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追更是未料到,自己救了宫曲臣一命,却落得个武林公敌的下场。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林野小路或是官家大道,免不了撞上几个走江湖的,若遇到热血好汉,定是二话不说抄家伙便打;也有不少顾及蓝十三名号快步离去的,却少不了一番白眼。
罪魁祸首宫曲臣却不顾道义,饶有兴趣的坐山关虎斗,自己则袖手旁观。
“哈哈,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也有幸能看见白道自相残杀。”宫曲臣稳稳地坐在一匹白马之上,看着蓝追又把那些过来挑衅的人打得屁滚尿流,忍不住大笑起来。
蓝追不惊不端,狠狠瞪他一眼,翻身跃上另一匹马,“你以为是谁害的?”
马儿悠哉的在林间小路上缓缓而行,并未被方才那场打斗而吓到,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我又没求你来救我。”
蓝追气闷,知道跟这男子理论是等于给自己找苦头吃,便识趣的闭上了嘴,轻轻一夹马肚,走到他的前面。
春风拂面,撂起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宫曲臣微微抬起头,望着万里晴空下飘浮的云层出神。久久的,才吐出一句话:“方唤天在少林出家了,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逍遥随时会上少林找他。”
蓝追身影一顿,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难道不想见他?”宫曲臣用手摸着白马的毛,漫不经心地道:“前面再走十里,便是少林寺,你不妨上山去看看。遇到他算你运气好,遇不到就顺便问问,可有哪位得道高僧知道那东岛药王的下落。”
蓝追喜不自禁,多日来宫曲臣对方云轩的下落只字不提,现在却主动告诉他云轩的行踪。前方那十里的路途,似乎也变得很短,轻快的一声喧喝,马儿飞步在沙石路上。
莫说这有可能是个陷阱,就算前有毒蛇万千,此刻在他眼中都已变得毫不可惧。
蒲团满絮,柳叶枝红。这样一个季节风多雨多,艳阳天多。
孤立于茂叶丛树中的少林石梯,到底有几百阶,已经许久没人去细数了。
宫曲臣便指着它道:“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蓝追讶异:“你不上去?”
“我跟少林的人早有过节,上去讨打不成?”宫曲臣跳下马来,随便找了一棵树下席地而坐,顺手揪了根草叼在嘴里,“你少罗唆了,快点上去。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不管逍遥在不在,你都给我下来。”
蓝追也不再理他,一路快步上山。少林近月来谢绝一切访客,是早就有所耳闻的。他与德远方丈多少算是有些交情,就算见不到方云轩,也不会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来到门前,已见到几个小和尚手持戒棍一副迎敌的驾式,一个略微老成的和尚看到了他,和善却带防备地走过来问道:“敝寺近来有些琐事,不便待客,施主请回吧!”
蓝追对他一躬身,“在下蓝追,有要事求见德远方丈,劳请小师父通传一声。”
那布衣和尚见自己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都赶不走他,不免面露难色,毕竟年轻气盛,心中恼火,方要发作,却闻寺门呀的一声开了,惊见德远方丈站在门内,身边站着一脸严肃的二师叔。
“大师!”
“阿弥陀佛!”德远方丈微微一笑,合起了双掌,“蓝公子,你来晚了一步。你要找之人,昨日便已下山去了。”
蓝追微微一愣,心中那股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又被这一句话轻易打散了开。
“他……真的来过。”
“他心愿已了,希望所有恩怨,就此了结。”
“他心愿已了……是这样吗……”蓝追点点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方云轩没有了恩怨的束缚,是否愿意与自己度过余生……
“不知大师是否知道,东岛仙人身在何处?”
德远方丈摇了摇头,却见他身旁那高瘦的中年和尚奇怪的打量了蓝追一眼,说道:“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听闻他几年前隐居在‘万骨枯’。但他生性古怪,难以亲近,历来前去拜访他的人,都被他的徒弟打了回来。”
蓝追听后大喜,自己与宫曲臣奔波了这幺久,没一个人知道这怪老头的下落,如今终于有人能说出他的行踪,恨不得能插个翅膀立刻飞过去。
“晚辈谢过两位大师!”
那中年和尚见他要走,又开口叹道:“江湖上风险重重,蓝公子贵为皇族后裔,实在不应多做留恋。”
蓝追轻笑了起来,“待等到想等之人,中原境内,总能找个清静的地方。”
众人待见他身影一闪,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几年的江湖磨练,这人的轻功,似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
放眼望去一片碧绿中,那抹艳红尤为抢眼,华贵绚丽,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宫曲臣闭着眼睛,嘴里哼着小调,银白的长笛灵活的在手中转动着。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由远而近。他懒洋洋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那马上之人缓缓逼近,摇摇晃晃,马上的白衣男子,似曾相识。
心下一惊,猛地坐了起来。亮黑的骏马自眼前呼啸而过,未来得及看清骑士的脸,便远远地朝前奔去。那黑色,衬得白更加刺眼。
宫曲臣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十丈之外,却见那人坐在马上微笑着等着他。细看之下,那张脸却与自己思念的那个相差甚远。
宫曲臣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下一刻一张巨大的鱼网便从天而降,来不及挣扎,便罩到了自己身上。
“别挣扎了,那东西只会越勒越紧,你若不想被挤死,就乖乖待在里面别动。”
“你是谁?”宫曲臣咬牙切齿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现在你才是主角。”他拍了拍手,立刻从丛林中窜出几个汉子,把宫曲臣扛了起来。那人温柔地对他笑了笑,“只要你乖乖的,我便不让你受苦。”
***
蓝追飞奔下山,却并未见到宫曲臣的影子,而两匹马儿还悠闲的在树下吃着草,人却是上哪儿去了?
他在树下等了一刻钟,却迟迟不见宫曲臣归来,心下疑惑。“莫非上了当,他故意把我甩开,自己去找云轩?”
午后的阳光把叶子照成了璀璨的金色,蓝追骑在马背上被太阳照得眯起了眼睛,宫曲臣的马乖巧地跟在身后。他走得很慢,怕宫曲臣被什么事耽搁了,回来追不上他。
叶丛中的银光在那一片金中格外显眼。蓝追盯了它半晌,突然纵身跃去,把那东西捡在手里。
银亮的刺眼,正是宫曲臣随身携带的长笛,蓝追心下一惊,皱起浓眉。宫曲臣视这笛子为宝贝,任是再怎么大意,也断然不会把它弄丢了的。那便是在自己上少林的这段时间里,他遇到麻烦了?
虽然严格来说两人是情敌关系,一路上却相互照应着,蓝追不免为他担心起米。
在那个季节里,太阳都是很会骗人的。白天晒得人头晕,晚上却冷得直让人发抖。
蓝追在太阳下山后才赶到临近的一个小镇,镇子不走,只有一间客栈,他敲了半天才有人来应门。
老板一脸为难地陪着笑:“小店这两天都被人包下了,您多包涵啊!”
蓝追望望天色,月亮已经高悬于空,夜路难行,若是去别的镇子,只怕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若没有客房,我借宿在大堂也行。”
老板摇摇脑袋,突然压低声音道:“楼上只住了三个人,说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住进来。您委屈委屈,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吧。”
蓝追见他的确为难,也不再多说什么,谢过一声便走向拴在桩子上的马。这时恰巧一人迎面而过,身子撞上了他的肩膀,蓝追低头道歉,却见那人凌厉的目光狠狠地瞪了过来,看清他的脸时,却又为之一愣。
蓝追也怔了怔,眼前这只到自己下巴的人,不正是那日与宫曲臣在湖边遇到的黑衣少年!
北宿四处望了望,皱起了眉,“怎么就你一人,左护法呢?”
蓝追正被宫曲臣的突然消失弄得满脑疑惑,便把下午的事全告诉了他。少年听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神情忽然有丝不知所措,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教主现在这个样子,偏偏左护法又不知所踪,这该如何是好?”
蓝追眼腈一亮,惊喜地拉住他的手臂,“你们教主也在这里?”
北宿不高兴地甩开他的手,满眼恶意的上下打量他,“你想怎么样?”
“带我去见他!”
北宿冷哼一声,目光往他身上瞟了又瞟,“你是什么人?我们教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蓝追被这男孩气得冒火,急道:“听你方才的语气,一定是他又毒发了吧?快带我去见他,我知道能解这毒的人在哪里!”
北宿一惊,愣道:“你当真知道?”
那客栈不算小,却有些破旧。北宿带着蓝追走得飞快,蹭蹭的就窜上了楼。蓝追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鼓,像个毛头小子,还在为了与久违的爱人重逢而兴奋不已。
北宿直直走到二楼的最里间,门口的栏杆上坐着个男人,疑惑地看着蓝追。
“他说他知道谁能解教主体内的毒。”北宿说着,轻敲了两下门,便推开进去了。
屋里点着昏黄的油灯,微风从打开的视窗吹了进束,却还是掩盖不了满屋的药味。床边的白幔被放了下来,模模糊糊的,只看见里面躺着个人影。
蓝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跳到了喉咙口,眼眶发热。
上天怜见,我的云轩,差一点,我便又错过了你……
那个人影微微动了动,撑起了上身,从帐中传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蓝追这一生都不会忘的。“北宿,是你吗?”
北宿走到床前单膝跪下,道:“教主,属下带了一个人来,他知道去哪里找给您解毒的人。”
床中那人没有出声,隐约见到他对北宿招了招手,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蓝追站在门边,屏住呼吸,手心因激动而透出了汗。
白纱幔帐被揭开,方云轩扶着北宿的手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体微微抖动着,脸上毫无血色,才几个月的工夫,便已消瘦如骨。
“怎么……是你?”方云轩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蓝追匆忙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声音哽咽:“才几个月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方云轩苦笑,转头对北宿说道:“我与他是旧识,你且先下去吧。”
北宿点点头,恭敬地退了下去。
方云轩靠在床边,歪头笑看着跟前思念了许久的人,“这么久没见,你不过来抱抱我吗?”
蓝追一愣,见他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脚下不受控制的向床走去。近看之下,更是心疼万分。方云轩面容憔悴,似是深受剧毒之苦,见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笑着,心却像被刀狠狠地割破了一样。
“云轩!”蓝追低叹一声,紧紧把他抱进怀里,“你可知道,我想你想的好苦!”
“傻瓜。”方云轩温顺地靠在他怀中,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
“为何不来见我?你故意躲我?”
“我们走的是两条路,即使见了面又能如何呢?”
“如果我不来找你,我们就……这么算了?”
方云轩一阵轻咳,微微推开了他,“只要活着,总有见面的机会。”
蓝追握住他的手,道:“少林的前辈告诉我东岛仙人可能在万骨枯,也许他是这世上唯一能为你解毒的人了。你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启程。”
方云轩突然问道:“曲臣呢?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他让我自己上少林打听东岛仙人的下落,我下山时却已不见他的踪迹。”
方云轩一惊:“这……没收到他发的联络信号,一定是出事了!”
“整个武林都是灵隐教的敌人,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当时地上没有一点血迹,我想不是他自愿去的,就是被人掳走了,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当务之急,是赶快为你解毒。”
“不行,要先找到曲臣。那帮人没安好心,掳了他去会有什么好事!北宿,北宿!”
那男孩似乎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一听到唤声便立刻冲了进来。“教主,有何吩咐?”
“立刻派人去找宫曲臣的下落,你……咳咳……”许是急得动了心脉,话还未说完,便被气冲得猛咳了起来。
蓝追急忙把他扯回怀里,“你这副样子,还逞什么强!你手下那么多人去找宫曲臣就够了,你跟我去万骨枯!”
北宿也插嘴道:“教主放心的去吧,属下这就带人去找左护法的下落。”
方云轩还想说什么,却被蓝追堵住了口。“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半步的。”
无奈下他只好应允地点了点头。曲臣,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幸好蓝追的坐骑是外族上贡的宝马,所以在托载两个大男人的情况下还跑得飞快。方云轩昏昏沉沉,蓝追不忍让他单骑,便把他抱在怀前,加紧赶路。
到万骨枯并不是很远的路程,那个地方也只有所耳闻,却从未想去过。
江湖上传闻,那是座人间地狱。空洞的山谷到处是岩石峭壁,草木皆枯。由于多是巨大的岩石,便形成一座天然的迷宫,进去的人虫鸟兽,多半是找不到出口的。颠簸的土路上,到处可见阴森白骨。
蓝追在入山前的一个小村落里,把马寄养在一处农户家,又向他们买了干粮与少量的水,才抱起方云轩向山谷走去。
“听说……进去那里的人,没有几个出来的。”方云轩微搂住蓝追的脖子,轻闭着眼睛,越显虚弱。
“‘没有几个’,便还是有人出来过。”蓝追心里叹着,云轩竟然瘦得抱起他都不觉得有重量。
“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你若为我赔上性命,可真不值得。”
蓝追突然停住脚步,“睁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
他严肃地道:“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从今以后,有你方云轩的地方便有我蓝追,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方云轩一愣,心里一阵感动,又觉脸上滚热,别扭地转过脸去不看他,“呆子。”
蓝追心中一动,低下头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日,笑着走进谷中。
云轩躺在他怀里,忽然轻声说道:“本来还有些怕死的,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他说这句话时,唇边带笑。
前路难行,黄土地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块,与森森白骨。
蓝追把方云轩背在背上,腰间挂着沉重的破空刀,这时尤显吃力。背上的人不时传来轻咳声或迷糊的喃喃低吟,似已有些神志不清。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岩石似乎都长得一个样子,蓝追绕了一个下午,眼见太阳即将落山,却还是像在原地打转。
这荒山野谷,倒不怕有猛兽出没,只是连可生火的干柴都没有,想到云轩已虚弱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忍再让他受冻。
“还是出不去吗?”一直昏昏欲睡的云轩忽然清醒了过来,趴在他耳边问道。
蓝追苦笑:“看来我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方云轩轻柔地用袖角拭去他额际流下的汗,有些不忍地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
蓝追微微侧过头对他笑了笑,“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就你现在这身子骨,还没我的刀重。”这话说完,心里又涌上股苦涩。“你太急于求成,若是楚岭王服下那丹药,兴许不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我们别走了,休息一下吧。”方云轩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跳下,蓝追无奈,只好把他放在一旁的大石块上。
“你看,这里的石头都长成一个样子,入口又那么多,很容易就被搞乱了视线。我们找些东西洒在路上做记号,这样就不会一直在原地绕圈子了。”
“用刀砍吧。”
“不行,这些石头都是连在一起的,要是造成石崩,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蓝追皱起眉,静看着带来的包袱,“可是没有能做记号的东西啊。”
方云轩侧头思索了片刻,说道:“你去捡些小石子来,要小的,越多越好。”
蓝追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满地捡起石头来。
“这么多应该够了吧?”他提着用旧衣服装满的碎石子到方云轩面前。脸上满是汗水跟泥土,狼狈不堪。
方云轩点点头,从衣内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二话不说便往自己的左手割去。
“住手!”蓝追气急败坏的拉住他,“你干什么?”
“染色。”
“你!什么鬼主意!”
“别无他法,难道你要把干粮洒在路上?”
蓝追瞪了他半晌,抢过他手中的刀,狠狠地在左掌割了下去。
“蓝追!”方云轩惊呼。
“你这人……”蓝追把不断滴血的手举到那堆石子上方,眼睛没有看他。“我怎么可能让你做这种事。”
方云轩讲不出话来,默默地握住他有些冰冷的另一只手。
“我好像欠你越来越多了。”待那堆石子都被血染的差不多后,方云轩立刻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料帮蓝追包扎了起来。声音哽咽着,带丝哭音。
蓝追深叹一声,把他紧紧抱进怀里,“那就把你下半生许给我,还你欠我的债吧。”
这主意也许蠢到了极点,但那堆石子的确起了不小的作用。
两人上路后,蓝追很快便发现渐渐绕出了迷宫。岩石越来越少,隐约可以看见前方两边的山峰峭壁。穿过了石阵竟然进了一座树林,抬头望去是高不见顶的山壁,壁上有不少黑洞,相应对称着,不似天然而成。
出了石阵,也再看不到满地的白骨。原来万骨枯不是死谷,只是没人能走出石阵到过这里而已。
方云轩不肯再让蓝追背着他,硬要自己下来走,蓝追只好握紧他的手,走在前面带路。天已整个黑了下来,夜路难行,又乌云遮月不见光亮。
方云轩勉强支撑着身体。已是大汗淋漓,却倔强地咬紧了嘴不肯开口呼停,心里无限不甘。想他昔日威风凛凛,几时曾想到自己会有这么窝囊的一天?
蓝追察觉到他手中的汗越来越多,转身道:“太黑了,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天亮了再上路吧?”
方云轩觉得已是头晕目眩,再走下去恐怕支撑不住,只好点头同意。
蓝追把他安置在大树底下,自己四处捡了些树枝生起火来。火星被晚风吹得跳跃着,方云轩靠在树下紧闭着眼睛,眉头深锁着,嘴抿成一条线,双臂环抱着自己单薄的身子。
蓝追一阵不舍,凑过去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过来睡吧,暖和点。”
方云轩紧靠着他,幽幽道:“谢谢你这一路上照顾曲臣,也谢谢你救了他。”
方云轩低笑了起来,安心地靠在他胸前,不久便沉沉睡去。
“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轻轻的,有些模糊不清。
两人是被刺眼的阳光照醒的,相拥着睡了一夜,难免会全身酸痛。蓝追翻出包袱里的干粮跟水,随便的与方云轩吃了两口,就又急忙上路了。
方云轩白天的状态似乎更加恶化,没走几步路,便趴在草丛旁把早上吃下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蓝追在旁看得心急不已,却又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痛挥自已几拳,把软倒的人又扯到了背上。
下午的时候日头高照,火红的太阳挂在天际喷着火焰。蓝追额边的汗成串的落下,背后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方云轩似是又将毒发,趴在他身上剧烈的喘息起来,双手痛苦的紧扣着他的肩膀,指甲不由自主的深扣进皮肉里。
肩上的细小伤口被汗水浸的生疼,蓝追不敢停下来,急步朝前奔着,他害怕自己稍有松懈,便错过了救方云轩的时机。
“云轩,你快看!”他忽然兴奋地停住脚步,呼唤着背上已经昏沉的人。
方云轩听到他的呼声,粗喘着气,艰难地撑开了眼睛。
前方不远处,有条清澈见底的湖泊,湖的那一边杨柳飞絮,满地盛开着鲜花。有座漆红的木屋,拱立在湖畔边上。景色怡人,在这繁乱红尘,独落清闲。
方云轩从蓝追的身上跳下,摇晃着身体,缓缓向那里走去。
蓝追仿佛看到希望就在眼前,松了口气,随着他往湖边走去。
这时,突然凭空飞来一枝银箭,直直射在方云轩脚下。蓝追大惊,飞奔上前把他护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喊:“什么人?滚出来!”
“哪儿来的不要命的,敢闯万骨枯?”
两人齐齐向那把清脆的声音望去只见那木屋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净衣少年,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们,手中还拿着把箭弓。
蓝追压下火气,抱拳道:“在下蓝追,因同伴身受剧毒,特来此打扰东岛仙人。请问前辈他可身在此处?”
那少年一听来人有求于他,气焰更胜,“师父早已退出江湖多年,不管这些琐事。你们请回吧!”
“人命关天,请尊师无论如何都破例一次!”
“说了不管就是不管,你这人怎么这么烦!”那少年扯开嗓子骂了起来:“再不快滚,我就让你们俩个一起死在这里!”
蓝追只觉额际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恨不得冲上去把那该死的小鬼扔到湖里教训一番。但毕竟有求于人,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哪有连东岛老仙的面都没见到,就打道回府的道理。
“还请阁下通融!”
那少年显然脾气火爆到了极点,或是蹲在这山沟里太久了,不知天高地厚。见蓝追死赖着没有离开的打算,更是气得火烧眉毛。只见他腾空而起,两三个跟头便翻到二人面前。
蓝追见他来者不善,只好用身体护住方云轩,打算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一顿。“你要打架可以,我若五招之内把你制服,就把你师父请出来。”
那少年没有给他多说的机会,便恶狼扑虎般冲了上来。结果让蓝追大失所望,自己显然太给这小孩面子了,仅挥出一拳就把他打得腾空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蓝追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拳,又望了望趴在地上哀嚎的少年,一阵尴尬。方云轩跪坐在他身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硕儿,你这顽童屡教不改,总算吃到苦头了吧!”
几人齐齐向身后望去,只见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位老者,眉发花白,年过半百,却非常硬朗。身后背了个箩筐,满满的枝叶草药。此时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蓝追,抚着垂到胸前的胡须。
“东岛前辈!”蓝追大喜。
“老夫昨日上山采药,便见到蓝公子与方教主在山下休息,蓝公子呵护之心,实属难得。”
方云轩听到此处不禁一阵脸红,想是昨夜相拥而眠,都被这老头看得一清二楚了,却又疑惑他常年在这山谷中,如何知道他的身世?
蓝追同样不解,“前辈,你知道……”
“师父山中坐,照样能知天下事!”那少年此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地捂着右眼,唇边还挂着血丝。
“本来有人到谷中来找我医人,我也不会断然拒绝。不过蓝公子竟伤我徒儿,老夫若是医了方公子,岂不是对不起把他托付于我的父母?”
蓝追听完气愤不已,这老人一副慈祥的模样,没想到竟如此护短。“是蓝某不知轻重了,还望前辈见谅!”
“老夫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不吃亏,你这一句见谅就了事的话,我的名声岂不要败坏了?”
方云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住蓝追的手臂,“我们走,不要求他!”
蓝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转头道:“前辈要在下怎么做才肯救我朋友,直说便是。”
东岛仙人满意一笑,道:“你就在这湖边朝我的小屋磕上一千个响头,若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你!”方云轩气得大吼一声,若不是蓝追拉着他,只怕就要冲上前去。
东岛仙人说完便走上湖边的小桥,不再理会他们。那少年得意地回头冲蓝追做了个鬼脸,捂着熊猫眼跟师父去了。
方云轩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意思,拉着蓝追就要往回走。“就当那老家伙死了,咱们走吧。”
蓝追却站在原地不肯动,“去哪儿?”
方云轩一愣,低下了头,“去找曲臣。”
“你身上的毒怎么办?”
“随便吧,我不怕死。”
“可我怕。”蓝追摇了摇头,甩掉他的手转身走到湖边。
方云轩气急败坏地追到他身旁,“你做什么?你真要给那老东西磕头?凭什么!他只知道护短,我们明明没有错!”
蓝追转头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拨走散落他额前的发丝,叹息地说;“对,我们没有错,但我要你活着。”
说完便双膝一曲,直直地跪在青草地上。
方云轩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没来由的,眼睛直泛酸,烧得眼窝火辣辣的。
蓝十三,尊贵的十三王,放眼天下,除了当今天子,谁还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曲下双膝?
“起来!我叫你起来听到没有!你是皇家的人,不可以给别人下跪,你起来啊!”
方云轩使劲拽着他的衣服,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那人已铁了心,任他怎么捶拽都不肯挪动分毫。
直到方云轩体力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他身边,他才伸手摸了摸方云轩的头,温柔地对他笑了笑,便直直地往着湖的那一边,低下了头去。
方云轩看着他饱满的额缓缓地接近草地,咚的一声,接着没有犹豫的抬起,再低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呜声从紧闭的嘴里泄了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硕儿很“尽责”的坐在木屋前的栏杆上,帮蓝追数着磕了几个头,嘴里咬着根草,好不得意。
夜里下起了雨,本是绵绵,却越来越急。大雨滂沱,水珠在身上打得生疼。蓝追推着方云轩,“赶快去找个地方避一避!”
“不要!我哪都不去!”方云轩大叫着,突然站起来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蓝追身上。
“你干什么?快穿上,会着凉的!”
方云轩已跪在他身边,“不就是磕头吗,有什么了不起?”说完竟也咚咚的在草地上磕了起来。
蓝追心疼万分,急忙拉起他,“你身子会受不了的,别在这淋雨了!”
两人突然同时禁声,只见东岛仙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撑着竹伞,笑着说:“硕儿说已经磕的差不多了,后面那些就免去,随我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