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晷儿,晷儿……”
玲水珑榭,有袭白衣翩然掠入,轻轻摇醒了正趴在石桌上昏睡的长发女子。
“唔……”西晷勉力睁开眼,疲惫地揉揉泪湿的眼角,好不容易才将来人看清,“是你啊?”她马上堆出春天般的笑脸,摇晃着桌上的酒坛子,痞笑道:“想陪我喝酒?”
白衣夺了她的酒瓶,低头便看见她赤着双脚晃啊晃,脚面上已经磕出了好几道伤痕,再不似从前那般白皙无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晷儿,你即将成为侉宴族的神女,不可再这样醉酒堕落。”白衣摇头叹息。
他明明已经还了她的记忆,以为她能够念惜从前的祖孙情谊,以为——她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侉宴族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彻底忘记那充满血腥与杀戮的中原,可她却整日将自己埋在酒坛子里!
“堕落……”西晷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可惜我注定了就是这德性,再也改不了啦……”她又醉醺醺地把脸埋进臂弯里,“我才梦到他呢,偏又被你搅醒了……”
“西晷。”有道温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透着雍雅的笑意。
“嘘——我还没有梦到你呢……”
“西晷。”还是那个声音。
“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西晷……”笑意逐渐扩大。
“……”西晷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惊站而起,“枢念!”
如今站在面前那个蓝衣素净,清雅如莲的男子,不是枢念公子又是何人?
“你——”西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会——”她猛然想起,是那张绣图!他一定是看了那张绣图,才会不远万里找来这里!可是不对啊!“若是没有开山咒语,你怎么可能入得了天涯之涯的门?”她可不记得有告诉过他这些。
枢念笑着挽起衣袖,露出腕上那只银铃,“这个,不记得了?”他取出银铃的铃芯,原来那铃芯的表面上竟刻着极细微的咒文!
西晷倍感惊愕,“我戴了它那么多年,都不知道里面还藏着咒语……”
枢念莞尔,“这是断指师父告诉我的。”他转而看了白衣一眼,唇角浮出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听闻,侉宴族也有个族规,若中原人有本事入了天涯之涯的门,也应以礼相待,对否?”
“你的师父……断指鬼药师……”那瞬,白衣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便是……晷儿的亲生父亲。”
枢念但笑不语。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幅画像中的女子便是西晷的亲娘,亦是有心将这只银铃交给她的那个人。只因二十年前她答应了以自己的亲身女儿交换,才摆脱了回侉宴族当神女的命运。
不想西晷却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那家伙是我老子?十年前我跪在天山脚下十天十夜求他收我为徒,他都没肯出来见我一面。”
她的话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幽怨的味道,只因她从来不相信那些所谓与生俱来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她只相信自己拥有的东西,比如这个男子给过他的所有温暖和情意。或许是因她的体内终究流淌着一半中原人的血液,纵然她可以淡看世态炎凉不管不顾天下事,却也可以很偏执地抓住那些到手的温暖,一辈子念念不忘。
一如许多年前她便隐约猜出送给她银铃的女人与她有血缘之契,但她收下了银铃也只是不讨厌而已,甚至没有兴趣追究对方的身份。
依她这样的懒猫性子偏却对这个男子死心塌地,或许那就叫——命中注定。
枢念垂眸低低一笑,“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本不应延续在我们头上。”他看了西晷一眼,唇角的笑意有些迷惘,“即便是亲身爹娘,或许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西晷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她突然转过身去看白衣,眯起眼睛,“或许……我可以考虑当一位称职的神女。”
白衣已然知晓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可以留他,直到——”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下一任神女出现。”
西晷直接牵起枢念的手便往外跑,跑出好几步才笑嘻嘻地回头,“多——谢——外——公——”
终于肯唤他一声外公了啊……白衣叹息着垂了眼眸。她的心,终究还是冷的。除了死心塌地想要依赖的人,她对外人始终留着一层隔阂,哪怕是——骨肉至亲。
那便是侉宴族女子的心。
“对了枢念,你方才说的不得已的苦衷究竟是什么?”走在前面的西晷突然好奇道。
“西晷,你说得对。太聪明的人……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枢念却是笑着道出这么一句。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渊王爷的亲身儿子,以为——袭雀才是,所以始终缠着这个心结甚至在那日会因动了情念而走火入魔——却是到最后才发现从头至尾都只是他自作聪明。
枢念突然揽臂将西晷拦腰抱起,不许她赤着脚四处跑。
“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南坡种着依氲草,能治好你脚上的伤,不留疤的。”
“就算留着疤我也不在乎啊。”西晷笑眯眯地搂着他的颈项。
“可我在乎。”枢念宛然笑起。他那日之所以会动情念,便是因为这双秀气的纤足。
那双足,似出水清莲,在心尖开成隽永。
“……”
簌簌落落有风来袭,碧树飞花的声音渐发盖过了后面的言语,只听得女子的笑声,如同梨花在空气里正开得脆而甜润,将这天涯之涯的幽寂也染得如白昼般淳熙明亮。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帘卷近秋河。微斯人,与君共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