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醒了?”一丫欣喜地唤了一声。
郁漪池倍觉疲倦地揉揉额头,眯眼望向窗外的天色,喃喃地道了句:“终究是梦啊……”是啊,终究是梦。只是奇怪,那个梦怎生得这么长,这么长……七年都没有这么长的啊。
一丫扶她从穿上坐起,拿蘸了水的丝帕为她拭去眉心的薄汗,“宫主昨晚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呢。”她一边拭一边轻声地道。
郁漪池哑然苦笑。是啊,那个名字,叫翎非,郁翎非。
许久之前,她曾听他说过一个故事:佛前的菩提树住着戾气未褪的俏女妖,一直住了千年,千年来,一直听着那普度念佛的声音,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了骨子里灵魂里……所以即使是妖她也会虔诚地垂下眉,阖上眼,默默地跟着念,念下那千年万世的缘孽因果,念下那婉转动人的青青子衿宴宴笑颦。
呵呵,那个妖孽一定就是她吧。她的出生便已注定了是罪孽,她冷血无情,她任性无知,她撒泼无理……他却是佛寺里依依的香火,熏染着,包容着她的戾气。
可是这凭空冒出的师折夕又是怎么回事?这该死的!凭什么他每一次出现总能让她丧失理智难以自持?凭什么他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一句:漪池,你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她郁漪池一切的一切都由不得他道半句是非!
郁漪池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手指紧抓着枕间的那寸柔软,陡然抽出,却不妨竟带出了一个碧翠的玉人,“咕噜噜”一直滚落到地上。
“咦?”一丫下意识地弯下腰将那个玉人捡起,“这是……”
她讶然凝眉,没有察觉到郁漪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一丫,给我。”
但一丫似乎并未听到,手指抚摸着那个玉人的眉眼,自顾自地说着:“好生奇怪,这玉人的模样,明明就是……”
“啪”的一声,一丫立时只觉得耳边一阵疾风扫过,手中的玉人也在瞬间被人夺走。待回过神来,自己已跌坐在地上,打翻了脸盆,泼了一地的水。
一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坐在床上的女子,她的手指握紧了那个玉人,紧到再出一分力玉人便会粉碎。凸起的关节泛出青白之色,狠狠地颤着。
郁漪池咬着下唇紧盯着一丫,面目苍白得扭曲到一起,“你好大的胆子!竟连我的东西也敢碰!”
单纯的丫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是一丫的错,一丫知错了……”
她嗫嚅着唇,正要起身上前,却见郁漪池蓦地把脸别向里面,冷冷地道出两个字:“出去。”
“宫主……”一丫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动。
直到郁漪池猛地扯过被子蒙住脸,嘶哑着声音朝她喊:“还不快滚!”
一丫一言不发地退出,默默地将门掩上,一回头却望见了师折夕。他似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更似乎听闻了一切。
“疼吗?”师折夕俯下身温柔地问。
一丫捂住脸直摇头,“不疼不疼,一丫是傀儡,一丫不会疼。”
师折夕低眉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丫不会疼,可是一丫有心,会心疼。”他转身往前踱了几步,清浅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生起气来果然很让人心疼啊……”
一丫愣了半晌,忽然大喊了一声:“折夕公子!”她跑到他面前拦下了他,仰起脸看他,语气有些急切,还有些央求的成分,“折夕公子可不可以让宫主开心?”
师折夕扬眉一惑。这个要求,可有些莫名其妙呢。
“其实一丫知道,宫主一直都不开心……但……但一丫希望宫主能开心……”一丫绞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着,慌乱的视线直往脚尖上瞟,“所以一丫想,如如果……”
“如果?”师折夕饶有兴致地支起颌来,等着她说下去。
“如果是折夕公子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清亮的眸子执着而认真。
师折夕怔了怔,却是“哈”地笑出声来,“傻丫头。”他伸手一点她的额头,望着她,像是在没边没际地笑,语气里却多了一丝清冷的自嘲。
“那种事……我师折夕如何能做到?”他道。却更像是在问自己。是啊,他又何尝不想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可她的心孤绝封冻了一切,更情愿将自己葬在可怕的仇恨里,又岂是那样轻易便能走近的?
只是漪池,你本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啊,有着那样清澈暖人的笑容。
没来由的一阵失落,正要摇头叹息时,却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别人的丫头,可非君子所为呢。”
一回首,便见郁漪池正眯着眼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三分妩媚,七分嘲弄的味道。却是换上了男装,锦衣玉带,眉目清湛,顾盼神飞许多情。好一个翩翩玉面郎!
“宫主?”一丫赶紧迎了上去,抬眼见她眉间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禁舒心而笑。
“这才乖。”郁漪池“啪”地便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抚着她的发,满眼宠溺的神色,“陪我下山。”说罢拉着她便走。
师折夕在后面喊:“所为何事?”
郁漪池一回眸,食指轻点樱唇,笑眯眯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转眼便又过了几日,流逝的光阴柔缓如斯,日日韶华依旧,却分明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且听空凭阁内,“哐啷”一声脆响,站不稳脚的人将桌几上的青瓷花瓶撞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瓷片。
“折夕?”琴姗若冲了进去,看见脸色惨白如纸的师折夕,正捂着胸口艰难地呼吸着。看见她来,眸中闪出湛蓝的奇光,“姗若……药……”他颤抖着朝她伸手,苍白的手指可以清楚地看见凸起的青筋。
琴姗若的眼神蓦地一黯,“药……没有了……”她低眉躲过他的眼神,咬着唇颤颤地道,“对不起折夕……是我疏忽了……”
师折夕的脸色煞然一白,再不见半丝血色,“没有了……竟然……”他神色凄然地勾起唇角,蓦地神色一凝,一把抓住琴姗若便将她往外面推。
“嗳?折夕?折夕你——”琴姗若被推到门外,转身急欲开口,却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已被重重合上。里面的人更用浑厚的内力死死封冻住那层阻隔,她怎样使劲都冲破不了。
“折夕!折夕!快开门啊!”琴姗若心急如焚地狠拍着房门,却只听见一阵浅淡如云的笑声,“你快走,我不能伤害你,不能伤害任何人……”
“折夕!折夕啊!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折夕,折夕,你一直很冷静的啊……
背靠着门的师折夕苦涩一笑,纤瘦的身躯似失了精魂般缓缓坐到地上,他的眸子依旧那般温润清亮,手指却已抵上自己的心脉,蓦然一点——
……
幽暗的房间内,渐隐渐无的呼吸,如重锁心荒,怎样也捉不住那浮世虚妄。日色微殇,狭窄的窗隙筛进了一缕缕的斑纹,明晃晃的光线里尽是翩跹的尘儿,颤颤悠悠地晃着,不经意间打到他脸上,照亮了那抹安心垂眼的笑容。
这样,便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了。包括,她……
“折夕,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把药寻来!”琴姗若焦急地丢下这句话后便往延廊外跑去。折夕,折夕,你可一定要撑住啊——纯阴之血,这该死的纯阴之血究竟上哪去寻?
她心烦气躁急急切切地往宫外跑,不料迎面撞到了一个少女——“嗳呀。”来不及躲闪的少女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手心磕上了满地碎石,霎时便蹭破了皮渗出血来。
“抱歉,实在是抱歉。”琴姗若赶紧上前将跌坐在地上的少女扶起,盈盈一握那柔若无骨的手腕,更是满目愧色,“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的。”少女朝她露齿一笑,俯身拍去沾上裙摆的灰尘杂草。抬头见她依旧歉然,便摊开掌心给她看,“看,只是蹭破了点皮,擦点药就好了。”
琴姗若不经意间瞥过她的掌心,忽然一把捉住。这、这是——“丫头可是生在壬子年壬子月壬子日壬子时?”她捉紧了她的手又惊又喜地问。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纯阴之血!她的眼神蓦地一亮,灿若星子。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千辛万苦要找的纯阴之血,竟在这辞颜宫!
“咿,我是半仙,会算啊。”琴姗若眸中晶灿的流光一转,便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道:“可也巧了,我正好懂些医术,回去帮你上药吧。”
“嗯。”
欣欣然两个喜笑而去的背影,纤细的落影被拖得很长,很长。分明是春意盎然的日子,青山绿水纵横错织,亭亭书写着阑珊的晚景。却有一股阴寒之气悄然蔓延开来,似蛊毒,顷刻间便将漫天的流彩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凉薄之色。
嗯哼?这便是你所要的——纯、阴、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