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殷殷期盼过,以为已失双亲的她真能再拥有至亲之人,她曾有无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却将她摔得粉碎,心上的伤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说,当初不待见她是因余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却绝对无法再回京畿顾家,再把他当作亲人。
什么“凭她这些年在东海闯下的功绩”、什么“简在帝心”、“圣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来,能痛痛快快走到现在,如果不是师父,不是那个惯着她也管着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绝,何缘如今?
越想,心里越难受。
怕冲出口会是难听的话,她紧紧抿着唇,忍得眼眶明显红了一圈,鼻头和颊面亦都泛红。
老人家似也察觉到她所重视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动。
所谓打蛇打七寸,姜还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亲王当年救下你,保我顾家血脉,爷爷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贵胄也不能霸占别人家的孩子不还。他知情不报,偷偷把你带来东海,分明是不欲咱们顾家知晓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爷爷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计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这儿,他再不肯放你归家,就别怪老夫一状告到金銮殿上,届时且看谁家有理。”
若非咬牙强忍,忍到五脏六腑几要翻腾移位,丝雪霖真会冲着老人破口大骂。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泪也能装得从容淡定,毕竟多年来一直看着亲王师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样孤高淡然的气质没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学上三分样还是游刃有余。
眸眶泛泪、泫然欲涕的样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见的模样,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见她乖乖服软,就三个字——不能够。
她遂淡淡扬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么也不是,默默无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请问国公爷知我存活,还会亲自来这一趟吗?”说到最后,摆出一副“老爷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当三岁孩子哄吗?别闹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顾家人跟老天借胆,也没谁敢冲着这位老祖宗摆脸。
老人家脸色变了变,似要作怒,胸脯明显起伏一阵便又稳下。
见丝雪霖“有礼”地抱拳作揖后,越过他正欲离去,他忽而出声——
“你不归京畿顾家,难不成想一辈子跟着烈亲王?”
“老爷子,我姓丝,不姓顾,当年我爹被逐出家门,在顾氏宗谱上已然除名,我身为我爹的女儿,自然也非顾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归家,也不能没名没分跟着男人,这成何体统?”老人家声量忽扬,令两名站在不远处的亲随一同侧目瞥来。
“我跟着我师父过活,关体统什么事?”
“你师父?别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亲王,如今东海一带边防完备,东黎国元气大伤,没个十几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别想缓过气儿,海境大安,他迟早要被召回帝都。这些年圣上以国事、战事耽搁到烈亲王的婚事,极可能赐婚于他以为弥补,到时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么?”
老人家说得语重心长,专攻她最脆弱的一环。
说实话,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师父将来会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脑中才浮出这样的念头,立时就被生生压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随师父来东海治军抗敌,一开始军纪如麻,接着战事如火如荼展开,一直与师父相伴而行,不想师父喜欢别家姑娘,不喜欢姑娘家觊觎他的眼光,她丝雪霖就是个霸道的、占有欲望强悍的。
但,若皇帝真给师父赐婚,她能怎么闹?
如果她真闹腾不休,不是在为难师父吗?
暗暗握紧双拳,握至最紧再陡然松开,心中纠结像也被强迫松解开来。
她润颚微扬,深吸口气道——
“我还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习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没有调头就走,依然很“有礼”地颔首作揖,终才旋身离去。
身后,国公爷的目光仍注视着不放,既喜欢又懊恼,既生气却无可奈何。
河湾的曲隐处有一块大岩石,旁边湿地生满及人腰高的阔叶长草与水芦苇,丝雪霖将这个小小所在当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见底,她仅脱去外衣和鞋袜,穿着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处游了会儿,上岸后拖着湿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摊开四肢一晾。
该回帅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归知道,却实在不想动。
老人家的话岂是没打击到她?
她都觉像被斗鉴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飞,千疮百孔的,都不知怎么修补。
手指碰到岩石边的阔叶长草,她随手折了一节,横在唇边便吹。
她学什么都快,也都能学得好,偏偏就是叶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过她,师父也教过她,他们俩皆是个中高手,最强的那一种,无奈她这个徒儿太不争气,学来学去是能用各种叶类吹出声音,但悦不悦耳可不保证。
她吹着最熟悉的曲调,小时候爹常吹的那个调调儿,呜呜咿咿又呀呀呜呜一阵,她闭眸吹着,不能说好听,然,至少五分象样了,也够她苦中作乐。
突然——
随傍晚徐风拂来的是一阵清音,吹着同一首曲子,巧妙且委婉地配合着她。
瞬间,她吹出音律之悦耳程度被拉抬到更高一级的境界,根本是被拱上去的,好像她也成了很厉害很厉害的个中高手似。
她气郁地一把甩开手中的阔叶长草,一骨碌弹坐起来,表情闷闷地瞪着轻松跃到岩石平台上的亲王师父。
还没开口,一条大方巾已先往她头上罩落,骤然间,堵得难受且气鼓鼓的心就塌软了。
她一动也不动楞坐,将她兜头罩脸的大巾子却开始动起,帮她擦发拭脸,尽可能吸掉身上水气,最后披挂在她肩上。
“晚膳已等着上桌,没见到人,原来真往这里来。”南明烈俊庞温和,眉目温和,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无须解释他为何会知道她的私人秘境。
反正眼前男人神通广大,丝雪霖也认了,闷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饿了就吃,用不着等我。”
“没等到你一块儿,本王怕是食欲全无。”嘴角微乎其微渗笑。
她飞快看他一眼,颊面红红,略赌气道:“这些天我没跟盛国公闹,老人家爱跟在我屁股后头东转西绕,我也没赶他走,你尽可放心。”
南明烈望着她好一会儿,忽道:“以往还会称我一声‘师父’,如今气我恼我,便不愿再称一声吗?”
“……我没有。”小心思被看穿,她硬撑着。
南明烈点点头。
“也罢。不称‘师父’也好,不想喊的话,往后就别喊。”
“师父!”她倏地转向他,脸色苍白,惊瞠的眸子迅速泛雾,滚出两道泪水。
他眼神略暗,对她的泪似乎不为所动,徐慢又道——
“你适才说,本王尽可放心,然而我对你,怕是永远无法放下心。”
丝雪霖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她明明把事情做好了,从以前到现在,她真的有做好很多很多事,如今却因她不愿再去理会京畿顾家、不想与盛国公多有往来,他就否定她曾做的一切,说她令他无法放心。
她到底哪里不好,又哪里让他操心了?!
泪水濡湿整张脸,又在他面前变成笨蛋,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