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各地粮仓堤防都传来险报。好在还没造成大损失之前,大雨如同其到来一般,神奇地停止了。
李寂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松一口气的时候,李寂的家乡宁堤传来消息,李寂姑母沈李氏在暴雨中出门滑倒,生命垂危。
如五雷轰顶。
李寂即向皇帝请命。姑母与他情同母子,李寂归心似箭。
言邑当即准奏。另派随身侍卫丛漠常以及两名太医相随,并携了不少珍贵药材,以便及时相助。
李寂连夜赶回家乡。路上泥泞,马车几次差点在山路上倾翻,他却完全顾不得了,赶到宁堤县时,李寂整个人都狼狈不堪。原以为姑母一家肯定就住在表妹沈宁渐已经订下亲事的未婚夫——宁堤县县令楚江处,结果一问才知晓,姑母一家两口仍住在旧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寂终于赶到了老家。
站在门口的李寂无比狼狈,才刚唤了声便有一人奔了出来,记忆中的女子本如桃花般明丽,但是那天来到门口的沈宁渐看着他,如同经了暴雨的梨花,一点点的瑟缩。
小渐的手紧紧握住门,手指颤抖着,好像经不起痛苦就要从枝头跌落一般。李寂害怕着,要上前扶住小渐时,却看到那女子在泪水里绽开一点笑颜:「寂哥,你回来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不愿意垮下的骄傲。李寂终于还是走上一步,握住了小渐的手。她的手那么冰凉,反握着李寂的,颤抖着她说不出来的悲伤,
之后李寂才得知,生命垂危的不只姑母一人,还有小渐的未婚夫楚江。此刻,他就安置在原先小渐的闺房中。李寂随后去看望那个男人,楚江原本应该算得上英俊的脸如同蜡纸,床前有着慈母和小妹容颜枯槁。只有小渐一人眼睛夺目亮着,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燃烧着信心。
那个记忆中的表妹微笑着劝慰众人。只要看到小渐,那些人的眼泪就会下来,然后如同握着救命稻草般握住小渐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会没事的吧」,小渐总是温言又坚定地答道:「一定会没事的。」只有在独自面对李寂和看着母亲的病容时,小渐才会露出一触即垮的脆弱。
李寂立刻请太医号脉问诊。一番忙碌之后,两个太医脸上的神情仍然凝重。
李寂当场跪倒在地,请求太医务必救治两人性命。两个太医连忙把当朝丞相扶了起来,互相对视,两人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此时,小渐拉住了急红了眼睛的李寂,语气勉强平静:「寂哥,人生死由命。我们最多是尽人事,天命如何,不能强求。」李寂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小渐明亮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淹没。她的悲伤终于决堤,却还勉强冲着他微笑。
李寂心中郁结,看着床上的姑母,几欲发狂大喊。但他的手始终被小渐紧紧拽住。等到她再度平静,小渐才说道:「寂哥,你这般在意,太医们反而不好诊断,心中想着利害,哪里看得清病况?寂哥,我们出去吧。」
李寂被这一番话说得垂下了脑袋,小渐看准时机,把他扯出了房内。
天阴阴的,笼着四野。这处宅院经了雨水,墙上斑驳得不成样子。小渐开始还要扯着李寂,之后李寂也平静下来,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走在老宅之中,李寂想到当年种种,心中酸楚,却无处可诉。看着阴蒙蒙的天,李寂慢慢握紧手掌,掌心剧痛,却减不了内心痛楚之中分。前面小渐的身影纤弱,如同失群的孤雁,虽然仍挺着脊梁,但看来茫然无助。
走到后院一处,李寂看到院落一角的墙全塌了,倒在地上,无比凄凉。小渐停下脚步,说道:「他们两人就是在此处被压的。」
李寂心口一痛。
小渐又说道:「前日压的,那时雨很大,墙塌了……我开始没看到,那时我正忙着阻窗户里渗进来的雨水,没看到娘到门外去给这堵破墙撑架子。结果正好……墙塌了。」
李寂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么……楚大人呢?」
「他那时刚好从县府里办公回来。宁堤各处的事情都要他操心,可他又放不下我们两个,结果忙到半夜才能转过来,听说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墙快要塌了。他本来跑过去想推开娘,结果……没有推开。」小渐的眼睛一片茫然,空空荡荡的,却不哭了。
李寂看着心里更难过了。
小渐慢慢走过去,蹲在那半截墙前面,呆呆说道:「如果当时我有看到娘跑出去就好了……如果我有看到……那就好了……」
李寂忍住哽咽,安慰说道:「你不要这么说。你那时就算看到又济什么事?不要怪自己……」
「不怪自己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能怪老天么?」小渐转过头来,眼神惨淡。
李寂无语。
小渐伸出手,慢慢摸着那半堵墙,轻轻说着:「我真恨……真恨……却不知道能向谁讨个说法……我真恨!」
两人在那载墙前呆了半天,直到天渐渐暗了。
期盼中的好消息仍然没有到来。
李寂看着小渐呆呆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黯淡,好像风中的残灯,立刻就要熄灭了。
小渐的世界,全部系在躺在里面的那两个人身上。
李寂忽然害怕起来。
风渐渐寒了,李寂站起来的时候差点跌倒。脚很酸,眼前全是金星。他拉了拉小渐:「小渐,起来吧,在这儿也无济于事,我们进去吧。」
小渐摇了摇头:「不。我若是进去就会胡思乱想,这样好些。我感觉自己在陪着他们。」
「外面冷了,他们好了,你却病了,那不是糟糕。」李寂轻声细语。
小渐再度摇头:「不了,我就这样好了。我不会病,他们要我撑下去,我不会病。」声音慢慢轻下去,她仍然痴痴看着那堵墙。
李寂正要再劝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丛漠常的声音传来:「李大人,两位太医说两个病人情况好些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小渐几乎是从地上跃了起来,眼前一阵晕眩,幸好李寂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两人一齐朝房内冲去。
见两人到来,太医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李大人洪福,老夫人和楚公子这关算是撑过去了。不过老夫人到底年纪到了,虽然救了回来,怕还有些后患。」
「人救回来就好,我知道两位也是尽力了,李寂实在是感激万分。」再回头时,就看到小渐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最后终于扑在母亲的床前痛哭流涕。那许多时日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李寂心中一阵酸楚,又是一阵欣慰。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但是两人还没有醒。
小渐如同春风中绽开的桃花一般,眼中也有了笑意。那天中午,小渐不理会李寂的劝阻,下厨做了几样小菜,令宽下心的李寂大为惊讶。
他离家之前,小渐非常讨厌下厨。
说到这事时,小渐笑了,脸微微红了,没有说话。
李寂体认到,这是因为那个「他」。
奇怪的是,这次李寂的心中坦然,没有半分难过或者酸楚。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
这样想着的李寂笑了,然后心中惆怅。
那个人的话,已经不行了吧。小渐的身边有了一辈子的良人,而自己呢?
虽然吃不下,但是李寂还是吃了不少,小渐期盼的眼睛让他无法拒绝。一边吃李寂一边笑话小渐:「没想到三年多不见,我们家小渐越来越有好媳妇的样子了。」
小渐嘻笑着悠悠坐着,任李寂取笑。这时候无论谁来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了吧。
李寂慢慢吃着菜肴,想起那个人时,胸口堵堵的。日光照进来,照得他的影子孤孤单单的,记得之前只要看到小渐,心口就满满的,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小渐细细看着他的神色,也不询问,只是温言地说着些不干紧要的话儿。
李寂终于停了筷子,垂首很久,耳边小渐的声音软软的,他却半句也听不进去。到最后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小渐看着他,眼中有点担心。
李寂的心一点点痛起来,勉强笑着。见到亲人后,所有的脆弱就都浮上来。小渐虽然是个女子,却比男儿更有担当。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喜欢却慢慢变质了呢?如果喜欢的人仍是小渐,那该多好。
小渐见他的眼神,起身收拾碗筷。李寂知道对方的体贴,故意避开他示弱的时分。自己也知道这时候一人待着会更好一些,结果李寂却握住了小渐的手。
小渐停下动作,询问似地看着李寂:
李寂欲言又止,最后问道:「小渐……」
小渐不声响,只是看着李寂。李寂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只是有满腹的话想要倾倒,结果到最后,比只唤了一声「小渐」而已。
小渐冲着李寂微笑着:「这些年不见,你我都变得多了。寂哥比原来勤奋不少,更有担当了。怎么如今对着我反倒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
李寂勉强一笑,慢慢松开了手。
小渐看着李寂的神色,扶住李寂的肩:「从以前开始,寂哥就是个善良又心思细密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世上定没有你趟不过的河。寂哥,你想去做什么,尽管去做。」
李寂看着日光一点点流转,小渐的手一直那么温暖。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冲着小渐微笑。
小渐见他笑了,忍不住也笑起来,日光照着她的脸,看起来明丽异常。
傍晚的时候,沈李氏先醒了。
虽然神智还不太清楚,但是看到李寂的沈李氏露出了高兴的笑容,然后就抓着李寂的手一直没放,喃喃着「你回来了」。李寂紧紧拽住姑母的手,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流下了眼泪。
从姑母房里出来时,李寂看到隔壁房里,小渐跪在楚江的床前,把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上流着泪。
小渐紧紧握着楚江无力的手,好像那就是最珍贵的宝物,
李寂呆呆看着。
心爱的人,真的是宝物啊。
遥遥想起坠马后的言邑,直到现在,李寂都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害怕和无助。
站在门口许久,直到小渐走了出来,两人一照画,都有些尴尬。小渐垂了垂眼,然后抬头笑道:「原来真要面临失去,才知道身边人那么值得珍惜。寂哥你莫要笑我。」说完就跑了开去。
李寂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苦有所思:是不是,真的要,抓紧现在,不管未来?
这样想着,李寂转过身默默离去。
第二日正午,京中再度传来消息,说是皇帝的病又添重了。
李寂立刻赶回京。
天其实晴了,但在李寂眼里,那云朵一直压下来,压得他的心沉甸甸的。
他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当李寂看到言邑时,真觉得一路的焦急像个笑话。
言邑跟离开时一样,没见病重几分,只是一贯的苍白。
结果众人退下时,言邑皱着眉头说:「你姑母都没什么危险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李寂愣愣看着那个人,言邑背过脸去,冷冷哼了一声。
李寂笑了。
言邑转过头,这回轮到他愣愣看着李寂。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李寂的笑了。
李寂笑了,忽然说道:「你知道么?这次回去小渐成熟了不少。我原来还道她年纪小,原来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言邑的声音听起来沉闷:「是么?久别重逢一定难舍难分吧?难怪你许久都不舍得回来,哪里还记得……」最后有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李寂忍俊:「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很酸。」
言邑不言语,最后只挥了挥手:「你走吧。」
李寂没有走:「小渐后来还说了—些话,我回来的路上想通了,她说的有道理。她果然是个聪明的人。」
「滚!」言邑暴怒。
「皇上不想听听是什么话么?」
「不想!」言邑的脸越发的苍白。
李寂露出了笑容:「小渐说的话我后来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要惜眼前景。」
言邑还在不耐烦地说道「滚」的时候,声音忽然中断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寂。
李寂大笑着慢慢走近他:「劝君惜取眼前人,莫管他朝东流水。若是我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你的眼前也只会有我吧?」
说着,他已经到了言邑座位前。李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言邑的手。
言邑的手指冰凉,但是言邑的微笑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