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听见他的骨节发出劈帕之声。“那些人放火烧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没有酿成大灾,我倘若不走,数百人口只怕滩逃一劫。”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一再的想置你于死地?”她沉吟许久。那皇宫就像一窟深不见底的水,那里的人各自别有心思,可她以为如今的陛下并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进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吗?
未必尽然吧。
“谁想要我死?多着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当异己的……”
这些所谓的亲人何曾给他作过一件鞋袜,何曾真心与他同桌吃饭?他们给予的,只有血肉横飞和修罗场般一次又一次的试炼。
再见一道曙光,是她给的。
那对家人无来由的信任,简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让他在无比的黑暗里还愿意微笑。
房荇看着浑沌黑暗中他森寒悲凉的目光。
她心中一动,本就无兄弟爱,权欲更叫人疯狂。
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你怎么又回到京里?我最初还以为你所谓的游历是游遍天下胜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几度危急,将我父皇好好的骂了一顿,太后以为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在往后的争夺龙位上面,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我,他却还处处提防我,太叫人心凉了,我父皇或许是对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许觉得太后说的话有理,没多久便派了御林军和京畿卫送我回来,我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时日,他以为住在皇宫里的我也不安全,便让我分府别过,我有了自己的军卫,起码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会小心许多。”他说得轻巧,却只有当事人知道那些凶险和艰困。
房荇能明白,纵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参与了那么一回,便已终身难忘,更何况是他。
她叹息后转移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娘亲。”
闻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后宫里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欢吹奏琴,我每回从床上醒来找不到她的时候,只要循着琴音,她就会在那里,或者在古松树下,或者在白玉亭里,我那时候还太小,一直没听懂她琴声里的寂寞。”
风里传来松针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过母妃的香气。
他问过她,为什么园子里只有树没有花?别的嫔妃园子里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药,那些粉紫嫩红,那些馥郁争妍的香气,多美……他永远记得母妃的笑容,那笑里总是带着郁郁,令人神魂摇曳的美貌总有份希冀的摸着他的眉眼。“树长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声,她的树,为的都是一个她难以仰望的人。
八年宫廷,最后郁郁的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此生错过,太多寂寞,与谁说?
她临终那天,那曾经宠幸她,然后就忘了她的男人来了,一声叹息,就是他给予的全部。
那个人不宠爱她,只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他哪忙得过来?
他被皇帝带走的那一夜,漫长黑暗的宫门甬道,他告诉自己,将来,他如果爱上一个人,定要不断的,再三的问过自己,确定了一份感情之后,就全心全意的爱她,保护她。
再后来,他遇见房荇。
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选择要不要爱自己……
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世情凉薄,多少爱恨撕裂的伤口在人间辗转,经久不愈,世上多得是伤心人伤心事。
原来,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为了他母妃种的。
春夜寒风里,她丢掉一切矜持,在闻人凌波身边躺下。
闻人凌波一斜身,转过头来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语,目光没有立即离开。
房荇眼色平静。“什么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历其境,永远不知道个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语,都没办法抚平那些疼痛的过往,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处,那些个无法对人言的伤痛,既然言语无用,不如等他心里刮起的大风自己平息,然后慢慢在疼痛里学着走开或是释然。
他的惊心动魄,她的似水安静,难以调和里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无言的体贴,望着她如波晕层层散开的黑发,扯过披风,给她盖上。
那天,她在长风里睡去。
经此,闻人大爷更肆无忌惮的把她家当成自己府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过分的是萼儿琴曲两个大丫头,只要见他来就躲开,只差没替他开门说我们家姑娘在哪里哪里。
这算什么,内贼吗?
爹娘见她年纪也不小了,毕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誉,这要传出去实在难听,但父亲身为臣子,难以开口,加上这位殿下一来总是大包小包往里搬,家人问过一轮之后才会清淡的问候到她,日子久了,就连对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为了科考,没太多时间关注在上头,依照他的聪明,应该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忒不值钱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会试之后出意外的,今生虽然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不能冒这个险。
春风和煦,碧柳如丝,三日后的京郊骊鸣山。
占地绵延数百顷的浔圆是莱国公的别庄,而三月的骊鸣山,翠荫清凉,灼灼的桃花沿着一条山道,开满山坳树林。
这大历京郊景致最胜的别庄,一向属于私人产业,从无外借的经验,此次“春日宴”的发起人据说身分非比寻常,莱国公很爽快的赏脸,将自家用来避暑的庄子出借,据说,聚会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国公包办,美食醇酒香婢,使许多人更加趋之若鹜。
聚会上除了名媛淑女,当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别的是,原先只局限于京城门阀巨户能参与的“春日宴”,扩大到只要是有才学士都可以参加,而且,只要自恃有才华,都能将作品拿出来,或是当众书写。
果然这一路上山,踏着诗歌而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次,房荇难得将萼儿和琴曲都带上了。
没办法,礼不可废。
甭提那些贵族淑女,哪个身边没有婆子嬷嬷丫鬟凑成堆的,再不济的也会雇几个来充数,所以就算没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让接到派令,已然去中书省供职的爹太跌股。
带上两个已经是她的极限。
两个好用的丫鬟抵得过千军万马,她用的也还是家里那顶万用轿子,一身素银轻罗曳地裙,便赴会去了。
要说这样的宴会,想出头的,想趁机找乘龙快婿的,谁不精心装扮,她一个十三岁小孩,跟谁争奇斗艳去?衣着服饰不如以舒适为主,不要太失礼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来混个脸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来,自从想起房时的意外后,她就会每天都很紧张,无论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时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乱跑,又极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为其难的来露个脸。
这浔园果然名不虚传,大景中穿插小景,处处是匠心独具,清风习习,花香清冽,她凭着金帖进来,虽然衣衫穿着派头都不甚起眼,就连人都只是个黄毛丫头,看起来实在不怎样,但是在认帖子不认人的情况下,她还是被训练有素的小厮给让进二门,由接待的婢子们接手,迎进圆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