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心底的柔情冰封了重又被软化,她的眼泪忽然又落,仿佛珍珠断了线般不可遏止。一颗颗滚落在他的脸上,滚烫灼人的温度。
枢念这才离开她的唇,“怎么了?”他怜惜皱眉,手指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西晷揉着眼睛又哭又笑,声音喑哑:“我身上很脏,脸上也很脏……很难看……”这样糟糕的模样竟然被他吻了!思及此,她心底的恼意更胜过了女儿家的羞怯。
更要命的是——他竟是当着那群绕嘴闲人的面吻她!那样正大光明得就好像——他是故意要让他们看见,故意要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人。
“这样也好,便只有我一人能看得上眼。”那个男人眨眨眼笑得温柔无害。
枢念公子其实很霸道,很强势,很——得寸进尺。
终于看清楚这家伙的本来面目!西晷暗自咬牙,突然乌眸一转,竟主动上前搂住他的颈项,狠狠欺上他的唇——好啊!他都不介意被人看见,她难道还害怕被人笑话了去?这半个月来饱尝的相思之苦,她定要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
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竹林深处,有袭白衣悄然无声地飘掠而来。白衣的襟口和袖摆处也是绣着金银鸳鸯,衣袂迎风微动,那鸳鸯竟好似也要展开羽翅一同飞扬入天。
低低的,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这雨后淳澈的天地间,那叹息声极轻极淡,却仿佛神喻般圣洁而不可侵犯:“晷儿,你终究还是不肯回来啊。既是如此,外公亲自将你接回。”
第10章(1)
淮南灯节,遍看万家灯火。
灯影幢幢里,西晷和枢念并肩一路走来,很自然地被这华灯佳节的快乐所感染。耳畔是路人的熙攘喧哗,孩子们追逐玩闹,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也与漫街灯火融成一片。
历尽磨难才重修旧好的有情人不免会叹惜今夜的美景良辰,或许也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两人偶尔相视却并不多话,只是心领神会地看这世人繁华,眼眸里也流转着缱绻的柔情。
西晷的手里正提着一盏薄纸灯笼,是枢念为她买下来的。薄纸上画的却不是寻常姑娘家偏好的梅兰竹菊,也不是鸳鸯凤雀,却是京戏唱腔的红白鬼脸。拨灯左转,红脸的关公竖眉冷峻。右转,白脸的曹操皮笑奸猾,偏巧依了那姑娘调皮作怪的性子。
此时暮色深合,熹微的灯火透过薄纸朦朦胧胧地映出来,别有一番诗境。
乐此不倦地拨转着手里的灯笼,那姑娘忍不住玩笑道:“他日你若带兵打仗,必是像曹操那样的白脸。表面君子,背后小人,什么阴谋诡计不会使?”那最后半句倒有些像是气话。谁叫他欲擒故纵折磨她这么久?害她到现在嗓子都是哑的,说不气他那是假话。
枢念闻言莞尔,“带兵打仗太累,还不如回家享些清福。”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西晷倒也不脸红,故意揶揄他道:“别人说的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倒好,潋水城的事正卡在节骨眼上竟也不顾了,却先想着成家。”
枢念但笑不语。
他说过,朝廷之事他再也不会过问。说他冷血,说他自私,甚至说他背信弃义——他都不介意。那次的误会和伤害对于彼此都是一道不可磨灭的痕,每一次触碰都隐隐作痛,即便是现在他也依旧在害怕着——害怕那样的离别会重演,所以情愿就这么平平静静地与她过一辈子,不管不顾天下事。
安于现状,及时行乐。
或许那并不是一种潇洒,而是一种逃避,是厌世避乱的自我放逐。却只要——只要还能看着她清澈的笑颜,还能感受她手心的温度,还能静下心倾听她天南地北地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一面微笑着领会她那些简单纯粹的快乐,便是真实的。
“对了枢念,那个……咳,其实我想知道……”西晷的手指局促地搓着衣摆,欲言又止。
枢念立时明白了她意思,不觉好笑道:“你想知道,我是何时在意起你的?”原来这姑娘也有扭捏的时候,可真稀奇了。
西晷的脸便红了。
枢念便牵过她的手,柔声娓娓道:“就在你刚来淮南没多久的时候,我曾瞧见你用一串糖葫芦骗来一个小乞丐捡到的翡翠玉佩。”见西晷惊异地睁大眼,他又笑着继续下去,“我原以为你是个精明会算计的丫头,却不想你拿了那玉佩只是换来一坛酒,偏还自得其乐得很。”
那瞬,仿佛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弦,摇漾成漪。竟会因此联想到许多莫须有的假设,倘若——倘若没有二十五年前的偷龙换凤,如今的他定然也是生活在这样的市井里,没有广亭阔榭,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阳春白雪……
或许他也会像那个八面玲珑的姑娘一样嬉皮笑脸地同各色人物打着交道,会偶尔使坏地用糖葫芦骗来孩子手里的玉佩,再用那玉佩换来一坛子美酒——即使明知道那玉佩可以换更多的东西满足人的贪欲,却更情愿只享受一坛酒带来的半刻欢醉。
这样单纯的交易绝不同于商人间的利益交换尔虞我诈,却真的不坏。
“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姑娘,所以后来会时不时留意起你的举动,自然发现了你其实是深藏不露。这样一来,便更想与你亲近几分。”枢念微笑着回忆道。
所以他会在那个雨天一厢情愿地为她递去一把伞,原以为这姑娘没心没肺定是不在意这些,后来在她家竹屋发现那把伞时便更觉得受宠若惊,尽管当时的情绪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原来我在你面前的形象那么糟糕啊,”西晷扮个鬼脸,“我还以为你是——”她忽然把话一掩,又是笑嘻嘻的,“反正再怎么糟糕也有人乐意当成宝。”
看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窃喜,枢念忽然想起什么,“西晷,真的可以不回侉宴族吗?”语气里透出分明的担忧。
他后来才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原来她真真是侉宴族的女子,之所以会入邪教上古倾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上古倾昙的前任教主看她骨格精奇是习武的好料子,便故意抢去了那张绣图用来裹《蚕衣秘笈》,逼得她入教。
“虽然侉宴族是神话里才有的世外桃源,且族民拥有不老的寿命,不过——”西晷顽皮地眨眨眼,“那里可没有一个叫枢念公子的人啊。”
她飞快把话说完便往前跑,一边惬意地哼着曲儿,轻灵的背影穿梭在人群里好不快活。
她那句话分明意味着追随。
心湖泛起淡淡的暖意,枢念笑着跟上前,却见她忽然拉住迎面蹦过去的一位垂髫小丫头,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她手里捧着的一大把糖豆子,“丫头乖,告诉姐姐,你这桂花糖豆是打哪买来的?嘿嘿真香,姐姐我闻得哈喇子直流哩……”
“枢念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些糖豆来。”西晷眨眨眼丢下一句话便跟着那丫头走了。
“西——”
枢念正欲张口喊她,陡然竟有种错觉——她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但马上又觉得是庸人自扰,挽过衣袖掸去那些无端由来的念头,忽闻耳畔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过来算一卦如何?”
循声回头,原来是位算命的瞎子,明明闭着眼,却清楚地道出他的性别,不免稀奇。其旁,摆摊的枣木桌上搁着的木牌糊了纸写着“循灯卜卦”四字。桌后是根高高的桅杆,上面结着六串共三十六只灯笼,正面皆绘着缤纷多样的景,有南山寿桃,也有香叶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