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将掀开的尸布为死者盖上,让衙役们抬走,等站起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身上被汗浸得发冷,腹部也一阵阵抽痛。
不是……玉堂……
他日前在外地办案,案未办完,却已超出预定回程的时间。
一路紧赶慢赶的回到开封府复命,他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却忽然听说有一少年侠客死于城东门口,听人形容又是俊俏又是白衣,虽然年龄貌似不对,但他仍是眼前一黑,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来不及捡便飞身上马来到城东,直到亲眼看着,再三确认了不是那只任性的白老鼠,这才放下心来。
“展昭!”
远处一人驰马飞奔而来,只见他左手执剑、右手执缰,风中白衣翻卷,更衬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那不是白玉堂又是谁?
一晃之间,白玉堂的马已经到了眼前,少年侠客按住马鞍,一跃而下,正正落在展昭面前。
“两天!”白玉堂怒吼,“两天时间就从那里赶回来!你一路上根本就没休息没吃饭对不对!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冲出来!到底有什么这么吸引你展大人?命都不要了!”
展昭看着那张被愤怒涨得通红的脸,忽然展开双臂,将这只小白鼠紧紧地拥在怀里。
“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凶案现场本是是非之地,许多老百姓都在四周围观,展昭知道自己此举将会得到多少侧目,但他也顾不得了。
思念、担心、打击、伤痛,都不算什么,即使亲眼看到了那个人不是他,也难以阻止他惴惴不安的心,唯有紧紧抱住了这副温热熟悉的躯体,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白玉堂还是个飞扬洒脱、性急毛躁的少年,但那不代表他便会粗心大意、忽视他人好心。
他知道这位挚友的心意,更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专程出来找他。但……
白玉堂反手环抱住展昭的腰,心中满满的感动还不知如何表达,却发现手心中竟是一片湿冷,当即暗叫不好。
这只臭猫!果然又乱来!
痛骂的话还未出口,展昭的体重忽地全部压了下来。
“展昭?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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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展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床前满满地围了一圈人,包拯包大人、公孙先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狰狞,就好像要吃掉他一样。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宁可自己再昏过去算了。
“各位……各位……”展昭讷讷道,“展昭已经没事……不好意思,让各位为展昭担心了……”
“你还知道别人为你担心啊。”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一圈人哗地散开,连包大人也悠然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用意很明显——看老鼠怎么收拾猫呢。
白玉堂坐在桌旁倒茶,脸板得死紧,漂亮的眼睛死盯着水流,目光中隐含着雷霆冰霜。
“出去的时候,你答应了公孙先生什么?”
展昭汗如雨下。
“赵虎,念。”
赵虎出列,从一方小盒中取出一张纸,念:“立约:从即日起外出公干,展昭与开封府约法三章。一、按时吃饭;二、按时休息;三、有伤则即时治疗。若有违反,开封府内禁足一月。展昭,于宝元某年月日。”
展昭觉得刚刚才换过的衣服又湿了。
“关于这个问题,包大人、公孙先生、玉堂,各位……其实我可以解释……”
包拯捻须微笑,一张黑脸比起刚才更是一黑到底:“哈哈哈……展护卫不需要解释了,一个月,好好休息。”
话毕,抬脚就走。
瞬间集体走空。
走得倒是干脆……展昭无语。
屋内,只剩下一猫一鼠大眼瞪小眼,一人恨恨,一人赔笑。
“玉堂……”
白玉堂瞪了他许久,那个温文君子仍是一脸歉意的笑容。
对着这张脸,让人如何恨得起来?尽管许多次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剥了猫皮才好,可是……唉……难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又是狠瞪他一眼,单手端起已在桌上凉了许久的约碗,一步一瞪地走到床前,咬牙切齿道:“喝药!”
那口气,仿佛要喝的不是药,而是展昭的血……
展昭接过药碗,温度正不冷不热,于是一仰脖,统统倒进了喉咙里。温暖的液体从喉咙直达上腹,一股暖意从胸腹之间升腾到咽喉。
“玉堂……”
“茶!”
药碗消失,茶碗又及时出现在眼前。
展昭苦笑,伸手去接茶碗,却顺势双手包住了那碗茶……以及端茶人的手。
“玉堂,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忘记那约法三章,实在是案情不等人。加上那凶徒背景复杂,要尽速回来复命,方能将那凶徒真正绳之以法,否则唯恐生变,因此展某乃是迫不得已……”
“总之就是凶徒比你重要是不是?”白玉堂脱了鞋,一脚踏上床沿,愤愤道,“总有一天,你把自己弄成死猫就算数了!是不是?”
“不是……”
知他心知肚明,他却百口莫辩。
不晓得是药渣留在口中还是从心中泛起的不适,展昭只觉口中苦苦,不由叹了一声,就着白玉堂的手喝了一口。茶水的清甘缓缓滑落腹中,却怎么也冲不走胸臆之间难言的涩意。
“展某明白白兄的关心厚爱,但有时身不由己,也是无法。这回展某受到了惩罚,白兄应该不气了吧?”
展昭握紧了白玉堂的手,直到他发现白玉堂脸上有些泛红,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不适宜,慌忙放手。
白玉堂一个没握住,一碗茶险些全扣到被子上。
但这回他没说什么,仅是将好不容易稳住的茶碗塞给展昭,自己摸摸鼻子,好像这样就能掩住脸红。
“我我我……哼,我气什么!反正某只猫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展昭微笑,低头看着水中碧绿的茶,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屋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憋闷起来,原本的默契转瞬变成了相对无言,两人都很不自在。
白玉堂不舒服地拉了拉领口,没话找话地说:“啊……呃……对了,这次你办的案是怎么回事?”
展昭也松了一口气,道:“是这样的……”
大概一个月前,一个名叫黄梁的小县城中发生了灭门惨案,普通的七口庄户之家,一夜之间被毒杀得干干净净,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逃过。
现场没有闯入的痕迹,没有洗劫的痕迹,甚至连佛龛上镶了薄银的佛像也没有丢失。
有人猜测是此家人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相约自杀。
但其桌上还摆着尚未食用的饭菜,即使要自杀,为何要做好饭菜干放着?这不合情理。
此事关系到的人命众多,影响极大,已有多位上官有意无意地“垂询”过,黄梁知县不敢怠慢,不吃不喝彻夜查办,却没有丝毫眉目,眼看乌纱不保,只得求助于上级。
本来案情复杂,求助上级也无不可,但由于此事实在重大,上级官员们无一敢接,皮球踢来踢去,最后还是踢到了开封府。
展昭受派到达黄梁之后,立刻开始着手调查。
经过几日调查,听说该地有一恶霸,乃是陕西转运使的妻妹夫,仗着家中有点小财和小权势,平日在县里作威作福,无恶不作。案发前几日,他曾有过欲强暴那死者家貌美儿媳之举,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得逞。
展昭直觉此人有问题,但提审他时,却发现此人那日强暴不成后便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短短几日便瘦得不成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策划灭人七口惨案的凶犯。
后经过多方查征,他发现该恶霸之妻言辞闪烁,似有隐瞒,他故意请知县在大堂上演出一幕暴怒的戏码。
那女人的姐姐虽是陕西转运使夫人,但她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女子,让知县这么一吓,立时什么都招了。
原来该女痛恨丈夫整日在外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却不敢向姐姐如实汇报,只有打溶牙齿和血吞。
那日,丈夫不断夸那家儿媳美丽,并口出污言秽语,终于引得她恨意丛生,向上门的小贩购买了一点毒药。
趁着与那家儿媳攀谈的机会,将毒药抹在她的手和衣服上,自己回家后立刻用解药洗了手。
果不其然,当天恶霸偷偷摸去了那家,但不知为何异常颓丧地跑了回来。她以为他未曾得手,便也未让他以解药洗手。
直到发现他一日病过一日才知道不对,但此时再以解药洗手已无作用,她又没有其他办法解毒,再去找那小贩时他已无影无踪。
恶霸终究病体沉痼,而那家儿媳则因这手洗米、做饭、喂奶,早生生毒死了一家七口……
表面上,此案至此已是非常清楚,但展昭还是觉得不对。
首先,药物仅是抹于儿媳手上,竟可一连毒死一家七口,可见毒性剧烈,但却为何没有毒死那恶霸?
其次,恶霸妇人下毒是在中午,恶霸强暴不成则是下午,那一家人待儿媳做饭之后,尚未食用前早已死尽,那么那家的公公、小叔等等,又是如何中毒的?难道那儿媳不贞?
不,据说当她遭恶霸强暴时拼死挣扎,左邻有舍都被她声音引来方才解救了她,应该不是不贞之人。
还有,那小贩是什么人?为何竟能贩卖如此歹毒的毒药?他又是从何处弄来的?为何只卖给了恶霸妇人?最后又为何不见踪影?
这几个问题已经缠得展昭头昏脑胀,不巧转运使夫人又听说了妹妹的遭遇,一路找上门去又哭又闹,最后还带人把县衙砸得一塌糊涂,趁着混乱,将妹妹和妹夫都救出藏了起来,展昭好不容易将他们找出,转眼又被劫走。
这下连知县也碍于转运使面子不敢再查,展昭压力一日大过一日,案情本身虽已清楚,但其后枝节却让他疲于奔命,所以直忙到现在才抽空回程,此时那恶霸八成又被人救走了……
他这次回来的想法是,如能请求包大人将此案提于开封府自然最好,如果不行,至少要立个斩监候。
一旦定了此等大罪,那转运使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好让他有时间继续彻查案件背后的问题。
听完展昭之言,白玉堂半晌没有说话,最终,叹了一声:“如此简单的案子,背后却是这般复杂,也难怪你疲于奔命。”
展昭眼睛一亮:“是啊玉堂!我真的是迫不得已……
话没说完,又被白玉堂眼中的冷光打了回去。
“不要找借口!就算是再忙也要吃饭!你说,吃一顿饭能用得了你多少时间?”
展昭无言以对。
“总之你好好休息!”白玉堂接过茶碗,将他推倒在床上,用和语气截然不同的温柔给他盖上被子。
“一个月!记住,一个月!至于那件事,有你白爷爷来办!我保证让那个转运使家里焦头烂额,鸡飞狗跳!哈哈哈哈……”
展昭急得汗如雨下。
让这只小白鼠去做,还不定搞成什么样呢!本来这事就够复杂的了,他再这么一掺和,最后还不得捅到天子那儿去!
“玉常,玉堂,你听我说!不能这么做!”
小白鼠得意洋洋地就要离开,展昭情急之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强行扯回床上。
展昭是急得没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白玉堂却是不同,被他在腰上这么一围一抱,腿一软,全身竟失去力气,被他轻易拉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先斩后奏、装鬼吓人、他们卑鄙你便比他们更卑鄙千倍……”
展昭坐在床上,将白玉常从背后抱住,急道:“但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解决!咱们现在是能处理便处理,不要再将事情闹大,否则会给包大人带来许多麻烦,这应当也非你所愿吧?”
小白鼠出乎意料地乖乖点头。
“所以这件事需要尽快禀告包大人,请他定夺。我想,这一个月我必然是休息不了的了。不过只要把事情一办完,展昭必当亲自领罚,希望白兄能够谅解。”
若是平日的白老鼠,必定以“君子一言”一口拒绝,但今日……他仍是乖乖点头。
展昭稍微平静下来,上腹又开始抽痛,他一边抵御着疼痛,一边思考如何才能真正说服对方,手下依照本能地抱紧白玉堂,一只手在他腰上滑动。
“展昭知道白兄的关心,不过这点痛不算什么,只要小心些,按时吃点药,应该并无大碍。况且此事其中环节纷纷扰扰,一时也无法一一细说,若是白兄去……当然并非展某怀疑白兄能力,但若换一人去,又要重查一遍,反倒不好。”
“白兄认为展某所说,是否有道理?”
白玉堂继续点头。
展昭从后方看去,发现这只白老鼠白皙的脖子已经红透了。
……嗯?
啊!
怪不得跟这只小白鼠说什么他都光点头!他怎么又……
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放手。
立刻、马上!
但那弹性柔韧的肌肉,温和的热度,抱在怀里便异常乖顺的身体,让人觉得仿佛两人本来就该如此契合,无论理智如何喝止,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玉堂……”
叹息一般的声音,随着热气吹入白玉堂的颈项。
全身颤栗,酥麻,动弹不得。
如果再没有人喊停的话……
如果……
门“吱哇”一声开了,公孙先生拿着一只玉瓶边看边走进来,口中道:“白义士,这是过去圣上赐予包大人的药,正可治展护卫的病,从明天起请监督展护卫照三餐服下……”
“兵啷!”
公孙策抬头。
一只红透的老鼠站在床尾,一只红透的猫躺在床头——只有一小半,另外大半都从床上掉了下来。可怜茶碗掉在地上,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公孙策摇头。
“开封府财政困难……”他将玉瓶放在桌上,微叹气,“药可照三餐吃,这碗可不够三餐砸。展护卫、白义士,药放在这里,我先走了。”
沉默,直到公孙策出去。
白玉堂也不看展昭,蹲下便去捡那茶碗碎片。
可他是受尽兄长和嫂子们宠爱的幺子,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刚拿起一片碎片,手便让尖利的锐角划了一下,指尖顿时溢出几滴血珠。
“玉堂!”一见他流血,展昭心痛万分,又伸了手要去握他。
白玉堂灵活地闪开,甩下一句“你在这儿歇着别动,我拿东西来扫”,便逃了出去。
展昭的手,收回,放至唇边,五指蜷了起来。
“玉堂……玉堂……玉堂……”
能看,能碰。
不能看,不能碰。
手中还留有他的触感,手心还留有他的余香。
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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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立下了那样的书面约定,展昭也的确把那三条违反得一条不剩。但案情万急,迟恐生变,展昭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了包拯,谈话中又是下跪又是保证,总之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让他继续参与此事,直至结案。
包拯经过一番考虑,心中也明白展昭说的确有道理,但展昭的身体也是他要考虑的重要问题,不禁左右为难。
就在包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白玉堂忽然站了出来,主动要求和展昭同去。
白玉堂说:“虽然白玉堂如今已辞了封赏,但至少曾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至今仍有御赐金牌。若与展昭一同调查此事,想必也无人敢以此发难。况且‘展护卫’从来不顾自己的身体……”
他把“展护卫”一词咬得很重,同时一双大眼睛狠狠瞪了展昭一眼,令展昭冷汗涔涔。
“若有我跟着,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哪里是“应该”不会有问题啊!只要他跟着,展昭肯定“绝对”不敢有问题。
但包拯所虑之事并非仅此一件而已,否则刚才他便可直接提出此议,不必这般顾虑。
他看着这两个飞扬少年,一个红衣如血,一个白衣无垢,并排跪在一起,是如此般配的一对。
然而他们的身边却有无数的阻碍,一重又一重,他们逃不脱,甩不掉,就如这般并肩跪着,竟也不能伸出手去碰一碰,哪怕是微微一触。
他对这两个孩子始终心怀愧疚,若能撒手放他们高飞,或许反而更好。
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他此时却还不能放手,也不能开口。这次若让他们二人单独出行,一路上朝夕相处,若即若离,对他们来说既是幸福,也是痛苦。
一时间,他竟不能权衡其中利弊,更无法下定决心。
“包大人!”看出了包拯的犹疑,白玉堂朗声道,“此次前去,定不辱命!请包大人成全!”
短短两句话,已将决心表达得清清楚楚。既如此,包拯又有何理由阻止?
“好,白玉堂听令……”
虽然黄梁隶属汴梁,案情可提至开封府,但因两地之间路途遥远,天气亦逐渐转暖,不仅尸身难存,犯人和证物也不好押运,因此仍是交于黄梁县处理。而转运使之事,包拯将亲自斡旋。
另外,根据展昭带回来的死者肉片,以及对死状的形容,公孙先生正在查是何种毒药所致,一有头绪,即刻将消息传予他们知晓。
现在展昭和白玉堂到黄梁待查的问题有两个——
——那恶霸妇人究竟是从何处买的药?若是由小贩处购买,小贩何在?外表容貌如何?谈吐如何?
——尸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不明显的伤痕?是否果真被毒药致死?或是假托毒药,还有其他幕后黑手?
二人听从包拯面授机宜,频频点头后,领命而去。
望着在门口消失的挺拔背影,公孙策忧虑地道:“大人,学生还是以为……”
“公孙先生。”包拯加重语气说了一句之后,忽然笑了。
公孙策吃惊不小:“大……大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呐。”包拯踱步离开。
公孙策恍然大悟。
赵虎戳了戳张龙:“大人什么时候有孙子了?”
张龙惊奇:“我也不知道!”
王朝叹气:“不是大人有孙子……”
马汉道:“那是谁的孙子?”
王朝:“……”