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白岫还在生气,早饭又没吃,肚子越发空起来。等了一早,烛雁也没来瞧他,越等越委屈,忍不住爬起来主动去找烛雁。
然而到了妹子房里,却见被衾凌乱,褥间冰凉,显然半夜就已无人。
卢射阳假装惊惶登门来:“阿岫,你不回京,可就见不到烛雁妹子啦……”
话未说完,就被白岫一探手拎住襟口,冷厉道:“你带走烛雁?”
这样凛然森森的神情,卢射阳从未见过,骇得他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幸亏及时咬住舌头,转而吼道,“想想也不可能是我,你急昏头了?”
白岫松开手,心念转了转,立即想到阿齐亚。
“哪个最想让你回京啊,不用猜也知道。”卢射阳适时煽风点火,不出所料地见他疾奔出房。
阿齐亚已来到院里,才登上台阶,迎面一道修长身影拦在面前,沉声道:“烛雁呢?”
阿齐亚眼神略微绕个弯,瞥向白岫身后的卢射阳,那厢正递眼色,他只得勉强背词:“你答应回去,她自然平安归来。”
“愿不愿去京城,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捉走她!”
阿齐亚忍耐地又瞥一眼卢某人,继续背词:“你如果早应下来,我何必用这种……卑鄙手段。”的确是很卑鄙啊,他自己都不由唾弃。
“她现在在哪里?”
继续背:“这个你不必操心,我说过,你只要回京,她自然会无恙返回。”
“假若我不肯呢。”
努力背:“那就很难说,你妹妹安危都在你手,你最好慎重一些。”
“你有没有对烛雁怎么样?”
阿齐亚几乎捺不住,想把出这个馊主意的混蛋揪出来揍一顿,然而他只能磨牙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半晌后,得不到白岫回应,他收回绕弯的视线,看向阶上的人。白岫很奇怪地瞧着他,与他对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哎?
阿齐亚一呆,却见白岫已反手拖住卢射阳,稳声道:“把烛雁还给我。”
“阿岫,你揪我做什么,又不关我的事……”
“你把她藏在哪里!”
卢射阳分辨几句,然而看见白岫明晰得不若以往孩童般神气的眼瞳,心里不由“噔”地一下,陪笑道,“阿岫,不是我们要怎样,是那个……”臂上渐紧,痛感加深。可见白岫是真急了,“好吧,阿齐亚昨夜确是想去带走烛雁妹子迫你就范……”
那边阿齐亚瞪过来,他也不理,自顾苦笑,“谁知到了烛雁房里,她却已经醒了,我们本没要强带她走,是她自己提出,愿配合我们,使你答应回京。”
白岫不信,“烛雁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恐怕你要去问她才好。”卢射阳小心向回抽手臂,“你这么聪明,也没叫我们骗住,以后可别记恨我啊,我没有恶意,真的一点点都没有。”
“她在哪里?”
卢射阳叹气:“她自己躲起来,不是我们藏的,她不愿见你,又有什么办法。”
白岫脸色微白,指节都弯曲得有些痛了。他怔怔地,烛雁不见他,烛雁赶他走,他有什么错,要这样待他!
因为他不听烛雁的话,想要代替汉庭和她在一起是不对的?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不信自己曾有过别的亲人家眷是不对的?还是因为,他真的娶过妻,给过别人许诺,烛雁就不肯再要他?
他以为,只要执意下去,总会改变的……
“阿岫,你难过归难过,可不可以稍微松一下?”卢射阳不敢硬挣,怕一不小心和这又痴又傻气的小子当真动上了手,谁伤了谁都不好,“我们帮你去找烛雁妹子好了,虽然未必找得到。唉,这人要存心躲你嘛,再找也没用……”
白岫慢慢放开手,目光从卢射阳、阿齐亚脸上扫过。这两个人这样陌生,他一点也不想同他们说话,他只想见到烛雁,看她温淡柔和的笑,听她熟悉的声音,哪怕生气也好、斥责也好、冷淡也好……他只想见烛雁,牵一牵她的手,问一句:
你是不是,厌了我?
※※※
简陋的房间里,时汉庭刚搁下笔,拿起书细阅。正到深思处,房门砰地被人推开,他不防,立时骇了一跳,恼喝道:“谁?干什么!”
“烛雁呢?”
见白岫站在门口,时汉庭更是没好气:“你到哪里找她,没看见我这儿在读书?”
“烛雁在不在这里!”
“我怎知她过来没有,她平时又不大往书房来。”时汉庭皱眉不耐,“你们要捉迷藏就往别处去,不要扰人清静。”
白岫站了一阵,默然转身就走。
时汉庭只得自去关门,不悦暗念:日后要天天照顾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舅兄,当真麻烦得很,他痴稚拙钝,反偏得呵疼爱惜,不必如自己一般,十年寒窗如此辛苦。
无奈之处又难免略带些轻视不平,轻轻哼一声:这世上人事,就是如此不公。
※※※
“狡猾奸诈,谎话连篇,栽赃嫁祸,图谋不轨,城府深沉……”
“喂,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主谋是你,不用这样损我吧?”卢射阳大翻白眼,“我还没有你赞得这么了不起,讲这么多,炫耀你汉学习得好啊!”
阿齐亚看他一眼,最后一句“厚颜无耻”懒得出口。
“阿岫没头苍蝇似的跑出去找烛雁,万一因找不到发了痴性……”他叹气,“难办啊!”
“融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卢射阳蹲在阶前无聊地拔草,“没变痴之前?我瞧他那个实心眼,就算不曾经过变故,也精不到哪里去。”
阿齐亚仰头望着天空,像在遥遥追忆着什么。
当年,那个沉静俊秀的少年,不是现在这样的。
“那时,我从科尔沁到京城,才不到一年,融隽没有见过我,我却知道他。”
因为他辜负的恋人,成了那个满人少年的妻子。
“融隽年少聪慧,文武皆能,皇上很喜爱他,几乎视为亲子,亲自为他指婚,选了……”
胸口一痛,话便说不出来,是他辜负了乌雅的情意,她才决然听从指婚,愿意嫁给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融隽。
而他拼命想要挽回,恋人却仍然乘着红轿,头也不回,进入夫家大门。
“听起来好像很曲折?”卢射阳大感兴趣,正想详细问个清楚,却见大门口,白岫去而回返,呆呆站在外面发愣。
“阿岫,找到没有?唉,看来是没有,我就说……”
他兴冲冲过去,到近前时,白岫茫然看了看他,忽然一掌挥出,他猝不及防,半截话卡在喉里,堪堪一个倒翻向后跃去。
白岫连连紧逼,他伤痪经年,且长久以来居于山村,绝少与人动手,身形出招都尚显生涩。但他似是心神激荡,招招形同拼命,竟连卢射阳也吃不消起来,哇哇嚷着叫阿齐亚,“看什么看,还不过来帮忙!”
阿齐亚只得上前一同招架,他出身蒙古八族,武艺自是从小练就,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况下与融隽动起手来。
一时人影纷乱,身形交错劲风鼓猎,白岫出手越来越流畅,卢射阳与阿齐亚不敢与他硬拼,渐渐居于下风。两人暗道不妙,不约而同想到继续下去后果难料,少不得要拼上一拼,宁可伤他些。也要制住他。
哪知心念才动,白岫蓦然停手,两人又是不及预料,险些双双出掌击在他身上,急忙向回猛撤,卢射阳简直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到底玩什么花样?”
却见他颓丧蹲在地上,千分伤心万分难过地道:
“我饿了。”
卢射阳与阿齐亚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
白岫终究跟阿齐亚去了京城,烛雁没有送他。
那之后,每天仍旧到时家亲戚那里帮忙做些家务,洗洗衣煮煮饭,日复一日,过得平静而单调。
之所以平静,是因为知道白岫会回来看她,至少,也会写封信来。
整整七年,如同血脉亲人,就算有一天,她很久以前就预料到的这么一天,白岫要回自己的家,也会记得她,想念她。
但是,白岫这一去,并没有回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时汉庭乡试及第,白岫还没回来。
佟家老爹从山里采参归来,听说此事,急匆匆赶到省城,心疼得怨天怨地,气得两天没吃饭,一个月没给烛雁好脸色,白岫也没回来。
秋天尽了,下雪了,过年了,一封信都没有。
冬去春又来,柳树再吐新芽,杏花在蒙蒙细雨中绽放满枝芳华,月亮夜里亏了又圆,烛雁发现自己常常发呆。
大哥仍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