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海棠旋总是独坐在秋水生前躺卧的病榻上,沉默不语,不展欢颜。
他的门生一律被挡在门外,所有的访客,全都不得其门而人。
朝臣们议论纷纷,大家都说,镇国王爷与王妃感情弥笃,因此,失去了挚爱的发妻,等于是失去了求生意志。只有琅琊静明白,他的悲伤源自于他的自责,他责怪自己无法救治惠秋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力逐渐流失,什么他挽回不了。
琅琊静心疼了,也看不下去了;她无法就这么放任不管,看着心爱的男人憔悴消瘦,她几乎要跟着食不下咽。
再这么下去,恐怕失饿死的是她而不是他!
当下,琅琊静立即决定抛开所有政事摆驾镇国王府。
镇国王府原是仅次于监国摄政王府的豪门官邸,郁郁箐箐的前院如今因为主人的无心而荒置着,满地的落叶无人清扫,西风一吹,刮起了无数黄叶,严冬未到,这镇国王府却已格外凄清萧瑟。
琅琊静摒退了左右,不许任何人随侍,也没让王府的总管通报,便独自推门走进海棠旋独处的寝房。
午后的秋色,是透过窗棂迤逦而下的金色流光。金色,原该是灿烂夺目、尊贵无上的色彩,但不知道为什么,洒在他身上的金色光芒,却使他看来如此孤独、如此寂寥。
琅琊静几乎禁不住冲动,想要将他牢牢的紧抱在怀里。
“……旋。”她对着他宽阔的背影,声若蚊呐地轻唤着。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没有听见。但是,海棠旋听见了,他缓缓的回过身来,迎上琅琊静担忧的漆黑双瞳。
见到了她,他并没有很讶异,仿佛他早就料到她会前来。
“静儿。”
他朝她伸出手,无言的邀请着。
琅琊静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
倚着他的肩,她问:“旋,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在想些什么呢?”
“想了很多很多,有关于我的、秋水的,还有你的……我们三个人的往事;有时候,则是什么都不想。”
思考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仅仅只是一个念头,就能沉甸甸的压在心坎上,无法喘息。
“这辈子,你已经想得太多了,所以你的眉宇总是锁着。”她伸出纤指,轻点着他的眉心,“旋,我不爱看你这样。”
“怎么能不想呢?”他微微地苦笑了,“睁开眼,触景伤情;闭上眼,我的脑海里就充斥着千千万万的声音,影像与声音推动我的思绪,让我脑中的念头转个不停,无休无止。”
琅琊静环抱着他劲瘦的腰,低哺道:“告诉我,你都想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
“嗯!”她点了点头。
是的,她想听,想知道他心中悬念的一切。
“我……出生于贵胄世族,是海棠家排行第九的儿子,因为是么儿,所以备受疼宠。我的八位哥哥,有五个投笔从戎,其他三个则醉心于琴棋书画,无心从政。然而,父亲的爵位不能无人世袭,因此,我从小便在双亲有计划的栽培下,为日后的从政生涯铺路,严格说起来,我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童年。”
他的眼眸,因为怀想而变得有一丝朦胧。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已经知道秋水将会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喜欢她的恬静与温婉,她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陪我说话,该在什么时候贤淑的为我盛上一碗汤,她了解我,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旁,有一度,我以为这样的平静就是幸福,直到我遇见了你。”
海棠旋伸手轻抚她柔细如花瓣的颊,凝视着她的眼神,有着不言而喻的款款深情。
琅琊静微微一笑问:“遇见了我……然后呢?”
“你是女皇唯一的女儿,日后继位大统的不二人选,是琅琊国上上下下捧在掌心中的珍宝,谁不将你放在心坎儿里疼着、宠着?但你任性调皮、鬼奴精怪,存心让所有人拿你没辙,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琅琊静皱了皱鼻子,嘟啷着,“你这是褒,还是贬啊?”
海棠旋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你的出现为我透明无感的心头绘上了一抹炫丽的色彩,你有种率真的吸引力使我想要亲近你,于是,当先皇将你托给我时,我二话不说便接了下来。”
琅琊静笑逐颜开,“那么,后来呢?你就爱上了我?”
“或许,早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这份感情就隐隐约约种在心里,一天一点地慢慢萌芽,像经年常绿的藤蔓,蜷曲缭绕,缠住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仰起头来,叹了口气,“我承认当时我在逃避,我无法在爱着你的情况下与秋水成亲,而我的自私却害了秋水,我连累她为了守住这个婚约而虚掷青春,最后,连命都赔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她抱住海棠旋,抱得那样紧、那样害怕失去。
那个梦境……对了!她突然想起那个梦境。
“旋,我相信她从来不曾怪过你,她走的时候,是幸福而满足的!”
他对她淡淡一笑,然而笑意并没有扩散到眼睛里。
“不用安慰我,静儿。”
“我不是……”要怎么告诉他,这不是安慰?
“你……回宫去吧!”他轻轻的推开她,“我还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她看着他孤绝的背影,仿佛他已渐渐离她远去。
“我不走!”
“静儿!”
她激烈地道;“我希望你能幸福!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埋葬在过往的回忆与自责里,那是一个泥淖,只会拖着你坠入无底深渊……”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伤痛,那对琅琊静而言,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眼光。“你不是我,怎能了解我的感受?”
她不是他,难道就无法心意相通了吗?
她不相信,但是,他正在对她关上,那道曾经亲亲昵相互了解的心门。
“回去吧!静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疲惫地说。
琅琊静默默的退出寝房。
当她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眼眶里的隐隐泪光,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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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病危!”
消息一传出,震动了整个北陵。
琅琊皇宫里,御医来来去去,奉汤药的宫女们来来回回,朝臣们轮番守在皇寝之外愁眼相对,忧心不已。
摄政王被黜,女皇又尚未大婚,也未有子息,女皇这么一倒下,朝堂政事也全然停摆了。
琅琊静是一个不肯合作的病人,她打翻了一盅又一盅的苦涩药汁,赶跑了一个又一个的御医,但风允韶是唯—一个被允许陪在琅琊静身边的大臣。
凤允韶不能医治她的病,但是,他能理解她的心。
坐在床沿,他看着她苍白而无血色的小脸道:“我去请镇国王爷来吧!”
听见海棠旋的名字,她冷冷的背过身。
“不用了。”她毫不考虑的拒绝。
“但你想见他吧?”凤允韶淡淡地道出了她心中的渴求。
“想有什么用?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她负气地道:“或许我病死还好一些,这样我就和他的王妃一样,在他的心里拥有相等的地位了。说不定,他还会常常思念我呢!”
凤允韶忍不住叹气了。“陛下,你绝不能这么想……”
“启奏陛下,镇国王爷求见!”
琅琊静倏地从床榻上坐起。
他来了?
凤允韶如释重负,“太好了,快快有请!”
“谁说要让他进来的?”琅琊静拉起被子蒙住头,将自己裹成一个茧,“师傅,你出去告诉海棠旋,就说我已经驾崩了,要他给我披麻带孝吧!”
如果不是这个话题太不吉利,凤允韶真的会忍不住想笑!
他起身,决定亲自去向海棠旋解释。
紧闭的宫门开启,凤允韶缓步走了出来,朝海棠旋行了个礼。
“王爷,陛下她……不想见任何人。”
连他……也不肯接见?
海棠旋胸中一痛,“她是这样说的?”
“不!女皇要微臣转答您,她说她已经驾崩了,要您给她披麻带孝。”凤允韶尽责的婉转转达。
“胡闹!她怎么能说这种话?”海棠旋又气又急又心疼,“让我见她!”
他正要冲进去,一向温雅的凤允韶竟伸手出来拦阻。
海棠旋微微动怒了,“你坚持奉旨行事吗?”
此刻的他忧心如焚。即使凤允韶是他的知交,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再也顾不得交情。
凤允韶摇了摇头,微笑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一次,不要再让幸福轻易从你的手中溜走,该是你的,应该紧紧抓住。”
“允韶……”他是支持他的。
凤允韶让开了路,做了个手势,“请进吧!王爷。”
“谢谢你,允韶。”
海棠旋奔了进去,那样急、那样快,仿佛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挡他的脚步。
看着他玄黑的背影,凤允韶轻轻地笑了。
或许,再过不久,女皇与王爷就要同时大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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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
琅琊静“身手矫健”地火速跳上龙床,被子一盖,开始装作病入膏盲,即将驾鹤西归的模样。
“哎……哎哟……好疼……哎哟……”一听见海棠旋的脚步声走近,床上的琅琊静哀嚎得更大声了。
“静儿!”海棠旋忧虑的声音在床边想起,他掀开被子,拂去她脸上微湿的乱发,“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从许久以前开始,她的一切就与他牵扯得太过,她的每一丝情绪都能牵动他内心最幽微的角落。
“别管我!”琅琊静呜呜咽咽的痛呼着,“哎哟……我要死了……”
“陛下的身体一向健康,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海棠旋看向一旁应侍的宫女,责问:“御医来看过了吗?他怎么说?”
宫女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地道:“回王爷,女皇她……不许任何人传御医,所以……”
海棠旋的眉峰皱了起来,随即当机立继的下令,“来人,传御——”
“旋……”她微弱的唤着,从被子中伸出柔若无骨的雪白素手。
海棠旋握住了她,深邃的眼睛里盈满了担忧。
“静儿,我在这里。”
她虚弱地一笑,“我……我好高兴,总算……在死前还能见你一面……”
“别胡说,你不会死的。”他的心狠狠的揪着,那是一种接近战栗般的疼痛,接近死亡般的恐惧。
他不能失去她!
“旋……你好久好久……都没来看我了。”她感伤的语气,像个就要被舍弃的小动物,惶然无助又楚楚可怜。
当下,海棠旋的心都要化了。他自责地道;“对不起……”
“不要道歉,我都知道的。”她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问:“你是不是……还沉浸在惠秋水过世的悲伤里?”
“静儿,别说了,你需要好好养病。”他为她拉高了被子,但琅琊静伸手制止了他。
“你要走了吗?”她泫然欲泣地问。
他怎么走得开?他放不下心哪!“我不走,我会在这儿陪你。”
只是陪,怎么够呢?她想念他宽阔的胸怀哪!
琅琊静拼命的动脑子。想要对那副伟岸的身躯投怀送抱。
她瑟缩了一下,“旋……好冷,我好冷。”
他立刻将她连人带被的搂进怀里,悦耳的嗓音里有着深深的焦灼,“这样好点了吗?静儿。”
得逞了!
她忍笑着点了点头,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小手紧紧的攀住他,继续装小可怜,“旋,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像思念惠秋水一样的思念我?”
她的问题令他狠狠一震。
他不能够想像,一旦自己失去了她,那么他该怎么独活?
“你会没事的。”语毕,海棠旋掉过头再度吩咐宫女,“快传御医。”
“是!”宫女伶俐的应声,衔命而去。
惨了!死定了!琅琊静心中一阵心虚。
“不!不要传御医……”
“不!一定要让御医给你诊脉,不然我不放心。”他坚持着。
完蛋了!要是给御医诊出了她根本没病,一定会被海棠族当场活活掐死!谁教她为了见他无所不用其极,瞻前不顾后,完全没想到该怎么善了。
小嘴一扁,眼泪就像下雨一样滴答滑落。
她迁怒道;“传什么御医?这是心病!全都是你害的!你丢着我不闻不问,摆明了不把我当一回事!既然我的死活没人在乎,不如死了还比较干脆!不必传御医了,你直接把我入殓算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搂住她,又气又心疼,“好好让御医把脉,听话,不许胡闹。”
“我不要!”
“乖,听话。”他耐心十足的轻哄着她,让她的张牙舞爪完全派不上用场。
女皇的病情是朝堂上下人人关切的焦点,御医早就奉命在寝宫外侯着,就等着里头的人一声令下,好冲进去给女皇看诊。
“拜见女皇、王爷。”
海棠旋一挥手道;“不必拘礼,先为女皇诊脉。”
“是!”御医上前,搭住琅琊静的织白皓腕。
呜呜……大势已去。
倚在海棠旋的怀里,心虚的感觉在内心交战着,琅琊静生平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琅琊静认命的垂着小脸,等待御曹的宣判,然后迎接海棠旋的怒气……
老御医凝神把脉片刻,脸上突然浮现十分惊异的表情,不信的再诊,结果依然一样。
琅琊静开始有些不安。该不会——真的被诊出什么绝症吧?
不!她还没如愿和海棠旋成亲,她死不瞑目呀!
“怎么样?”海棠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御医困窘着,不如该如何启口。“回王爷……女皇这是……喜脉呀!女皇有喜了!算一算,大约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什么?!
有喜?!
琅琊静得无法言喻!
“我……我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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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的孩子!海棠旋激动的拥住了她,“太好了……”
咦?太好了?
老御医掏了掏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他怜惜的抚着她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低语道:“我们成亲吧!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个人,我会陪着你,一同迎接孩子的降生。”
闲言,老御医的下巴快掉了下来。
老天!女皇肚子里的孩子是王爷的?
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女皇接下来的话更让他目瞪口呆。
“我不要生!”她红着眼眶负气地困。
“静儿!”
“你根本是为了孩子才想和我成亲!我不需要你负责,就算孩子没有父亲,也能过得很好!”
对!对!就是这样!一定要对他摆高姿态,一定要拿拿乔,最好能让海棠旋不惜下跪也要求她与他成亲!
“是的,我承认是为了孩子,”看见她更加伤心欲绝的模样,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但那是因为他是你的孩子。我爱你,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要放在心坎上珍惜。”
琅琊静眨眨泪眸,“真的?”
“是的,我发誓。”他握着她的柔美,郑重许诺。
“可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一定不会想和我成亲吧?”她故意疑心着,“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海棠旋叹息了。
“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心?”
琅琊静慌忙摇头。“不……不是……”
海棠族再问:“那么,你怀疑我的人格?”
“也、也不是……”
“静儿,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那么我们可以不成亲,一切都依你。”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会以孩子要胁她。
听见海棠旋这么说,琅琊静慌了手脚。
不和她成亲?那怎么可以?!
“我没有怀疑你……”她连忙否认。
“你有。”他斩钉截铁。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有。”
一来一往的针锋相对让琅琊静火大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和你成亲啦!”
此言一出,海棠旋忍不住笑了。
琅琊静尴尬得双颊似火,不敢看向他眼。
他亲眼地拥着她,忍俊不禁,“你终究会属于我,我早就知道了。”
琅琊静也笑了。唉!虽然没能看见他求她的模样,不过,结局已顺着她的预想而发展,也算是尚可接受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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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如愿与我心爱的男人厮守终生,这就是我与海棠旋之间的故事。
八个月后,我与海棠旋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那是个漂亮的女婴,五官像极了我,但沉静不太哭闹的性子则是百分之百承袭了她那睿智冷静的父亲。
旋将她命名为“琅琊萱”。
萱儿的出生,让我充满了喜悦。因为那表示,我只要再辛苦个十年,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将皇位丢给我的女儿,逍遥的当我的太上皇去也!不过,我可要好好地想一想,要指定谁来当萱儿的监国摄政王比较好……
琅琊宫廷秘史《明德卷》·琅琊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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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关于“圣德女皇”琅琊韵与宫廷乐师唐少逸故事,请参阅《弄臣》。
附注:因为琅琊国是作者虚拟出来的国家,所以,有必要跟大家报告一下该国几个较特殊的律法。
一、琅琊国之国主称呼为女皇。
二、琅琊国皇室的规矩是以公主为主要继承人,通常嫡出长女会是储君人选,但也有例外。
三、为了杜绝手足相残的皇室悲剧,从已成年之公主中一旦选定一名为继位储君,其他姊妹则不再具有继承权。若是公主不幸在未即位前薨逝,则由下一代公主中遴选。
四、倘若女皇膝下无女,则从皇室宗亲贵族的女儿中择优继承,但是,必须再钦定一名男子作为摄政王,辅佐下一任女皇摄政;摄政王虽然永远无法成为帝王,但其所出之女一样承袭公主爵位,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五、在中上大唐,女子成亲谓之“出嫁”,男子成亲谓之“迎娶”,但琅琊国将男女成亲一律称为“联姻”,且琅琊皇室子孙皆从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