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缓缓睁开双目,第一眼便是那青纱幔帐之上间彩镏金的云纹阁顶。大厅中央架著玉矶纱屏,屏风两旁紫金蟠龙鼎上云烟蒸缭;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可是这儿的一切,为何如此眼熟?
「你醒了?」看清楚了推门而入的人,宁几乎要一个打挺地坐起,慌忙间却牵扯了身上的伤口,痛得蜷了下去。
「伤成这样,还不安生。」扶风放下手中端著的药盘,端了一杯水走到榻边,明知故问,「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下百处,致命的一处却在胸口,究竟怎麽弄得?」
前一刻,自己还正在旭闍山梁旁的平原上跟魔界决战,这麽转眼,就躺在了这里呢?宁心不在焉地就著扶风的手喝了几口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想知道自己怎麽来了这儿吧?」扶风转身取过药末,开始解宁身上的纱布,「你啊,昏迷了有两天呢……不要乱动……说来也奇,我去山上采药,就在山涧里捡到你了。」
宁张了张口,喉咙里却似有一把火钳燎过,痛得发不出声来。只好死命盯住扶风的双眼,比著口型:这里是芳渡崖,那麽羽儿呢?他在麽?
「你还有脸问公子啊?当日是谁不告而别,害他伤心得跟什麽似的,啐!」扶风显然是怒了,手下力气一重,勒得宁嘶嘶倒抽著冷气,「公子早被他的二哥请回府里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你啊,慢慢儿等著吧!」
宁红了脸,咬紧嘴唇低头下去,心里想著他日怎麽哄得羽儿回心转意。
「说不出话来就老实养著,老这麽躺著让人看著讨厌!」扶风口里说著狠话,手下活计却是利落,片刻便已收拾妥当,「我十几日後还要去远处山上采药,夜里不能回来;你若修养得当,到时应该已然痊愈了。」
退出来阖上房门,扶风挂在脸上的薄怒立即换了忧色:战主,我这里能瞒一日是一日,何去何从,您还要早作决定啊!
***
匆匆将夜氏姐弟安置在璟尔鸢府中,我察觉身上的药效将近发作;身边只有忘忧花蕊提炼的「毗罗丹」,却未免牛刀小用。我不否认,取药不过是个借口。不是不放心扶风,天下之大,若是他还不能揣摩我意,恐怕这世间我再难寻得知己。不过这次他愈发该是恨透了宁,想上回他在药中下毒,差之分毫便可要了宁的性命,我便每每不寒而栗。
我的容貌回了人间,自然又可幻化自如。於是先服了药,再上寝阁摘除了面具、换上一身合体衣裳。下得楼来,赫然又是那个貌不惊人的书生。只是接连打了几场大战,身上难免挂些小彩,如今好是好了,却是留下了些疤痕,一会儿调了药膏涂上,不日便可销去痕迹,想来将来人前还是一派儒秀,不必肖那粗鲁莽夫之态。
我在谷中转了几圈,竟是不见扶风踪影,想著他大概是上山采药还未回来,也就没再去寻。脚下七兜八转,还是停在了掬月轩前。虽然清楚没有见到扶风之前绝不可先去见宁,况且他如今也该好了,不一定就在房内。可是心底却是按捺不住,一个劲地催促著脚步挪了进去。
就躲在窗外看一眼吧。我打定主意偷偷潜到临水露台一侧,那里可以避过屏风看到宁的房内。向里张望,他正半倚在四机榻上,神情专注地盯著手中书卷。
看了半天,宁也还是一动不动;我悻悻收回头来,心中却是喜欢,刚要提脚离开,「谁在外边?羽儿,是你麽?」那声音竟是透著喜出望外,我听著不由自主就「哎」的一声应了,醒觉过来心下懊悔已是不及。
我在外面正自踌躇,房间里却是一阵劈哩扑啦,我赶忙冲了进去,却见宁从榻上跌了下来,急得满面通红。
「还是没有大好麽,可是哪里疼痛?」我慌忙过去扶他起来,袍袖却被死命拽住,力气大得险些将我拖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羽儿,刚刚真怕你就这麽跑了,让我再也寻不见了……」他的呼吸吐在我的耳畔。宁的双手将我搂得太紧,那种忘情的力度,让我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可是,被他这麽抱著,想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一般的抱著,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果然什麽都不知道呢,国仇家恨、欺骗隐瞒,一切的一切,我还有机会向他解释。只是不知现在,他是否肯安心陪我住下,忘记他的身份、忘记他的责任?
我抬起头来,「你怎知我在外面?」他血银色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氤氲。
「小傻瓜,你的影子明明白白就印在了这玉矶屏风上,我一抬眼,可不见著了?」
「宁,你这些日子,到底去哪里了?」我尽量问得平静,可是不惯撒谎,目光犹自躲闪:如果继续欺瞒可以换来幸福,我想自己并不介意做个小人。
「我?说起来像是做了一场梦,羽儿你知道麽,我离开以後才发现自己有多麽思念你。」宁抱著我,在我耳边呢喃,「你呢?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麽?」
「哦……我一直在这谷中啊……」能够少说一点总是好的,宁抱著我的胳膊似乎重重环紧了一下,是我多心了麽?
「你在谷中,没有出去啊。那麽,你都干了些什麽呢?」还好,宁的语气还是那麽宠溺。
「我啊?」我强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种花、采药、品茶。」
「真好,羽儿。」我倏然惊觉,他的声音这一刻开始冷硬如冰,「可是,你根本就不在谷中吧?或者说,我从来就不认识全部的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我向後一缩,双腕却被他紧紧扼住,越是挣扎越是被抓紧。一些手臂和胸口上原本被刻意遮住的伤痕,也都渐渐露了出来,宁的眼神愈加阴霾起来。有什麽地方错了,宁不可能会知道阿,前一刻他还那麽温柔……
一定,一定是我在做梦。
「说不出来麽?羽儿,要不要我告诉你,你是谁?」宁微微眯起了双眼,冰冷的表情让我微颤,「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你我在战场上擦身而过时,从你发际飘过来的这股淡香……」他松开了一只手,轻轻执起我的一缕长发放在鼻翼下。「这种气味,是你特有的体香,我当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你知道麽,当你说你这段日子哪里都没有去时,那一刻,我只能肯定了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不,宁!你、你听我说……」我慌张起来,拼命想要解释,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羽儿,或者你更愿意我称您为『羽帅』?呵呵,我怎麽这麽笨,你欺骗著我,却连名字都没有改。」
宁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容,那麽的傲然、那麽的陌生,让我恍惚又回到了当日的沙场相对。他上下打量起我,半晌一笑,「我们已如此开诚布公,难道就不能让我一睹羽帅真容麽?」宁抱著胳膊淡淡说道,「我想,那才是全部的你吧?」
宁,你错了,全部的羽儿你早已见到,可惜,你不肯信。看著他观赏好戏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气,脚下袍摆轻扬。
「你,真得想看麽?」我的心里,不是不难过的;他的眼神,更让我绝望。
此时已是初夏的芳渡崖里,雪银一片的忘忧花海正是盛开著,没有轻风偶过,也时而层层莹浪起伏;忽然一股引力似从天边袭来,花海中央出现一个涡漩,卷起的花瓣泼银溅玉般飞向半空,又聚集著朝同一个方向飘了过去。
大厅中央,我渐渐被四面飘来的忘忧轻轻包裹起来,感觉浑身开始发热;当花球上的光华渐渐淡去,漫天花瓣便如碎雪一般翩翩飘下,铺洒了一地。
而我,从宁失态发出的抽气声中,知道自己已露出了本像。他慢慢朝我走过来,目光像是赏鉴著世间最精致的珍宝,「你,真美──!」那叹息般的由衷赞美,让我一度奢想,或者靠著这身皮囊,就这样将宁留在身边吧。
「可是你再美,也还是灭我天界的仇人。」他的语气倏然一转,彻底打醉我的幻想。
「告诉我,你是怎样将我的天界一而再、再而三摧毁的,魔煞战魂阁下?」
「你留我在谷里疗伤,又是抱著怎样一种心情来看待我的感激涕零?戏弄我很开心吧?」
「那个时候你一定很得意:看,这个傻子,明明被亡了国,居然还和仇人信誓旦旦地定下白发之盟!」
他每说一句,人便向前一步,当我惊觉退无可退时,他的怒火业已升腾到极致;可是最後,他却朝我温柔笑了,「羽儿,你知道麽?我原本都放弃了,可是为著你才筹划复国的呢,这样说来,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听著他用冰冷的声音叫著我「羽儿」,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离谷的真正理由,我的心瑟缩了一下,迅速泛开一片抽痛──对不起,是我一直都在伤害著你,明明知道你是那麽的骄傲,却总是欺骗著你信任……
我伸出的手指,试图触摸他的脸庞,却在半途被狠狠打开,「这麽喜欢接近男人麽?」
宁的眼中尽是厌恶,像是恍然大悟了什麽,「那天我在战场,居然没有编错啊!羽帅,原来我们真的有过『那种』关系呢。」他暧昧地曳住我的肩膀,熟悉的气息让我一阵眩晕,心、却冷到了极点。
「你,想要怎麽样?」我开口,几乎带著哭音:宁,不要这样,我是你的羽啊。
宁忽然低头到我耳边,轻薄语调让我脸上腾的一烧,「不如,我们现在就来重温一下?」脑海里控制不住地,迅速现出那些曾经缠绵的镜头。
随之而出的这句话,却让我刚刚发热的四肢,瞬间变回冰凉,「羽帅,这是你欠我的,不是麽?」
也许过了一世,也许只是一刻。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只是一夜,所有的,便都清了麽?」声音平静得让自己讶异,却藏著最後的奢望。
「哦?那就看你……值不值这个价了!」宁的眼光毫不掩饰的向我胸口扫视过来,眼神分明著不屑。
我承认,世间欠你最多的,就是我……所以不论你此刻想要什麽,我都会给你。
只是今夜过後,我会告诉自己:我们之间的帐太过复杂,我不愿意、也不会,再跟你计算。
在你心里,我是羽儿也好、羽帅也罢;反正我的眼中,你都只有一个。所以不论哪一个你,都只是我当初爱上的那个人。
虽然不甘心……这份爱……最後……却注定要以这种彼此伤害的方式来结束。
缓缓走到榻旁,我颤著手指试了几次才解开了衣襟。勉强自己含笑著转过身来,衣袍坠地的瞬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恍若来自天外。
「宁,过来……」滑落了一点温热,却不只是眼角。
──也许没有爱意就没有怨怼,没有期望就没有失落;能伤害著我们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因为当初,正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义无反顾的、飞蛾扑火的,亲手将自己的心交到了那人手中。然後,用上喝一杯冷水等待它化作一颗一颗热泪缓缓从眼角滴落的时间,让这颗真心变作唯一的利器,砍出能够让我们痛入骨髓的伤……
***
是夜掬月轩
宁从来没有想过,他最爱的人,却是如此欺骗著他。
当那人将一袭雨过天晴的袍子在他眼前脱去时,他却没有丝毫抱负得逞的愉悦感;於是,便愈加愤怒了
他将他重重甩在榻上,那人温顺地闭了双眼,雪白身子舒展开来,像是在锦被上慢慢盛开的一朵忘忧,被宁所熟悉的淡淡香气萦绕著。
如此妖异的,眼前这人很美,足以魅惑天下人;他却直觉著应该厌恶,自己所熟悉的羽,不会展露出这般的烟视媚行;一个妖精,凭什麽顶著羽的名分?所以,他不要相信他是羽。
理智,却在触摸到滑腻肌肤的那一瞬,焚毁殆尽。宁的手,毫不留情抚过脚踝、小腿、大腿、小腹、胸口……所及之处也许不久便会泛出一片淤紫。
这具慢慢颤抖的身体,也许因为疼痛、也许因为敏感,他也开始有了报复的快感。
将身体慢慢合到了他的上方,却在下一刻,毫无预警地冲刺进了他干涩的甬道。看见那半阖著的氤氲双眼猛地睁大、星芒急遽一缩,那脸上难耐的痛苦神情;感觉著那紧咬牙关里没有渗出的哀鸣,那手掌下愈发剧烈地抖动起来的躯体。
宁笑了,微微俯身下去,狂涛巨浪般吻尽了那惨白唇瓣上的鲜血。然後,他隐忍著停顿下来,没有润滑的摩擦,同样让他难以接受。
他伸手过去慢慢搓弄著,直到听见那人再也压抑不住地低低喘息,那呼吸也愈来愈急促……渐渐腰部无意识地向上顶起,最终在一个挺身里,释放在了他的手中。
耐心地使用著掌心的温热,宁一面润滑一面开始抽动,由慢而快,那人的痛呼慢慢儿被急促的抽泣声代替。
这具身体,竟没有他不熟悉的反映;而且,还是这麽爱哭。
宁伸出了手指,却僵在了半空:这是在干什麽?难道我忘记了,这个人不是我的羽儿,他只是那个亡我家国的仇人啊!
他将动作再次停了下来,强迫自己看清楚身下的这个人:对,这样的身子,这样的脸,一个陌生人而已。
那人好象发现了宁的异样,竟然试著想要让他离开身体,哼,这样就结束了麽?将他迅速翻转过来,宁就著还未抽出的姿势,用力一顶!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闷哼。
快感,如同潮涌,同时到来。
宁觉得自己快要疯狂了,便索性扣住那细弱的腰,开始恣意动作起来。
一次、一次,全部抽出再用力顶到最深处。
原本润滑好了花穴似乎禁受不住这种酷刑,渐渐开始充血、肿胀、最终裂开。
血、汇聚成细线,顺著那跪立著不住轻颤的腿流到榻上,原本月白色的被单上渗开了一朵又一朵的鲜丽花朵。
看著那人在身下阵阵痉挛,快感也来得愈来愈强烈,宁的身子好象被托著升向云端;可是,他的心,为什麽会像黑潭里浮不起的死木,一直、一直沉了下去?
忽然,那人艰难扭过头来,抬起的一只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庞,像是春风里的柳絮;开口,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模样。
「宁,终於碰到你了……你,瘦了……胸口我刺的那一剑,很、很痛吧……」
那一瞬间,宁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再分得清楚,眼前这个,是毁他家国的羽帅,还是令他魂牵梦萦的羽儿?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宁眼前恍若流水行龙般飞现而过:这声音,这笑容,这气息……有哪一样不是羽儿的,自己爱上的羽儿?天,塌陷了,也没有这麽的震惊。那人的手,却忽然无力地垂了下去,铺散著乌黑发丝的脊背也不再绷得笔直,闭了双眼坠落下去。
宁的心底立刻便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难道,我错了?即使我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他是羽帅,也是我的羽儿啊。
这一点,知道很容易;想通,却很难。可是一旦想通,他就觉得之前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错得离谱了。
宁拼命摇晃著快要昏厥过去的他,想要一个答案。那人回过神来,声音轻且断续,「有、有没有开心一点?……记住,只这一次……好好把握机会哦……」那笑容虚弱,却没有一丝惨淡;他甚至转过身来,主动抱住了宁的肩膀,开始自己努力上下动作起来。
宁原本就已几经中断、濒临爆发的欲望,终於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了头脑,一切思想荡然无存,恨不得就此融化在他身上,再不起来。得不到的答案,换了那人的吻,似乎,也安心了……快感冲上巅峰的那一瞬,宁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
国仇家恨,有著那麽多恩恩怨怨的我们,究竟为什麽会走到这一步?
放过了别人,其实就是放过了自己。何况,那还是我发誓要去挚爱一生的人。
所以羽儿,不管你是谁,我还是想要喜欢你。
***
旭日高升,我方昏昏沉沉醒转过来。等过、也盼过,纵然我的身在魔界,心中又有哪一日不在候你回来?这一夕共度之後,心中便再不存半点幻想。
强忍著後脊一阵阵钻心疼痛,我将身体慢慢从他下面移出,唯恐惊动了他的好梦。想要抬腿,偏偏腰下绵软一片,竟丝毫使不上气力,索性挪到榻边,翻身跌坐在踏脚之上。身下双膝咯得生疼,这才勉强找回了双腿知觉;我撑著榻沿,缓缓跪坐起来;也不去够我那被远远扔开的亵衣,径自拉过身前他的一件外衣,却没留意那是我最讨厌的深灰色。
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厅口,我回过头去,透过纱屏见他依旧睡得香沉。
芳渡崖内,山明水秀间日日繁花似锦;只是这一次,再不能於花间潇洒穿行,片叶不沾。我苦笑著蹒跚廊间,却在谷口遇到了采药而回的扶风,他初见我一脸震惊,片刻之後化作激怒。
「是他伤你?」扶风轻轻过来搀我,言语间不再拘礼。
「不碍的,是我自己的打算。」我回他安心一笑,却开始王顾左右,「你在人间,可有去探视过寒衣和秋冥?」
「你还有心管这些?他们过得不错呢。」扶风手下用力,想要将我抱起,「这衣服还是换下来吧。」
轻轻退後一步,我哄他道,「不如你去取了衣服过来,我倒想在这荫凉地里站上一会,也好去去昨晚燥热。」
看他远去背影,那噙在眼角的泪,终如断线珍珠一般滚了下来:扶风,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可好?他果然行到远处,又侧过头来,看我笑著扬手催促,这才无奈转过廊弯去了。
片刻之後,扶风寻到了掬月轩。
「你这只睡猪!给我起来!」一声爆喝,恍若晴天霹雳。宁尚未睁眼,已被劈头盖脸飞来的衣物砸得莫名其妙;待到看清身前之人,又是大吃一惊:那从来坚强无比的扶风,此刻竟是红了眼圈?
「你昨晚干的好事,战主不见了!」扶风方才掷的,便是自寝阁取出的衣物,谷口却已无人。
这才想起昨夜荒唐,转眼醒来,却再寻不见梦中佳人痕迹。心中一股不祥,莫非……
人已是飞身出去。
***
我立於山谷绝壁之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雪银。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来到这处,却只是为贪恋那月下花开的美景。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这麽恐惧而寂寞的。我出生在霪雨初霁的清晨,带著弑母夺妻的罪孽,呱呱坠落来到这世上。
我的母亲,只为著妄图改变我的命运,便是落了个「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蕣华」的下场。
而那至今还守在妃陵殿中的,我的父亲,他又是抱著怎样的心情来娇养我长大的呢?
我的眉眼,幼时听说便有七分像上母妃。
那麽多年以来,父皇透过我的身体,想必却是看著另一个影子吧。
爱女如命、娇宠至极,甚至毁了殿宇、掘了宫室,只为我要看那花海连绵;可知我恰恰,爱上便是母妃带来的唯一东西──忘忧。
父皇眼中,我於花间曼舞,虹影翩跹间,是露著谁的笑容?
而那临城一舞,他於黄沙漫漫之间,看到的又是谁如蝶儿收翼、缓缓坠落他的怀中?
身後千军齐啸,他高高托起我,眼眶里闪耀著碎光,口中却忘情唤出「伶儿」……
我黯了心,却依旧娇笑如铃,意欲在他耳中盖过那一众喧嚣。
他是我的父皇,我儿时最亲近的人;这份亲情,纵使烟罗也给不了我。
没有了他的注视,我的世界里便没有了色彩;只有深灰色的天空里,怎麽也飞不起来。
我负著疚,这麽多年,我不想,我不问,因为假像破了,我会更加寂寞。
及至後来,我遇到了宁,我的夫君;天宫百年,却只给我增添了……更深沉的寂寞。
偏偏,在我最寂寥的时候,他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这一次,我选择爱上他;一开始,也是因为他的寂寞。
从来没有想到,高高如他,也会如我般寂寞;是不是,人,都会寂寞?
决定要爱,是那麽徘徊无措;可是真正爱上,却只是一句话的时间;是否,在那之前,就已动心?
爱,是可以照亮寂寞的,可是我却事先不知,当爱过去,那空虚和寂寞,是淬了毒的利刃,足以杀了我。
站在这里,我才明白:当年黑暗里畏缩在殿角的孩子,长大後原来还是这麽害怕寂寞。父皇母妃的阴影、杀戮嗜血的命运、飞华的憎恶、宁的爱……我背负不起,便索性全部不要了。
展了衣袖,我接去那最後一丝阳光,天幕之下风云异动,一如我在鬼界催动禁咒时;只是此刻,四界天宇同在呼啸。
飞华不知道,我其实借著四处征战,早已悄悄种齐了忘忧,果然还是到了这一天。一界的忘忧,当可复活强大如同鬼帝暗秋冥;催动了四界忘忧,我却是要拿自己做那最高祭品,扭转这时空!
我会消失、母妃回来、扶风变回烟罗,除此以外,一切都不会改变。飞华若是配得上烟罗,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盼他俩琴瑟合鸣、锺鼓相悦。
母妃与父皇邂逅在这谷里,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华月皇宫里双宿双栖。
宁依旧是他的天帝,携著爱姬们泛舟天宫飘絮湖,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腥红、雪银铺天盖地,从天宇的三个方向,渐渐聚拢了过来。
崖底的空气搅动起来,黑色飓风将她们吸了进去,片片碎成汁液,闪著绮丽妖异的光。
转瞬之间,山谷似乎化了滔天血海,卷著绯色碎银的细浪,映亮了整个天空、火红火红。
「呵……就算作了这麽多事情,还是没人肯爱我。」泪已湿了面颊,我大笑著自嘲。
站到崖边,转过身来,轻轻抬起双臂……我流畅的动作,却在见到他时,微一凝滞。
闭上眼睛向後倒去──也好,请你亲眼看著我的死亡;毕竟,你是真心爱过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身下这一片赤焰的修罗地狱,便是我最後的归宿。
我笑了,笑得绚烂如山花,最真的一抹。
身子急速下降,风,穿过我的袍袖,掀起我的衣摆。脚下的血海嘶鸣著,隐隐便是金戈铁马……
我想,这一生,至此已休。
「不!──」
耳边呼呼的风,被上方传来的凄厉吼声划破,我倏然睁开眼,却看到了让我几乎惊死过去的一幕:宁从崖边飞身下来,半空之中扑向我的身影义无反顾,转眼他努力伸出的右手已是近在咫尺。
我始终不知,被他牢牢扣在怀中那刻,我是怎样表情。「没有人爱你,我来爱你!」他只对我说完这一句,就被崖下的气流卷晕过去。他的双手,却始终不曾有半分放松,牢牢揽住我的腰身,誓要与我一同坠向往生。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伸手撑向崖边突兀石棱,力挽两人坠势,一面朝天际喝出朗朗禁咒。待我拖著宁安全升回崖面时,忘忧血海已然消失;而我也因耗气过度,来不及再交待什麽就昏倒在了赶来的扶风怀中。
***
为什麽四肢僵麻得动弹不得?为什麽紧闭著眼睛还这麽酸重?我想要出声,却只扯得喉咙生疼,嘴角触到一股沁润,缓缓注入,温化了我喉间的干涩;努力张开眼,我终於看清了身前的人。
「战主,你可醒来了。」事後才知扶风已在寝阁里守了七夜,他的眼中此刻竟有闪闪光亮。
头,好晕!「扶风,唔……」血祭当天发生的事情,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让你担心了。」我要撑著半坐起来,扶风连忙在我背後塞上了两只大攒金团锦靠枕,「那人……你是如何安置的?」我一面任著他打点,轻轻开口。
「您都伤成这样子了,果然还是要记挂著他的。」扶风有些无奈,托著芙蓉燕窝盅小心喂了我一勺,顿时甜香满口,「他抗不住禁咒之力,此刻还昏迷在掬月轩里面。」
「那就由著他去吧,待我将养几天,我们便回华月。」我低下头,避开了扶风惊诧眼神。
扶风离开寝阁後,我阖著眼半卧在榻上。窗外已是五更,外面静得似乎可以听到晨露凝结後从草尖滑落的声音……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如今夜一般的宁静祥和过。
有些东西看得过重,原本就不容易说出「舍得」二字。说是不要了的,却大多是放弃;那是种勉强的割舍,也注定是藕丝不断、戚戚哀哀。可是一旦真心「放下」,却是痛彻心扉後的大悟,再无所谓的期许,自然也就没有了执念之苦。
我的身体伤上加伤、内忧外患,总之恢复得很慢。能够起床行走时,是又过了十五天後的事。这一场难得的缠绵在榻,却是让扶风打叠起千般精神,日日做出珍馐百味来哄我进食,也并不为著补身,只是图我展颜。我会祭起忘忧的缘由,扶风不问,我也不提。只是看他凝视我时眼底的忧心忡忡,我便发誓,即便是只为了扶风,从此也不再生出自裁念头。
宁恢复得倒是很快,不过几日後我便听到了院门外隐隐飘来琴音,常常一奏一天。扶风执意挡他大驾在外,我索性倚在榻上听那音韵间的流泉松涛。
宫商角羽、轻拢慢捻,一点一点勾起我并未刻意忘记的乱红丛间执手相望,还有那花月正春风时的嬉戏笑闹……我不过抿一抿唇,回头笑著指点扶风往下念书。
和宁再次见面,已是出谷那夜。他抱著琴追来,站定夜风之中,一袭黑袍翻飞如幡,「你,果然不再留念?不肯听我忏悔?不愿给我机会?」
我皱一皱眉,他何时瘦得如此?穿得单薄又在风口上,大病初愈到底是不好。随手解下雀裘披风递了过去,看他诧异不动,我只得索性替他系好。
他愣了一愣,「羽儿,我就知道你还记得过去……」满脸的喜出望外,在我退开瞬间僵住。
我在月色下,暗暗舒出心头的一口气,方才那些举止间,果然不再有什麽激动越心情。「过去我付出的感情,我不会否认,也不能收回。」我看著宁静静开口,「可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之间,今後还是朋友。」
我想,我和宁从这一刻,终於云淡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