乐,出去放在石凳上。
“你哭了!”她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龙郅咬着牙,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你也去找蝎子吧,小心别被蜇了!”家乐不想他呆在身边看着自己将死的样子。
龙郅吩咐一部分人围着营房在外边找,又叫几人去准备拆房的工具。
无双也被送出来,靠在家乐身上。她的袖子已被高高鹩捋,露出整条已变得青紫的手臂,为阻血液运行,上面从手腕、手肘到上臂到肩已缠上一圈圈布条,勒得死紧,但毒气仍一点一点向上漫延。此时无双神智不清,开始吃语。
“无双!无双!”家乐使劲拍打她的面颊:“无双醒来,不许睡着!睁开眼来说说话!”
无双打开眼帘,目光涣散。
“师父!”她轻唤。
“我在这里!无双,跟师父讲话,不停地讲!”
“师父,如果我以身相许,你会要我吗?”无双终于道出她的心里话,却在这个时候。
“咳咳!无双,说点别的。你家里有几口人?”焦急之中,家乐想也未想,竟问出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我有一个妈妈,一个爹爹,一大堆坏哥哥,他们都欺负我。好坏……不是哥哥,不是娘生的。嘻嘻,我还有一个爹爹不要我,坏爹爹,也不要娘,娘嫁给爹爹十年……嘻嘻天山,娘去天山,也不要我了……
呜……”无双胡言乱语,接着又哀嚎又哭泣。
“无双!”家乐无力地看着她,只觉忧急攻心。
当时,她若当机立断,斩断无双右臂,现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但是,她又怎么忍心让无双变成独臂美人?
可现在,她似乎要为一时的心软付出两条生命的代价。
那该死的金顶红蝎毒性也太大了,她不过舌头沾上毒血,又没吞进去,这会只怕也要赔上一条命了。
是天注定的吧!看她和龙郅太幸福了,所以要生生拆散!
但无双呢?又关无双什么事?
她执起小刀,在无双腕上划一刀,为她放出一点浓黑的毒血,又在小臂上划一刀。
唉!无双的血已是越来越少了,只怕毒蝎还未找到她就要因失血过多而亡了。
金顶红蝎,师父给她的书中没有提到这种毒物,或许连师父也从未见过吧!
到底该如何解毒,她完全没有把握,只能依据中毒症状来判断。如果判断失误,即使找到红蝎也不见得保得住两人性命。,“找到了!找到了!”一士兵身着单衣,手里捧着个布包飞奔而来,想是他身上的衣物。
家乐两指捏着无双下颌,让她张大嘴。
“用筷子夹着放进她嘴里。”她说。
马上,艳丽的红蝎进了无双的嘴,很小,比河虾大不了多少,却剧毒若斯。
她赶快合上无双的下巴,助她咀嚼。
“无双,快嚼,嚼烂吞下去?!
无双机械地嚼,然后吞咽。
家乐抓住她左腕搭住脉,等待变化,却感到两道森然的目光射向她。
她略一抬头,对上龙郅怒意勃发的双眼。
“你把蝎子全给她吃了,那你呢?”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她微微笑:“只要她活了,我自然不会死!有酒没有?”她问。
“有!”他答,不确定女儿红还有没有。
“我去!”是耶津洪齐的声音,话音未落便激射而出,不一会便回来,抱着酒坛,一脸庆幸地说,“幸亏还剩了一点点。”倒在众人七手八脚递上来的碗中。
“谢谢!”家乐向耶津洪齐颔首,感觉指下脉象已有丝微变化。
“能为救命恩人尽绵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耶津洪齐对家乐十分恭敬。
家乐转向龙郅:“我房间柜子里下面左边第二格有砒霜,你去拿一点来!”
“砒霜?”龙郅以为听错了。
“是的!以毒攻毒,去拿吧!”
龙郅飞快地去拿了来,她挑出一点溶在酒里,然后摸摸无双脉搏似乎更强了,便开始解她手臂上的束缚。先从腕上开始向上,只留下手臂最后一根布条。
她在无双右手中指尖上划了个十字形口,将之放在酒中,然后用力猛一下挑开臂上的布条,被阻住的血液奔涌而下,苍白的手臂刹时变得红润。一小部分血液经由中指尖的日子冲了出来,投进女儿红的怀抱中。
纯净透明的酒液刹时染得通红。
她执起无双的手,止血,上药,包扎。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到此,一切完工,接着就是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