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盈的飞掠,更无须落脚之物,眨眼便已落定在他身边。四目相视,他定定地望进了她的眼,那流光潋滟的一眼啊,便是连三月桃花也不及她的半分妖娆呵!枝桠交错的罅隙里漏着澄亮的光,悄无声息地落至两人脸上,影影绰绰一层缭乱的斑驳。
有什么异样的情愫,似玉石坠入清潭,“哗啦”一声,惊起一池的涟漪。藕色的心字也悠悠颤颤,再不能平……
“或许你更适合男装的样子。”师折夕饶有兴致地支颌,依旧笑得一派文雅。
眼前的人不以为然地一笑,随后伸手——“嘶”的一声,脸上的易容被撕开,一张全然陌生的容颜便呈现在眼前。是一个清丽动人的女子,只是眉眼间多了分写意淡描的缱绻,少了分精雕细琢的锋利。那样一张雅致脱俗的面容,师折夕望见了,竟有片刻的失神。
“可是比不上你身边那位姑娘的。”她笑,神色有些荒漠,亦有些疏离。仅似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语气里却总少不了几分妩媚和戏谑的味道。
师折夕回过神来,没有答话,却是微笑道:“嗳,你果然不适合生气啊。”
“哦?”她微眯起眼,唇角一丝捉摸不透的笑,等着他的解释。
“因为你生起气来一点锐气都没有,唬不住人。”师折夕食指扣颌笑得盈盈轻快,不等对方皱眉,他又接着道:“所以还是笑吧,你笑起来……”他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随即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真正的一丫,其实是你造出的傀儡吧?”
“不假。”她点头,眸中的笑意更深,“你又从何得知?”
“因为她身上没有一点生人的气息。”师折夕笑着道,“这也是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知道你不是一丫的原因。”
她的眼里沉淀着幽深幽深的流质,望进去深不见底,“仅此而已?”她问。
“还有,我有意将‘碧澶之水’说成‘碧澜之水’,便是要套你口误。”师折夕温婉的笑意不变,“而最重要的是——”他有意拖长了音调,眉一扬,便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宽大的袖摆微微褪下,一只熠闪闪的金镯子便呈现出来。
是一只精致炫目的镯子,上面雕叶镂花,像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金线编绞着串出,雕工繁复精巧,以至每一瓣花,每一片叶都那般鲜活如生。
“这样的镯子,想必不是一般人能戴得了吧?”师折夕笑得眉梢里也堆着暖意。
“此乃‘千线镯’,是用一千根金线绞成,本是——”他的遗物啊!然心弦一紧,她亦在瞬间转了话锋,唇角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只镯子我一直藏得很好,你又如何能看见?”
“错了哦,不是看见,是听见。”师折夕竖起食指摇了摇,笑意如初,“不同质地的金银玉器与不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可不一样,而我恰好留意过这类声音。”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比如你现在身着布衣,那只金线镂成的镯子碰着衣裳便是这样的声音。”说罢他笑着松开她的手,衣袖垂下的瞬间,粗布摩挲着金镯子清清泠泠地响。
他的手指很温暖呵,即便隔着粗质布料也能那样清晰地传来,纵然是,转瞬即逝的……
她把眼睛眯成一湾幽潭,忽又媚生生地笑了,“折夕公子应知男女大防,非礼勿越,却对我——”声音略微一扬,她的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是否……不合礼仪呢?”
“那,某人用扇子抬人下巴便合乎礼仪了?”师折夕笑着反问。君子不记仇?开玩笑,一定是哪个记性不好的伪君子说的吧?想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呢。
师折夕始终在笑,笑得满枝桠的花儿开开谢谢,敛下眉梢的春意阑珊。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狠狠一痛。呵,曾经,那个男子,那个给了她毕生铭记的温情后又残忍地将它带下黄泉的男子,便也是这样对她笑的啊。
她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狠掐进肉里,竭力隐忍着撕心裂肺的恨意。七年前,那个鲜血染红了整个逐颜宫的夜,那张被硬生生剥去了皮骨的绝色容颜,还有那只滚至脚边的,沾满了主人淋漓血色的金镯子……
蓦然深吸一口气,理智封冻了满心的波澜。她缓缓松开手,忽略满手心鲜艳的红印,媚笑着道了声:“折夕公子随我进来吧。”
拂袖挥开正殿的门,豁然一片明黄透亮的光,携着馥郁的花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丝一缕渗入鼻腔,满是清澈的甜意。她款款走了进去,裙裾拖曳,翩翩清尘都化作了蝶。
“等等。”师折夕忽然唤住了她,“你都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柔长的身影回眸一笑,食指一点绛唇,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说罢转身又欲往前走,却听见后面的人再唤:“漪池。”
她蓦地一怔,回眸盯着他,佯装淡定的神情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你怎么——”不可能!郁漪池这个名字,即使是辞颜宫内都鲜少有人知道,可他——
没料到他也把眼睛一眯,笑吟吟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说罢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走过,笑声清朗,翩跹的衣袂带走一阵旖旎的香风。哼哼,你藏着那么多的秘密,难道不允许我藏几个吗?这样亏本的生意我师折夕可不会做。
想到这儿,师折夕不禁温柔地笑了。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私念了,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他想要对她一探究竟啊。
漪池啊漪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有着这样素净的面容,这样深敛的智慧,这样可望而不可及的骄傲,还有这样美丽的,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望进去,便已融化在那一川烟雨柔情里……
是夜,江南,潋水城。
滟洵殿,流苏纱帘遮住了里头的水月洞天。青灯烛影错杂乱,却有少年和少女的笑语不时传出,撩了那层叠的纱幔,无忧无忌的旖旎。
负伤的人好不容易赶至殿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夫人,夫人您回来了。”闻声赶来的贴身丫鬟赶紧上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身体的瞬间陡然一颤。再低头瞧见自己的双手,竟也变成了诡异的黑青色。
“啧,毒性蔓延了呢。”纱帘里传来少女轻快的笑声。
一听那熟悉的笑声,蓝茗画更是愤懑难消,一口浊气憋上来,“哇”地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夫人——”贴身丫鬟赶忙又去扶住。
隔着帘子的少女声音依旧脆甜婉转:“别气别气,不然就更难治了哦。”说罢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随即又被一阵轻咳声打断,“咳咳……小蓝啊,见到那宫主了吗?”声音清澈柔软,少不了的笑意。
蓝茗画微阖着眼气若游丝地道:“回城主,属下一切按照城主之令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怎料那宫主实在太过狡猾,属下的一些小伎俩在她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她颓然垂下头来,昔日的骄傲也被蚀心的痛苦磨灭殆尽。
“哦?”声音微微一扬,隐着好奇的意思。原本自己派出明暗两路人马去云南辞颜宫,师折夕是明的一方,旨在登门访贤——他在信上便已说明。而蓝茗画却是暗的一方,这亦是他所不曾提及的。兵分两路皆只为会一会那传闻中的宫主——便是他精心布下的局。
“属下无能,还请城主赐罪。”蓝茗画垂眸黯然道。她满腹委屈与不甘,恨不得痛骂如今正幸灾乐祸的人,却心知唯有这样说才有可能救自己一命。
果然——只听那少年柔声道了句:“砂砂,你最擅毒,去看看她伤势如何?”
少女盈盈一笑道:“不用看便知她中了云南最厉害的‘红颜悔’之毒。而解药呢,小折子已经早先送过来了哦。”话音微顿,伴着声,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啊,找到了——便是这紫祁连和墨桀玉磨成的粉。”
一听这话,蓝茗画心中暗喜,是他送来的?那自己定是有救了!却又听见少女自言自语道:“可是怎么办,这药只够救一个人啊。现在中毒的却有两个呢。”她挠挠头,似有一些难办,随即又笑,“嗳,阿潋,要抽签的吧?”
蓝茗画心下一凉。又是抽签?当初要从她和梨花雪中选出一人执行任务时便也是靠抽签决定,只因她一心想要抢功,才暗地里在那签上做了手脚……而如今——哈!真叫报应!
“嗯,好。”
伴着一声脆如泉吟的娇笑,纱帘一动,里面走出了一个粉衣少女。嫣丽的神色,姣好的容颜,一双细而长的桃花眼灵气逼人。
“嗳?已经死了?”少女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丫鬟的尸体,眸中精光忽闪。
蓝茗画别过脸不语。心里却免不了痛惜——她不离不弃的贴身丫鬟,终是死在自己的手下……然而事已至此,她绝不能手软啊。
“唉,可惜了。”少女颇感惋惜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有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渐蔓渐深,一直蔓到眼睛里成了粉妆青黛般柔媚的雾气,“我正准备告诉你,其实这药是两人份的呢。”
蓝茗画的脸色煞然一白,忍不住尖叫一声:“你骗我!”
“只是开个玩笑啊,干吗这么当真?”少女却是无所谓地笑,唇角向上抿成弯弯的半月。
“云绛砂!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我!”蓝茗画痛苦地闭上眼睛,指尖抓进头皮里往下撕扯,一直撕扯到青丝满地,“你我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你要处处与我为敌,害我至此……”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凄凉的声音竟有些歇斯底里。
云绛砂轻轻地“咿”了一声,手指抵着唇瓣,眨眨眼,忽又明媚无邪地笑了,“我想想啊……嗯……好像是叫——”她唇儿翘翘,眼儿弯弯,“‘不共戴天之仇’吧。”
话音未落,纱帘再掀,一个锦衣少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掩唇倦懒地打了个哈欠。病弱的少年有着苍白得骇人的肤色,却又是极其动人的——那精致的眉与眼,竟有些美得不近情理,“砂砂,砂砂。”他踮着脚尖轻巧地避开了那满地的血污,“呐,告诉你哦,我要去云南。”他笑眯眯地朝云绛砂道。
“云南?我也要去。”云绛砂立马欢快地扬起双手,“我要去看姗若和小折子。”她转身往前跑,才跑了几步忽又顽皮地背起手,像纯真的孩童跳格子一般一跳一跳地跃至很远的地方,连那银铃般的笑声也轻灵地跳起舞来。
直至少女的笑声远去,少年这才看向那狼狈不堪的蓝茗画,蹲下身与她平视,轻轻地问:“很痛苦吧?”他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样清湛的,漂亮的紫黑色眸子,却仿佛连她的灵魂也一齐望穿了过去,几千里荒无人烟。
蓝茗画心中一惶,正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伸手扳正了视线,“嗳,你是不是也觉得抽签很好玩呢?”他的语气始终是甜软带笑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作假后果会很严重的哦。”呵呵,所以这注定了会惨败的局中局,便由你承担了呢。
蓝茗画的身体陡然一颤,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明明碰了她,为何却没有中毒?
“奇怪吗?”少年依旧是笑眯眯的,随后捧起脸,幽凉的声音里隐着一丝说不出的眷恋,“那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毒得过我呢?”他抬眼看天,眼眶潮湿地笑着,“呵呵,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啊……”
紫黑色的瞳仁乍然一缩,似触动了什么封晦千年的禁忌。少年的笑容凝固在唇角,蓦然又起身离开。锦衣曳地,上面绣着牵丝攀藤的压纹暗花,繁繁复复的一层又一层,看不清是龙蛇腾还是草木茂,重赘的乌金里面牵绽出诡艳的橘绿,竟衬得外面的夜色也深了。仅剩那声声句句的叹息,散入风里,不知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