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一直到外头的喧闹声都消失,还是直挺挺的坐在床头。
窗边响起了几不可闻的声响,新娘子动了,她缓缓的伸出手,拉下自己的红盖头。
她褐色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喜色,这片红,对她而言不代表欢欣,而是恐怖的梦魇。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傀儡似的被送来这样的地方,还必须做那样可怕的事,敛下眼眸,她缓缓掏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她的双手冰冷,耳里听着身旁那均匀的呼吸声,感觉自己的心猛烈撞击胸膛。
一点都不可怕、不难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刀起刀落,她从此之后就可以解脱了!
这个朝廷的皇后、国丈答应过她的部落可汗,只要杀了这个人,就会将原有的土地还给他们,最重要的是,她被软禁的妹妹也就安全了。
她虽是个郡主,但其实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娘亲生下小她三岁的妹妹时难产而死,父亲在一场争权夺利的斗争之中被幽禁至死,两姊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尝尽人情冷暖,注定只能是这人世间多余的存在。
现在她这个「多余」,被送进汉人的宫廷,成了太子妃,可她得在新婚之夜杀了他,将一切的罪过承担下来。
她明白,这一出手,她将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她颤抖的吸了口气,站起身,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的同时却硬生生的停住——
这张脸……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好熟悉的一张脸,他的手搁在额头上,睡得正香甜。
他长大了,但是她依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多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躲进族里要送往京城贩卖的毛皮里,因为她好奇的想要看看被族人称为繁华热闹的汉人城镇。
叔叔最后发现了她,原想将她送回去,却禁不住她苦苦的哀求,只好带着她继续南行,却严肃的表示——仅此一次。
在桑树园里,他不顾一切的低头吸去她被蛇咬伤的污血那一幕,在她脑中清晰的恍如昨日才发生。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牢牢记得他说——他要她学会汉语,他才打算告诉她。
于是回到部落之后,她努力的学习,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那次偶遇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离开自己的故乡,直到多年后的今日,她才再踏上中土,像傀儡似的入宫、嫁人。
原本以为此生无缘,却没料到他们见面了,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再见。
这未免太过可笑,她始终收藏着当年他送给她拿来装桑椹的锦袋,此刻也放在袖中,她没忘记他,从来没忘过,但她得杀了他。
她僵硬的站在床前,看着本来熟睡的人,眼睛突然张开,他有神的目光一如她印象之中令人忍不住移开眼……不对,她猛然回过神,对上他锐利的眼神。
他醒了!她的心一惊,手中的匕首往他身上刺去。
于翼一闪,「你失了先机了。」
他快如闪电的握住她的手腕,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的手反折,将她整个人压在喜床之上。
尹帕希被压得动弹不得,脸色一片苍白。
还未开始,她就失败了,她想起了被软禁在皇后母家的妹妹,眼眶里打转着强忍的泪,一时心软,没法子下手杀他,现在轮到他要她的命了。
这一切荒谬可笑得紧!这是她这辈子最想要再见到的人,但她却得命丧在他手下。
「真没料到,我竟然会遇上这种事!」于翼的语气里着嘲讽,「新婚之夜还没来得及洞房花烛,娘子就要杀夫君,喂!本太子真那么差吗?连点机会都不给。」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不语。
他一把拉起她,一脸严肃的看着她,「说!谁指使你的?」
她依然不说话。
「说!」他的口气明显的不耐烦,大手掐住她的颈子,「不然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要怎么处置随你。」她望着眼前这双不带情感的双眸,感到自己心像被撕裂一般,「反正我敢杀你,就没打算要留住自己的一条命。」
于翼的双眼危险的眯了起来,打一开始,他便没有醉。
从喜宴一开始,一向就不太理会太子的国丈一伙人竟然拼命道恭喜、敬他酒,他向来懂得装傻,但不代表他真傻,果然,如他所料的在房里等着他的是要命的蛇蠍美人。
只是她的迟疑倒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她没有马上杀他,为什么?
他仔仔细细的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一遍——她有双略带褐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翘着,白嫩如雪的肌肤,细致的五官,记忆之中,他似乎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有趣!」于翼松开了手,退了一步。
突然得到自由令尹帕希一惊,立刻退开一大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他弯下腰,捡起喜床上的匕首,「为什么不杀我?」
她的心一颤,她该怎么回答,跟他说起那美丽的阳春三月,那打着赤脚的男孩,他那自在的笑容、洒脱的性子深印在她脑海之中吗?
「还是不说?」他低哑的嗓音之中有着冷冷的嘲弄。
她敛下眼,还是沉默。
于翼看着她,忍不住扬声大笑。
听到他的笑声,尹帕希被吓得楞住了,她不明白有何好笑。
他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搂进了怀里。
她的心立刻揪紧。
「怕?!敢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直视着她褐色的眸子,俊美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几乎是本能的,她想要挣扎他的怀抱。
他脸上透着揶揄,「咱们成亲了,所以你逃不掉的。」
她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她不懂他,真的不懂……
「你很美,美得可以勾起全天下男人的兴趣。」
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她感到呼吸困难,脸热得像是要着火了。
他的手一推,她就倒在喜床之上,还来不及逃开,他就压了上来,让她不能动弹。
她呼吸一窒,瞪着几乎要贴在她脸上的男性脸孔,「你疯了……」
「或许。」他的黑眸掠过一抹高深莫测的阴影。
他低头吻住了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
「下次再找到机会——」他的唇滑下她的颈窝,低喃着,「就看准我的脖子,一刀落下,别心软,一旦心软,就输了。」
他的话让她心惊,更无所适从。
「你真是个疯子!」纤细的她没有办法制止他的动作,只能放任他脱去她的衣裳。
「我确实是个疯子,」他顿了顿,扯开嘴角,「因为如果我不疯不狂,就别指望改变现在的处境。」
他父母的一生,还有先祖的血泪——他若不疯狂妄为,怎可能有讨回公道的一天?
瞧着他的俊脸因为这笑容漫上一股邪气,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眉间轻轻蹙起——
「别皱眉,」他低笑轻喃,「这样可就不美了。」
他贴上她纤细的身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整夜,他缠住她索求欢爱,不肯罢休。
这一夜,他的疯与狂不只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更彻底的扰乱了她的心。
第13章(1)
天亮了,该来的总是会来。
尹帕希在宫女协助下穿戴妥当,陪在高大的于翼身旁,去见那对至高无上的公婆。
她的目光由始至终都垂视地面。
敢踏进这里,她早就不怕失去这条命,唯一挂心的是在国丈家的妹妹会受到伤害。
想到妹妹,她的双手不自觉的紧握,一双大手却伸出来,握住了她的——她一惊,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于翼带笑的眼眸。
他的笑容就如殿外的阳光迷人,她看不透这张带笑的俊脸,他到底怀着什么目的?
她意图杀他,他不该将她留下来才对……
「皇上瞧瞧国丈替太子讨了个多水灵的大美人儿啊!」于翼和尹帕希才踏进殿里,费竹青的声音便冷冷响起。
尹帕希微敛下眼,强作镇定。
费竹青忍着气瞪着尹帕希,她满心以为今日就可以看到于燕的屍首,却没料到他还意气风发的带着太子妃来请安。
忍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太子长大,下了这步早已安排好的棋子,原以为这回部新娘进宫可以掀起风浪,怎知现在却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
「父皇,」于翼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底写着担忧的父亲,「确实该谢谢国丈,他真的替儿臣讨了个漂亮又温柔的好媳妇啊!」
于皜狐疑的看着满脸满足笑意的儿子,这孩子虽是他生的,但有时实在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殿里殿外弥漫的古怪气氛,就于翼一人依然一副怡然自得的洒脱样,似乎一无所知。
「父皇,」于翼兴奋的挥舞着手臂道:「儿臣不但娶了个漂亮太子妃,还要给父皇捎来个好消息。」
于皜虽然满心疑惑,依然不动声色的听他说。
「父皇的好皇媳决定与孩儿一同出征,以示忠诚。」于翼伸出手搂着尹帕希的肩,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尹帕希的心一惊,抬头看着他。
他低下头,正好与她的杏眸四目相接,他俏皮的对她眨眨眼,「我的爱妃,你心同我心,你我新婚燕尔,我一时半刻都不想离开你。」
尹帕希倒抽了口凉气,纵使于翼满口甜言蜜语,但是他眼底的阴冷却如数落入她的眼中,令她心跳加速又惊慌。
「荒唐,带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于皜沉下声音,语调里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昨夜他可是提心吊胆了大半夜,还安排侍卫特别注意喜房的情况。今天一早看到小夫妻登对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才稍稍放下,却没想到于翼一开口又提了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提议。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西部众部落并非真的心悦诚服,于翼还要带着一群随时可能叛变的士兵出征,他再把这女人带在身边,这不存心找死?!
「父皇,儿臣的妃子可是回部郡主,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此次大婚也带来了一票回部勇士,儿臣昨日大婚看了一眼,瞧他们一个个高头大马,可是一群可用之人,所以就请父皇允了儿臣,让勇士们全都随着儿臣一起出征吧!」
于皜沉不住气的用力一拍桌面,「胡闹!」
「父皇,儿臣没有胡闹。」于翼走到于皜面前,眼底闪着精明,「记得回部上贡的汗血宝马吗?正好这次征战,回部跟着儿臣的那些人可以顺道替儿臣照顾那些畜生。」
这些年来,回部为了表示诚意,每年都进贡无数白银、宝马,但却都让国丈假公济私的将宝马赏给了自己的手下,壮大自己的声势,于皜对此气愤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这不成。」于皜知道于翼心头打的主意,于是故意说道:「那汗血宝马向来都是国丈在拿主意,怎可随你出征?」
「哎呀!儿臣还真是忘了。」于翼抚着额头,一脸无奈的模样,「那就没办法了,爱妃,」他故作遗憾的看着尹帕希,「虽然你情愿跟随本太子左右,但既然英雄无用武之地,那就罢了吧!你与你的回部勇士也不用跟了——」
「只要本宫去说一声,太子要带宝马出征,不成问题。」费竹青在一旁冷冷的开口。
「母后愿意替儿臣向国丈说项吗?」于翼兴奋得只差没手舞足蹈。
「当然。」费竹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她只怕太子找借口不愿意带兵出征离开宫中那群死守着他的侍卫,让她找不到机会要他的命,那些宝马不过就是些畜生,她根本不在乎。
「谢母后娘娘。」于翼像孩子拿到新玩具似的大叫一声,「那就顺道叫国丈多给我些兵吧!手掌兵符、号令军队肯定好玩又威风。」
「由你带兵?!」费竹青冷冷的挑了挑眉。
这些年来,于皜已经一步步削去她爹手上的兵权,现在不过只剩十万大军,若又让太子带到川蜀去,到时京里万一有什么变化,只怕会没法子应付。
「不行吗?」于翼撇撇嘴,「国丈真是小气,我堂堂一个太子都开口了还不卖这个面子,父皇,把国丈抓上殿,我要亲自问问他。」
「大胆!」于皜皱眉看着于翼,「你岂可胡闹?看来这次川蜀平乱你也别去了,陪着你的太子妃,安分的待在东宫里吧!」
「不去就不去。」于翼似乎也火了,「反正一开始就是父皇要儿臣去的,儿臣也不想去,现在正中下怀,不去了、不去了,我情愿待在东宫里玩。」
拉着发楞的尹帕希,于翼气冲冲的就要走。
费竹青立刻起身,喊住两人。
看着一脸怒气未消的于翼,费竹青在心中冷哼,果然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卑人不可为主。她是不把疯疯癫癫的太子给看在眼里了,想着就算让他掌兵符号令大军,相信以他的能耐也成不了气候。
「太子爷,都成了亲,不能再冲动。」费竹青装个样子轻斥了一句,「还不赶快向你父皇请罪,至于兵马,本宫就去说一声,多拨些兵马给太子,这也不是太难的事。」
于翼上下打量着费竹青,「可是国丈肯吗?」
看着于翼怀疑的眼神,费竹青很不悦,「只要本宫开口,岂有不成之理?!」
于翼立刻笑逐颜开,回到于皜的跟前,「好吧!父皇,既然母后娘娘要替儿臣请求国丈,那儿臣就勉为其难的去好了。」
「你——」于皜一个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费竹青的目光扫过父子俩,瞄了一旁脸色略显苍白的尹帕希一眼,冰冷的道:「郡主不日便要随着太子出征,看来是没多少时间可以跟本宫闲话家常,不如现下就随本宫来吧!本宫想多听听塞外有哪些好玩有趣的事儿。」
尹帕希抬起头看了于翼一眼,就见他开心的玩着皇帝桌上的笔墨,那样子就像是当年所见到的那个无害的大男孩……
「郡主?!」费竹青看尹帕希没有动作,口气微怒。
尹帕希立刻敛下眼睛,跪拜之后,默默的跟在费竹青身后出去。
于翼缓缓的抬起头,看着离去的两人,他与父皇在费竹青眼前演了场戏,这女人毕竟沉不住气,只见其利而不见其害。
人若急了,就乱了分寸,自然容易找到机会抓到把柄。
只是尹帕希——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他记下了她新婚之夜的手下留情,只是一心不容二主——这道理她该懂得。
「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回到自己的宫殿,费竹青立刻换了张嘴脸,恶狠狠的瞪着尹帕希。
尹帕希敛下眼眸,在还未与于翼大婚前,她一进京就被安排住在国丈府里,期间,她见过费竹青几次,每次面对她她都觉得惊恐。
就她所知,费竹青是个野心极大的女人,她卖了自己的一生,只为了拥有荣华富贵,而今为了将自己推上更至高无上的位置,起了谋逆之心,控制了她最亲的亲人,她无奈之下沦为一颗棋子,被迫入宫嫁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