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阳伸出手臂,一只纯白的鸽子便落在她的前臂上,她用另一只手逗弄它,它见没有食物便扑楞楞飞走了。芷阳的视线追它,看到了凌云志。
她脸上浅淡的微笑消失了,看着他朝她走来,站定在她面前,沉声道:“我跟着你走了整个凌晨,走过大半个H市,我以为你不会停下来呢。”
“我如果一直走下去呢?”
“我就一直跟着你。”
她下意识地搓搓双臂,阳光照在身上,蒸腾出一夜沉淀的寒气,反而觉得冷了。他解开大衣的纽扣,将她包在怀里。
芷阳看着一对年迈的夫妇相携着加入打太极拳的行列,幽幽地道:“人怎么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完这一辈子呢?太难了。”
“不难,只要有人扶持。你看他们,到老了还在相互扶持,一个人跌倒了,另一个会将他扶起来。”
“要是两个人都跌倒了呢?”
“手牵着手爬起来。”
芷阳偏过头看他,“那么纪小洁跌倒了,为什么没有人扶她?”
“因为她不是跌倒,是自己跳下去。”
芷阳挣脱了他,叹道:“你好可怕啊。”
“芷阳,”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他心中一凉,颤抖地问:“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不多,但足以摧毁我对你的信任。”
“芷阳,我可以解释。”他又上前,她继续后退。
“我累了,凌云志,我不想每一次都是最后一个听你解释。七年前就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你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结果呢?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甚至利用我对你的感情。”
“没有,我没有,”凌云志大喊,“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真的。”
“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你仍然利用了我。你知道吗?我恨过贺凡仁,曾经有一刻我更恨你,就因为我知道你真的爱我,所以我无法恨你,但是,我不再相信你了。”
“芷阳,对不起,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包括贺凡仁在内,我们都不想演这出戏,可是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想过事先告诉你的,我真的想过,但是你身边有一个纪小洁,我不可以冒这个险。”
“别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每次都是,你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力求不出丝毫差错。可是你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你惩罚了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也伤害了无辜的人。我说过我的感觉不是很灵,也不是很准,无法做到与你心意相通。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件事是做给我看的,哪一件事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累了,真的好累了。”
“芷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能原谅我吗?你不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这一次原谅了你,下一次呢?为了你的苦衷,我仍然还是最后听解释的那一个。”
“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没用了。”她不停地摇头,在晨风中流泪,“没有信任,你的保证是徒劳的。很久以前我知道我幼稚,跟不上你的思想;经过七年的历练,我以为我够成熟了,依然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没办法怪你,因为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对的,我也没办法继续跟你在一起,因为我不想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赶你的思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芷阳。”他伸出双手,抓到的是冰冷的空气,他一直细心经营,小心呵护,没想到最后要面对的还是失去她。人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得面面俱到,因为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他做错了吗?他错了吗?没有人会说他错,连芷阳都承认他是对的,但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结果?
他看着她的泪眼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他手中握着她冰冷的温度.却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抓住她。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次会怎么样,他没办法保证她不是最后听解释的那一个。他急于要保证的,是不想失去她,是他对她始终不渝的爱。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足以将她留在身边?还不足以成就他们之间的幸福?
契力昂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凌云志,“喝一口,会舒服点。”他坐在他身边,叹口气道:“你找了一个复杂的女人,难搞。我找的女人简单,不管她生多大的气,咬我一顿就罢了,不会气多久的。当然,你比我幸运一点,不会有性命之忧,哪怕你甩了她她也不会砍你,我那个就一定会掐死我。”
凌云志忍不住笑了,差点被啤酒呛到,“看你平日严肃,没想到还挺会安慰人的。”
“我连安慰人都说实话。所以我说,女人还是傻一点的好;男人呢,还是诚实一点的好。”
凌云志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契力昂叫道:“你去哪儿?”
“去做一个诚实一点的男人。”
柳宁来来回回地在芷阳面前转,她就像个木头一样没反应,不动也不说话。
“哎呀,”柳宁推她,“你真气他,就踢他咬他掐他拧他,罚他跪砖头顶枕头,出了气就算了,为什么要分手呢?他又不是甩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柳宁叉腰站在她面前,“不就是他和贺凡仁串通起来骗你了嘛!你让他在全体员工面前向你赔礼道歉,让他把那些咬耳朵嚼舌头的人揪出来向你道歉,不就结了?对了,还有那个贺烦人,找个又老又丑又爱罗嗦的女人给他当老婆,出出气。总是有办法的嘛,干什么一定要分手?我还等着你大后天接我的捧花呢。”
“柳宁。”芷阳笑着拉她坐下,“我如果像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那你就学我一样想开点呀?”
“我办不到。”
“有什么办不到的?”柳宁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换句话说,你想让凌云志办到什么才肯原谅他?”
“我不知道。”芷阳仰躺在床上。
“那就是说铁了心一定要分手了?”
芷阳沉思良久,用力地点点头。
“完了,我没办法了。有电话没有?”
“打给谁?”
“给契力昂啊,让他来接我回家,顺便告诉他别安慰凌总了,叫他直接去跳江,因为他没希望了。”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凌总真的和契力昂在一起,不然我怎么来的,又怎么知道你们要散?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要叫他去跳江,别和他开这种玩笑。”
“怎么?舍不得啊:要是我呢,可能就会真跳,凌总呢?一定不会。”柳宁支起身子悬在她上方,“给他个机会吧,就一次?哪怕叫他去跳江。”
“江水在结冰。”
“我可以将冰刨开。”凌云志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柳宁吓了一跳,结结实实地撞到芷阳身上,两个人一起哀叫。
契力昂在凌云志后面进来,拉起柳宁,“走吧,让你来劝人,结果你来教唆人谋杀。”
“我是在劝嘛。”
“行了行了,现在你该退场了。”
柳宁临关门前还喊:“芷阳,考虑一下啦。”
凌云志站在门边坚定地道:“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跳。”
芷阳坐起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有焦虑、有决心、有深情,这一刻拒绝他比在防洪纪念塔下难,她知道下一刻会比这一刻更难。但是她仍然坚决地摇摇头。
凌云志感觉自己的心比江面上的冰还要冷,冷得感觉不到跳动。他的脸苍白了,扶着桌子坐下来,缓缓道:“我该怎样才能令你原谅我?我以为有爱就够了,但显然远远不够,我要怎样才能恢复你对我的信任?如果我们不再相爱,分开也就罢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遗憾,但事实上不是。我做事情从来没有这样茫然无助过,我总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该怎样去实现,但这次,我真的完全无能为力。芷阳,我愿意等待,我不会放弃,我相信七年的时间不能分隔我们,其他任何事情也不能。”
他踉跄起身,缓缓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你相信缘分吗?我本来不信,后来信了。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对你和钦兰都有好感,但缘分令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如果上天赐予我们这分缘,就没有理由不让它有个完美的结局。”
他走出卧室,打开外门,突然听到芷阳说:“明天晚上,中华商城有个化妆舞会,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原谅你。”
他觉得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他没有回头,只留给她一句话:“我一定会找到你。”
门关上,芷阳颓然倒下,抹一把脸上都是湿的,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又流泪了。他提到了缘分,她记得他第一次说喜欢她,说他的凌云壮志拜倒在她这株小小的芷幽草下面时,她想到的就是要珍惜这分缘。而今天,她怎能亲手扼杀了它?她的心已经软了,无论明天结果如何,她已经原谅了他。像柳宁说的,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幸福就在手边,是抓住它还是错过它,全看自己的选择啊。
千禧年之夜,寒冷的天气冻不住人们沸腾的心情,所有人都在为迎接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雀跃着,中华商城顶楼大厅人山人海,大家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体验化妆舞会的新奇。在这人满为患的地方,即使不带面具,要找一个人都不容易。
芷阳混在人群中,不停看表:十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这一年就结束了,新的一年就要到来,她与他之间也将结束了。人群的热力和气味熏得她发晕,她来回挤着寻找他熟悉的身影,汗水不知第几次浸透衣服,芷阳觉得自己快哭了。她费力地挤到舞台边缘,得以透一口气,舞台上方悬挂的大钟显示十一点五十分,她踮起脚尖,试图再次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寻获他高大的身影。
突然,舞曲停了,一位身穿燕尾服,戴着野狼面具的歌手挎着吉它上台来,他的嗓音低沉浑厚,有一点点沙哑,自弹自唱伍佰的《挪威森林》。一曲即罢,他拿着麦克风清晰地道:“曾经,因为我对感情的懵懂和犹豫,错过了一个女孩;曾经,因为我的盲目自信伤害了这个女孩。今天,我站在这里请求她的原谅,她说她做不到和我心意相通,我在这里告诉她,没有人生来就能心意相通,默契可以慢慢培养,但是缘分转瞬即逝,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和她一起培养默契,只要她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偌大的舞会顷刻静止,大家都等待着女主角的出现。凌云志扫视台下一圈,丢下吉它跳下舞台,顺手在花篮中抽出一支红玫瑰,拨开面前挡路的几个人来到芷阳近前,牵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问:“愿意原谅我了吗?”
芷阳哽咽地道:“你怎么确定没认错人?”
凌云志摘掉她的面具,温柔地拭干她的眼泪,微笑道:“有谁听《挪威森林》会哭呢?”
芷阳在泪光中微笑了,此刻千禧年的钟声正好响起,人群顷刻间沸腾了。两人在欢呼声中彼此凝望,凌云志献上玫瑰花,在她耳边大声喊:“愿意嫁给我吗?”
她点头再点头,喊道:“我愿意。”
凌云志牵着她挤出人群,一口气跑到霓虹闪烁的街上。他伸手向她,“戒指呢?”
芷阳拿出戒指放在他掌心,双手按住道:“我还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第一,结婚之后我要辞职。”
“好啊。”凌云志乐得答应,难得有女人肯主动在家里相夫教子。
芷阳看他得意的样子就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辞职是因为我答应了孙君教授明年要考他的研究生。”
“这样啊,好啊,多读点书也好。”他答得爽快。
“第二,我不想永远留在H市,毕业之后,我想到纽约去。”
“行啊,三年的时间,企业已经可以上轨道了,到时我向董事会申请调回总公司,应该没向题。”他现在只想尽快迎得美人归,至于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
芷阳柔顺地让他将戒指套入她的无名指,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习做一个足以匹配一头狡猾的狼的女人。拿到了硕士学位,到纽约奋斗几年,向韦董申请个高职来做,不要太大,最好是凌云志的顶头上司。
计划能不能实现还未可知,但是她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