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依我对她的认识,她还没有这么聪慧,她只是个傻女生,可是连这么傻的她都有权这样对待我,人生,还有什么是可以被信任的?
“孙易安说,我太能干、太会计划未来、让他备感压力。他说:‘你说要买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钱;你说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没有寒暑假,只能争取每个实习机会;你说要用功读书,我就得熬夜:你说要生三个小孩,我就要表现得很喜欢小孩……我才二十三岁、不是三十二岁,我也想要过轻松的大学生活,想夜冲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团里面出风头,想要学妹崇拜我、拿我当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后来,那些全是我的计划,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我问他:‘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以为你同意,并且喜欢我的计划。’他说:‘因为你和我爸妈同一个联盟,你们都认为这样的人生最适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个女朋友,不是另一个控管我的妈妈。’”
淽潇叹气,没想到自己处处为他着想,到最后的评语居然是这样。
她不爱哭,因为哭泣的人需要观众和安慰,但她身边没有这种人,所以她现实地不浪费眼泪,但是今天?也许是她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车铃声响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画架画具,跟着前面的欧巴桑一起下车,坐在后座的中年大叔紧紧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恋恋不舍。
公车走了,扬起一片尘埃,她抹抹脸,觉得脸上覆盖了一层沙,淽潇用手抹两下、拨拨潮海,有位欧巴桑从身边走过,差点儿碰倒她的画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对方却像没事人似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掉。
没礼貌,淽潇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画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过世了,她很伤心,如果外婆还在,她肯定会去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外婆疼她,小时候她情愿在外婆家过农历年,也不愿意到祖父母家里拿大红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十八岁嫁给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几年前,外公为外婆拆了旧家,盖上一间日式小屋,不大,却很温馨。
一间客厅、两个房间和一厨一卫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厅外面有长长的木头走廊,夏天的时候,她经常靠在外公、外婆怀里,听他们讲古、看星星。
长廊下有两、三层阶梯,走下阶梯是个环着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种桑椹、芒果和两棵快要比人高的栀子花,后院是晒衣场,种了一大丛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种下的。
外公说:“你外婆喜欢香花,当绿绿的枝条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来了;当清晨被香甜的栀子花香叫醒,不必翻农民历、我们便清楚即将迎来夏天的暑气;而桂花飘香,便预告着,秋天的脚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别怪,二、三月便开满枝头。
外公说这是家里茉莉的善意,它不与栀子花争宠,它提早花期、提早让人们认识它的芬芳美丽。
后来外公去世,外婆经常一大早醒来,摘满一盘鲜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头,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潇很喜欢这个家,她曾经想过,如果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上父通时间能控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就从家里搬出来和独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离家出走应该换一套休闲服,而不是穿着上班的套装、高跟鞋,行李一收就冲出家门,但这不能怪她,她太乖、没有叛逆或离家出走的经验,下一次,她会做得更好一点。
下一次?淽潇苦笑,摇摇头,她吃力地背着画架和行李往前走。
谁知在走过一个土凹时,鞋跟突然断掉了。
Shit!她忍不住恶言咒骂,这算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要降大任于斯人?算了,如果当傻子才有傻福,谁还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劳而获,从来不是坏事,批评它的人,不过是心存嫉妒!
她把过去二十几年奉为圭臬的标准全数丢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营营,她再也不想追着目标往前冲,就算跑到终点又如何?依旧没有掌声喝采、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累了、放弃了,从现在起她再不为自己定目标,她只想一天过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弯下腰,把右脚的鞋子脱下来,断掉的鞋跟像折断的骨头似地,只剩一层皮连接着,轻轻一甩,还能划出一个整齐的圆形,她用力使劲,把鞋跟扭下来塞进行李里,她试着走几步,一脚高、一脚低,不好走。
脱掉左脚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断,但是她用尽力气,鞋跟依然牢牢地贴在鞋底。该死!她要投诉鞋厂,左右脚品质良莠不齐。
发半天牢骚后,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脚上,没辙了,重新背起行李画架,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往前走,但才走几百公尺,她就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掉,长吁气,她二度停在马路旁。
远远地,一部汽车开过来,她连忙丢下行李,朝对方挥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够载自己一程,但是这个时代、良心缺货,他们看也不看她一眼,飞快从她身前开走。
淽潇心生不满,他们瞎了吗?落难美女耶,恰逢她刚失恋,说不定他们善心大发后,有机会迎来一段新恋情,但也许现代的恋情太廉价,上网打几个字就可以得到,他们不需要停下车、惹麻烦。
长叹,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阳光快要把她给烧融,皮肤上有严重的刺痛肿热感,好像下一刻,她将会变成浴火凤凰然后烧成土窑鸡。
又有车来?她连忙起身,迎到马路中间,张开两手拼命挥。
可是……shit!匆促间,她飞快退到路旁,该死的家伙,居然没减速?!要不是闪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样?在滑手机还是瞎了眼睛?这年代美女真的已经不值钱了吗?
放弃了,再晒下去、她会变成骨灰,连焚化炉都不必进,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钟后,她体会到穷和尚到西天取完经的喜悦,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着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样,不也是让她走到了吗?
从包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门,把行李和画架放在长廊上,脱掉咬脚又残废的高跟鞋,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长廊上,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木头地板上,她高举两只脚、奋力舒展十根脚趾头,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真舒服……
伸展够了,她翻身爬起来,看着熟悉的院子,多久没来了?将近两年吧,院子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是隔壁阿秋婶的功劳吧。
外婆在的时候,就是雇她来打理屋子、给外婆做三餐,她也舍不得外婆离开对吧,才不时过来照料?
她翻几圈,翻到客厅前拉门边,这里太阳晒不到,木头冰冰凉凉的,她的身体呈大字型躺着,深呼吸,吸一口空气里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脸,她低声道:“外婆,潇潇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