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是不论抬头或者低头,不论烈日还是明月,都看不见了……
为什么会到了这一步呢?
最错最错的,就是当年没有忍住这驿动的心,就算是早就知道可能只是悲剧,也还是没有能忍住……还是被他占满了心……
这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
可劝说了自己这么久,心里的怨恨居然没有消失半分。
还记得当年,就算是流落到了陌生的时间,完全改变了人生,也没有太多的惊慌,都从没有失去过希望。
那时的自己,多么洒脱,多么随意地活著,说要说的话,做想做的事……
原来,自己真的变了很多,是为什么改变了呢?
是爱情让自己开始盲目,这种盲目就像是会传染的一样,从那颗激烈执著的心里传染给了自己。
可笑啊!
把相处的时光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多,居然能让人痴狂到了这个模样。
历秋啊历秋!你做就做了,现在为什么又要觉得后悔?
就算是预先知道了这结局,你又能怎么做呢?
能不能不要相遇?能不能不要动情?能不能不要再纠缠到一起?
可是……没有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
罢了罢了!
还不是相遇了?还不是动了情?还不是又一次地纠缠到了一起?
总是割舍不下他,做这种无益的空想又有什么用呢?
“离尘……”他坐在天台的长椅上,抬头仰望著星空,微笑著在念这个名字:“离尘……”
漫天的星光映到了他没有焦距的眼里,折射出浅浅的水光。
上天像是睁著千百万双眼睛,亘古不便地静静俯视著这世上的一切生灵。
远远站著的月川蝶已经不忍再看,把头转向了一边。
黑色划过了她的眼角,她抬起头,惊讶地看著那个黑色的背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她,走向了独自坐著的那个人。
她愣住了,然后是酸涩一笑,最后,她转身离开。
尽管没有听见声音,他还是感觉到了有人接近,
“是谁?”他轻轻地说:“是你吗?赤蝶。我不是说了,我只是上来坐一会,马上就会下去的。”
“护士小姐说,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有很多星星呢!”他抬头遥望著天上,脸上溢满了温柔的笑容:“不知道看不看见得见北斗星啊!”
“看得见,能看得很清楚。”有人回答了他。
他的心脏猛然静止了下来。
“每一颗都能看得很清楚,天玑,天璇,瑶光……”
“是你……”他呢喃似的问著:“是你……”
“是我。”那个绝不容他错认的声音这样回答:“还会是谁呢?”
“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生气?”君离尘看著他:“你知不知道你当年那么做,有多么重地伤了我?”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又来了是不是?你还是像当年一样,对我做出了最残酷的事情。”君离尘走到他的面前:“你以为只要我不知道你死了,只要我不知道你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了,你就能永远摆脱我了,对不对?你真是这么恨我吗?你真是这么讨厌我吗?”
“不是!”他猛地一震:“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呢?”君离尘从高处锐利地盯著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个怨恨著的人花费这么多的心思?真要我远离你,也许只要你说上一句,也就够了!”
“不是的……”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嘴里说著破碎的字句:“我不是要伤害你……”
“你说不是?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能伤害得了我的,一直只有你。”君离尘的眉宇间充斥著冷酷:“你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我君离尘这一生唯一的弱点一直被你抓在手上,天上地下地抛著。就算到了今天,你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以完全陌生的姿态靠近了我,还是一样把我搅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出孰是孰非。”
他突然觉得心头一片冰冷,忍不住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你大概已经忘记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你,也不该这么对我,何况这一次,你做得这么彻底,让我连为你开脱的借口也找不到了。”君离尘漠然地看著他:“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不值得的。”历秋环抱著自己的双臂:“我对你来说,终究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憧憬。你只是从我身上寻找著从没有过的亲情,你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全心全意地对你,只要他的眼里只有你,只要他对你给你足够的温暖。那个人是不是我,根本就不重要。”
“你明知道这只是你的借口。”君离尘的声音竟然温和起来:“这只是你要把我双手奉上,送人别人的借口。”
“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他连嘴唇都发了白:“更久的时间,我们一直是在分别,我们一直天各一方,毫无对方的音讯。我们相处的时间,甚至不及你和藤原骏相识的时间来得长久。你对我的执著,也许只是私心里得不到而有的渴望,就像你当年对于皇位的执著……”
“别这样!”君离尘压低了音调:“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他紧紧咬住嘴唇,任由鲜艳的血色从唇齿间流了出来。
“你说完了对不对?是不是要轮到我来说了呢?”君离尘单膝跪到了地上,和他平视著:“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事实。我只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人或者任何的东西都不行。”
“可是……”
“你先听我说完。”君离尘打断了他:“我还记得,看见你从宫墙上跌落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要是他不在了,我就算是当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处?我这到底是证明了什么?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更加用力,牙齿都要嵌进嘴唇去了。
“也许,在我心里,真的相信在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但看见藤原骏的那一天,他也是被人追杀著,从楼上摔落下来。你可以想象吗?当我看到那张脸,就像是看见当年你落下宫墙的那一幕。我怎么还会怀疑韩赤蝶所说的‘但能求得来世’?”君离尘用手指为他擦去了滑落到下颚的血迹:“我不愿再错过了,也不能再错过了。所以,就算知道他来历不明,不怀好意,我也顾不得了。因为,那是‘君怀忧’,我错失了太多次的‘怀忧’啊!”
他感觉到君离尘温热的指尖为自己擦拭掉了血迹,分开了自己紧紧咬合著嘴唇的牙齿。
“虽然,我总是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但我拼命告诉自己那是转世后忘记了一切,你只是不记得了,那还是你啊!”君离尘低著头,看著指尖上鲜艳的痕迹:“我告诉自己,虽然没有了记忆,但只要我把他当作你来看待,总有一天,一定能再找到那种感觉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空空的,一直是空空的……就像从来没有找到过你一样……事实上,我真的是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一滴泪水从空茫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冲淡了君离尘指尖浓稠的血色。
“你来了,就像当年在聚华镂那样,落到了我的怀里。却不再是当年君怀忧的模样,我有一瞬间的动摇,却只看见你眼睛里完全的陌生。然后,一次又一次,我们的命运开始重叠。我不是没有怀疑,你的气息,你看我时的眼神……我怀疑了,可是我却觉得那不可能。那个明明已经死去千百年的人,怎么可能在千百年后用同一种眼神凝望著我?我在害怕,如果我贸然地猜测了,如果是我猜错了,那又该怎么办呢?连你也分辨不清,我哪里还有什么立场口口声声说著爱你?”
他感觉到那温热的指尖落到了他的左手腕上,轻轻抚过了那些狰狞丑陋的伤疤。
他狼狈地想要躲闪,可是根本无处可逃。
“也许,我的灵魂早就把你认出来了,我一夜一夜在做著失去你的梦。我彷徨著,在想要用怎样温和的方法才能分辨,你是不是和我的过去有著什么牵连?”君离尘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而你,根本没有给我机会。连一点可以怀疑的机会,你都没有留给我。你那么彻底迅速地和我划清了界线,甚至把我双手奉出,毫不犹豫。”
他看不见,但是他感觉得到,君离尘压抑在平和外表下滔天的怒火。
“你知道我在生气,对吗?”君离尘感觉到手掌中的纤细手腕在微微发抖:“你太了解我了,应该说你太了解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从当年的那一杯毒酒,到今天那一出闹剧,明明处处破绽,我却被你蒙住了眼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真相。”
他闭起了眼睛,想要关住即将倾泄而出的泪水。
“你后悔了吗?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过?你有没有觉得选择隐瞒是对我最残酷的做法?”君离尘一把抓著他的肩膀:“你告诉我,你这是爱著我,还是恨著我?你是希望我恨著你,痛苦上一生呢?还是被你蒙著眼睛,活完这偷来的岁月?你就真的甘心把我留给了一个别有用心的陌生人?你就不怕我失去了你,再没有活著的意义?”
“够了,君离尘!已经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他双手捂住头,强忍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好!我告诉你!我很后悔!我不甘心!我很害怕!可是……我没有办法啊!你要我一生一世,不弃不离,我最后也答应了你生生世世,不弃不离。我想,要是真有来生,要是真遇上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的身边,实现这诺言。就算你再怎么赶我,我也不再逃避,不再犹豫。”
眼泪疯狂地滚落下来,转眼,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总以为,这一生,你会实现自己的愿望,那我也算是没有平白地去走了一遭。然后,我醒了,我回到了这里,千百年后再没有你的地方。我找来史书,看见了那一句‘车裂于市’。我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会变成了这样?”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君离尘的脸映在了里面:“为什么你的七年,不过是我的七天?为什么我的南柯一梦,就会让你不得善终?我凭什么左右你的人生,然后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过著没有任何改变的生活?你四分五裂的模样总是在我脑海里翻滚著,于是,我是真的疯了。”
他笑了出来,带著眼泪,笑得那么可怕。
“虽然,我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疾病,可我不在乎。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尽我一切的能力去寻找死神,我想要问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你又去了哪里?可他居然躲得无影无踪了。一次又一次地,除了一次一次痛苦的醒来,我什么答案也没有得到。所有的人都说我是疯了,只有一个人例外,她说,她叫韩赤蝶。”那笑容慢慢地沈淀到他的嘴角,变成了苦涩:“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你知道她为什么就算要隐瞒我的病也在所不惜?你知道她为什么就算是刺伤自己的哥哥也要为我掩饰这个秘密吗?因为她见过我用能找到的一切锋利的东西划开自己的手腕,那么多次差一点就在她眼前死去。是我吓坏了她,她真的被我吓坏了!她知道,只要我打开关著这个秘密的盒子,不论答案是什么,我的选择只会是同一个。”
君离尘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他像失去了支撑,倒在了靠背上。
“她为我关上了那个盒子,还加上了锁。我看起来就像摆脱了恶梦,回到了正常的生活。我有和睦的家庭,体贴的爱人,平静的人生。就算是死亡,也因为我的遗忘,开始变得温温和和,遥遥远远。可是,我们忘了,命运在侵蚀著那把锁,那个放置在角落里的盒子,还是存在著的。只要我活著的一天,命运就不会停止对我的捉弄。最后,我还是亲手打开了那个盒子。”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遥远:“你以为你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我真的会无动于衷?你以为你对他的珍惜,我真的能忍受得了?我看见了,我也无法忍受。可是,每一次我就要说出口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能看见死神拦在我的身前,他对我摇头,他说,这是秘密。他说,君离尘已经摆脱了宿命,你难道希望再把他拖进这个永不会醒的恶梦里来?”
君离尘凝望著他,看著他又哭又笑地说著这些近乎疯癫的话语。
“我对他点头,我答应我不会说出来。我一定要保持沉默,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我要毫无牵挂地离开,我不要再让你看见我痛苦死去的模样。我希望留在你心里的,会是那个风姿卓然,洒脱不羁的君怀忧,而不是这个支离破碎,形如鬼魅的历秋。其实,我一直就是个胆小自私的人,不知面对,只会逃避。连这样的私心,也还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又笑了:“我能看见,藤原骏他的眼睛里对你有著不一样的感情。就算他来历不明,可能不怀好意,但他却是被你打动了的。而你,可以忽视他的目的,把他留在了身边,总也是怀著信任。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你的眼睛里不会再有君怀忧的影子,你可以看见这个人的心意,你终会被他打动。只要我推你们一把,就可能打破了这种僵局。只要把你的目光真正引到他的身上,只要你更专心地看著这个人,就一定可以……”
他捂住嘴,大笑了起来。
“可是,我这么做了,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都妒忌地快要死掉了!你看,我果然很小气呢!”他笑得连说话都有些喘气了:“我装得那么大方,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慷慨的人了。我走在那条漆黑的通道里面,停下了无数次,还有一次差一点就要转过身了。我一边走,一边诅咒著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你!死了最好,死了最好!”
他又突然停下了笑,表情严肃,用一种平静又可怕的语气问。
“离尘,你有没有觉得,我是真的疯了?”
长长的一声叹息。
“怀忧,我这么叫你好吗?不是君怀忧,是怀忧。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呢!”君离尘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怀忧,你哭完了吗?你把所有的委屈倒出来了吗?那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颤抖著嘴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然后,立刻地,他冰冷的手落进了一双温暖的手里,被平放开来,手指被那人缠扣住了。
“离尘……”他深深地吸著气:“你……不恨我吗?”
“我应该恨你吗?”
“应该……你会恨我,你这一生最最厌恶的就是被我欺骗,你会难过,你会忿怒。你会觉得我是个傻瓜,你会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除了觉得你是个傻瓜这一点以外。”君离尘微微一笑:“我是很生气,我刚才在赶来的路上,都觉得自己快要被你气死了。可是,我看见你坐在这里,你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你还好好地坐在这里边看星星边喊我的名字。我就在想,幸亏还来得及,这一次,我终于来得及追上这一步,没让你这个自私又胆小的傻瓜又偷偷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离尘……”
“我要是不想再看见你了,我又为什么要来呢?我就算在生气,就算快气疯了,还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我刚刚还想好好地骂你一顿,不过,看见你把自己骂得这么凶,我反倒是不忍心了。”
“为什么……你不骂我,你不说恨我……”
“因为,当年服下‘离恨天香’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要是我再找到了你,我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再让怨恨蒙上自己的眼睛。如果你真的要骗我,那就让你骗好了。只有一点,我不要再看见你温热地,却没了生命地倒在我的怀里,任我怎么喊,都不会再睁开眼睛。所以,我很生气,却绝对没有恨你。要说再也不想看见你?你想都不要想了,这次就算要把你绑著,我也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你不是很生气吗?”历秋有些慌张地想要抽出手指,却被君离尘抓得死紧,动都不能动了。
“我是在害怕。”君离尘笑声里居然带著轻微的颤音:“我发抖不是生气,我是在害怕。你看你的手,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都要被你吓死了,哪里还顾得上生什么气。”
“是因为……”
“因为你是个傻瓜,居然不相信我会来找你。非但不乖乖地等我来找你,还把好好的身体毁成了这样。你果然生来就是折磨我的,对不对?”君离尘的指尖轻轻地落到了他腕间的伤痕,像是怕触痛了那些早就愈合了的伤口一样小心:“你都不痛吗?要是换了我,想想就痛死了,哪里敢真割下去啊!”
“是我自己割的。”他都傻掉了,呆呆地说著。
他说的这句话,让君离尘笑了出来。
“要是别人割的,我早就把他剥皮拆骨,碎尸万段了。”君离尘叹了口气:“怀忧,你果然是个傻瓜呢!”
他怔怔地,眼角流出泪来。
“怎么又哭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啊!”君离尘边叹气边伸手帮他擦掉了眼泪:“怎么说你以前也总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大哥的架式,突然变得这么像个孩子,我还真是不习惯呢!”
“离尘!”他身体前倾,把头靠在了君离尘的胸前:“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啊!我会舍不得,我会舍不得的!”
“谁让你舍了?谁允许你舍了?你问过我没有?”君离尘伸出手,把纤瘦的身子搂紧:“我告诉你,怀忧!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要是随随便便再把我舍了,我可饶不了你!”
“离尘……”他把头枕到君离尘的肩上:“你才是个傻瓜!”
“是啊!我早就傻了,从那一天,你喝醉了酒赖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就和你一起变成了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